<h3> 随着著作权保护期届满,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25-1965.12.15)近年来在国内大热,用一句俗到极致的话来说——毛姆作品的中译本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早年未曾好好读读毛姆,想来是一大憾事。现在不能免俗想读读毛姆,还是不能免俗选择了他的《月亮与六便士》(中信集团2018年版32开精装徐淳刚译本)。</h3> <h3> 今年,适逢《月亮与六便士》正式出版100年。一百年来,风云变幻大王旗,世界文坛名家辈出、流派林立,而一向被高雅之士视为“二流作家”的毛姆,地位倒也未见沉沦,读者好像还未减反增。看来,一流,还是二流,需要时间的长河去验证,大浪淘沙,“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浪淘沙九首之八》)。而这部以画家高更为原型的《月亮与六便士》,更是风头不减当年,以至书名已成为“理想与现实”冲突的代名词,也影响着世间无数人在为“六便士”奔波的当口,想起来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甚或放胆去追寻“诗与远方”。</h3> <h3> 但是,通读整部小说,却会发现,书中既没有出现月亮,也没有六便士。毛姆之所以为这部小说如此取名,是因为1915年8月12日英国《泰晤士文学增刊》刊发的一篇书评,称毛姆的新作《人性的枷锁》(一译《人生的枷锁》)主人公菲利普·凯里,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毛姆非常喜欢这个说法,于是信手拈来用作书名(本书《译后记:人生如梦,让我们枕着月亮》P274)。至于风靡时下的“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则出自刘瑜的读书随笔《另一个高度》(《送你一颗子弹》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可看作对这部小说精妙的一句话点评。我倒以为,如果对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用一句话来评价,或许“身上没有六便士,他仍追寻心中的月亮”更为确当。</h3> <h3> 对于斯特里克兰,毛姆在小说开篇就有盖棺论定的评语:“说真的,我刚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那会儿,一点没觉着他有什么了不起,但今天,很少有人再否认他的伟大” (P3);“也许你不欣赏他的艺术,但无论如何,你很难抗拒这份天赐。他打动你,俘获你。他被人嘲笑的时代已经过去,捍卫他或颂扬他,不再是一个有悖常理的离奇标志。他的缺点,被当作他的优点的必要补充而被接受”(P3);“依我看,艺术中最有趣的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这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即使他有一千个错,我也可以原谅”(P3-4)。</h3> <h3> 作为一个他人眼中“对文学艺术毫无兴趣”(P21)的证券经纪人,一个“忠厚老实、枯燥乏味的普通人”(P27),斯特里克兰40岁时却毅然离家出走,不惜抛下妻子和一双儿女,只为了“我想画画”(P57)——那个“小时候我很想当个画家,可父亲叫我去做生意”(P58)而未能实现的理想。为此,他心无旁骛,颠沛流离,由伦敦至巴黎,由巴黎至马赛,由马赛至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尽管穷困潦倒,寂寂无名,却始终矢志不渝,孜孜以求,最终在塔希提岛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临终前,他让土著妻子阿塔答应,在埋葬他以后,将他在屋内墙上画有巨幅壁画的房子“烧个干净,一根树枝儿都不要剩,看烧光了再离开”(P264)。“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之后,带着傲慢和不屑,又将它完全毁掉了”(P264)。而这幅被毁掉的杰作,总会让人不由想起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h3> <h3> 纵观斯特里克兰的一生,作为艺术家,他无疑是伟大的,也是成功的。我们不由不敬仰他为理想而献身的殉道精神,不由不感佩他历尽磨难、九死不悔的英雄气概,也不由不惊叹他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艺术天才。但作为社会中的个人,他又是可鄙的,也是失败的。对于他的抛妻弃子、六亲不认,尤其是插足有救命之恩的朋友德克·斯特洛夫的家庭,拐走斯特洛夫的妻子布兰奇,并致其自杀,我们总会反感他的冷漠冷血、无情无义,痛感匪夷所思、难以接受。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吧。也可能,我们无法理解伟人和天才天马行空的作为,只因为我们是常人和庸人,犹如庄子所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外篇·秋水》)。但无论如何,就做人而言,他没有战胜自己,也没有战胜命运,他只把光环和传奇留给了后人和历史。“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或许就是芸芸众生的宿命,无论你是伟大,还是渺小;是杰出,还是平庸。</h3> <h3> 毛姆一向被称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而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曲折生动的传奇故事。他十岁前父母双亡,由叔叔接回英国抚养,因身材矮小,说话结巴,总被同龄人欺凌,性格孤僻敏感。他做过助产士,做过间谍,做过演员,做过救护车司机。他赴法国参加过战地急救队,进入英国情报部门后在日内瓦收集情报,并曾出使俄国,后由旧金山出发,经夏威夷、萨摩亚、斐济、汤加、新西兰,抵达法属塔希提岛。他自称“四分之三喜欢女人,只有四分之一喜欢男人”。