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一个不敢触碰的日子

空谷幽兰

<h3>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中国北方的重工业城市河北唐山发生了里氏7.8级地震。</h3> <h3>  顷刻间,山崩地裂,地动山摇,迷雾腾空。</h3> <h3>  短短的23秒内,广袤的大地被撕裂,无数的生命被吞噬,一个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瞬间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人间地狱!</h3> <h3>  这次地震,造成24.2万人死亡,16.4万人重伤,轻伤不计其数。这是20世纪世界地震史上死亡人数列居第二的一场毁灭性强震,仅次于海原地震。直到现在,回想这无法预料,无法阻挡的浩劫,仍会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h3> <h3>  这是地震时被扭曲的铁轨</h3> <h3>  这是地震时出现的地缝,我和另外两个小姐妹就是沿着这样的路面,走回家的。</h3> <h3>   当时我在离家十几公里外的郊区插队。记得睡梦中,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从地下传来,随即,整个人便被甩出窗外。回头望去,我们住的西厢房,已经完全坍塌。我和同屋的两个小姐妹站在院墙倒塌、屋顶陷落、碎石遍地的院子里,吓得不知所措。猛然间,听到了房东大爷和大妈的呼叫声。当时余震不断,我们三个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用手硬搬起一块块震碎的、巨大的水泥块,把两个老人扒出来。</h3><h3><br></h3><h3> 上午9点多钟,得到生产队长的同意,我们离开生产队回家。</h3><h3><br></h3><h3> 没想到,回家的路却是那么难走,那么恐怖。四野空寂,天色灰暗。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我们就是沿着这样沟壑纵横的柏油路,手拉着手,走了十几公里,摸索着找到了家的位置。</h3> <h3>  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原来整洁干净、优雅宁静的胡同已经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邻居们没有了往日里嘘寒问暖的亲切和寒暄,有的只是惊恐的目光和绝望的神情。</h3> <h3>  我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到了二姐,她刚刚从湖北大哥家回来探亲。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她面无血色,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刚刚发生的情况。我打断她的话,让她说重点。从二姐口中得知奶奶和爸爸已经遇难,妈妈被砸伤。我又赶到临时救治点。看见小弟背着妈妈从对面走来,他满脸是灰,耳朵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妈妈趴在他的背上。</h3><h3><br></h3><h3> 我急忙跑上前,托起妈妈的双腿,想减轻小弟的负担,却遭到了小弟的大声制止。原来妈妈被砸到了腰部,我托起她的腿,她会疼的。</h3> <h3>  我们居住的地方紧邻铁路的一个货场。邻居们用苫布沿着铁轨搭了简易的地震棚。天空阴沉沉的,人们的脸上也是阴沉沉的;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人们也是泪眼婆娑……</h3><h3>&nbsp;</h3><h3> 余震不时发生,人们惊恐不安,两只手拼命地抓住铁轨。那个时候,冰冷的铁轨就是人们心中的救命稻草!<br></h3><h3><br></h3><h3>  回到用苫布搭的地震棚里,我们扶着妈妈躺下,妈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半天轻声对我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就剩你二哥还没消息。</h3><h3> </h3><h3> 我傻傻地看着、听着!妈妈就在我面前,可她的话听起来好像离我很远很远,而且时段时续,搞不清是妈妈说得不清楚,还是我的听力出了问题。</h3> <h3>  我俯下身子,跪在妈妈身边,抚摸着她被砸伤的腰部,贴在她嘴边,听她慢慢讲述地震发生时他和爸爸的对话,听她讲一家人被表哥救出来的经过。</h3><h3><br></h3><h3> 表哥在距我家里20多公里的另一个矿区工作。地震后,他骑车回百公里外的家,途中经过时,想到我家里看看。多亏了表哥,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后果恐怕会严重、更可怕。</h3><h3><br></h3><h3> 天啊!昨天我离开家时,爸爸、妈妈和奶奶还都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这样阴阳两隔了呢!</h3> <h3>  现在每当想起这些,我总是会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可当时,我竟没有掉一滴眼泪。也许是怕妈妈难过;也许是怕小弟伤心;也许是怕奶奶和爸爸惦记……</h3> <h3>  看着妈妈的气色很好,思路也清晰,我稍稍放心了。又问小弟的耳朵要不要紧,他说只是撕裂了耳根,不要紧。刚刚16岁的小弟,忽然长大了,一直安慰我和妈妈。</h3><h3><br></h3><h3> 我问小弟奶奶和爸爸在哪儿?</h3><h3><br></h3><h3> 他告诉我奶奶被邻居帮忙掩埋了。爸爸身材高大,人少了抬不动,还在家里的废墟上。</h3> <h3>  我站在远处找寻着我家已经夷为平地的房子,看见了爸爸的紫色的棉被……</h3> <h3>  当时余震频繁发生,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拽着我的手,死活不同意。因为我家西邻的化工厂家属院高高的院墙还没有完全坍塌,正在摇摇欲坠,妈妈是怕我再出意外。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只好顺从她。</h3> <h3>  就这样我和妈妈、二姐、小弟相互依偎着躲在地震棚里。邻居们不时有人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抢出了米面,煮饭大家吃。我和妈妈几乎滴水未进。</h3><h3><br></h3><h3> </h3> <h3>  第二天,我和小弟用邻居家的排子车,把妈妈送到了医疗救护队。医生诊断妈妈被砸坏了肾脏。我不相信,妈妈没有外伤。妈妈看上去没有多大的痛苦。妈妈的气色明显比以前好看。</h3> <h3>  妈妈被安置到医疗队,我们姐弟俩轮流看护,二姐看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片废墟而已。</h3><h3><br></h3><h3> 终于,我有了和爸爸近距离接触的机会。</h3><h3>&nbsp;</h3><h3> 地震后一连几天都是阴雨天,绵绵细雨从早晨一直下到中午。我踩着废墟上的瓦砾、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我家的废墟上,爸爸的遗体被棉被包裹着,已经湿漉漉的。</h3><h3><br></h3><h3> 我缓缓地打开棉被的一角,终于看到了最疼我的爸爸,我最崇拜的爸爸。他还像平日里一样慈祥、富态。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像在沉睡。仔细看看,发现他的嘴角和鼻翼处有些青紫。</h3><h3><br></h3><h3> 爸爸患有冠心病,听妈妈说爸爸被埋时,还在漆黑中找到了硝酸甘油,含在嘴里。他对妈妈说胸闷、喘不过气。他一定是因为长时间缺氧窒息的。想想他当时一定会非常难受,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h3><h3><br></h3><h3> 我一边用手给爸爸缕顺着头发,一边哭着对他说:“爸爸,您放心,我不考大学了,我要工作,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小弟”!这是我地震后回到家第一次哭!压抑了几天的情绪今天终于在爸爸面前宣泄了!爸爸是懂我的,几个孩子里面,我和爸爸最像,不仅是外貌,而且连性格都像。爸爸会知道他最喜欢的小女儿现在的心有多