不言而喻,丰富的人生阅历,间谍的警醒加上外科医生的冷静,成就了他的小说和人生。</h3> <h3> 这部3个月时间完成的《月亮与六便士》,不仅塑造出多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如爱慕虚荣的斯特里克兰夫人,热心诚实的斯特洛夫,背叛爱情的布兰奇,乐善好施的蒂阿瑞,淳朴善良的阿塔等等,更讲述了一个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无论是伦敦、巴黎,还是马赛、塔希提岛,无不展现出毛姆的人生履历,而故事的叙述者“我”,更是与毛姆本人水乳交融。斯特里克兰的传奇故事,是由“我”的所见所闻组成,并辅以“我”的所思所想,读来引人入胜而又发人深思。“我”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以致这部小说的另一位译者谷启楠先生说:“看过全书后静心想来,我们对这位叙述者反倒比对斯特里克兰了解得更多,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逐渐成熟的过程和虚构小说的过程”(人民文学2016年版《月亮与六便士·前言》P4)。</h3> <h3> “我”在小说中夹叙夹议,娓娓道来,不仅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我”还是一位有哲学头脑、善于思考的年轻作家,一个客观冷静的观察者,围绕斯特里克兰以及其他人物的所作所为,“我”即时发表自己的所感所思,对理想与现实、感情与理智、社会与自我、艺术与生活等问题进行思索和追问。这些思索或追问,尽管是即兴和随感式的,却为读者打开了思考维度,也为小说增添了宽度和深度。譬如,对于受斯特里克兰夫人所托巴黎之行的使命,“我”疑虑重重:“我说不准,她让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还是怕招人议论;我也怀疑,爱的痛楚是否掺杂着虚荣心受伤的痛苦,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来说,简直龌龊。我那时还不懂得,人性有多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虚伪,高尚中有多少卑鄙,或者,邪恶中有多少善良”(P47)。</h3> <h3> 另外,为了虚构中的真实,“我”还经常强调,自己对真实的情况所知甚少,有时直言无可奉告,有时则借他人之口来叙述故事、塑造人物,讲完了往往还说明也许不值得相信,给读者留下真假的悬疑、想象的空间及参与解读的机会。比如,斯特里克兰在马赛的经历,完全是听尼克尔斯船长讲述的,末了却说:“我也明白,尼克尔斯船长是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骗子,我敢说,他告诉我的,没一句真话”(P218)——哈哈,这是不是很“逗你玩”?对此,谷启楠评论:“毛姆在当时就使用这种现代主义的技法,是很超前的”(人民文学2016年版《月亮与六便士·前言》P3);徐淳刚认为:“今天看来,这是一种最为真实的虚构”,“这是一种极为高超的小说技巧”(本书《译后记》P277)。</h3> <h3> 毛姆向以“毒舌”著称,与他的偶像王尔德难分伯仲。据说,丘吉尔曾央求毛姆:“我们俩订个约吧,如果你答应不取笑我,我也保证不取笑你”(本书何三坡《作家榜推荐词》)。但平心而论,毛姆是一个优雅、老到、冷漠的人性观察者,也是一位机智、幽默的绅士,正如徐淳刚所说:“拥有外科医生资质的毛姆手持他的手术刀,大胆地剖析人性,但他的文笔辛辣而又温情,虽处处嘲讽,却并未对世俗大加挞伐”(本书《译后记》P275);“他在享受生活,也在享受小说”(本书《译后记》P277)。下面我们就尝鼎一脔,品味一下毛姆书中那些洞察人性的格言警句吧。</h3> <h3> “我们为自己荒诞不经的行为,蒙上一层体面的缄默,并不觉得虚伪”(P15);“同情心应该像一口油井;惯爱表现同情的人却让它喷涌而出,反而让不幸的人受不了”(P22);“只有诗人和圣贤才会相信,在柏油马路上辛勤浇灌,能培育出百合花来”(P61);“想让别人认可,这或许是文明人最根深蒂固的本能”(P66);“感情自有其理,理性难以知晓”(P71);“卑鄙与高尚,邪恶与善良,仇恨与热爱,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灵中”(P73);“常言说,痛苦使人高贵,这不对;让人行动高尚的,有时是自满得意;而痛苦,往往使人变得心胸狭窄,充满仇恨”(P78);“天知道,人会怎样想方设法来折磨自己”(P129);“爱让一个人比原来的自己更丰富,同时又更贫乏”(P142);“作家更关心知悉人性,而非判断人性”(P179);“一个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所做的牺牲”(P181);“有时候,人们带着完美的假面,久而久之,就会弄假成真”(P187);“生活不过是一场混乱,充满了种种的荒谬和污秽,只能引人发笑,未免乐极生悲”(P200);“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磨得很细”(P272);“魔鬼要行凶,总会引用《圣经》”(P272)。</h3> <h3> 毛姆曾自嘲为“二流作家中的佼佼者”,不过,他又说一流作家一百年也就出一两位,话中自有自信在。他一生发表了21部长篇小说(一说20部)、32个剧本和120多篇短篇小说,还写了大量的评论、随笔、游记和回忆录。至今,他的三大代表作《人性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和《刀锋》已成为世界文学经典,《面纱》(一译《彩色面纱》)、《寻欢作乐》(一译《笔花钗影录》)等作品也广为流传。看来,曾是“狄更斯之后最受欢迎的英国作家”的名头绝非浪得,而喜欢看好看的故事,也并非中国读者所独有的爱好。</h3> <h3> 世界不灭,人性难解。作为人性的洞察者和解剖者,毛姆及其作品必将与世界同在。</h3><h3> 读读毛姆吧。</h3><p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p style="text-align: right;"> 2019.7.16</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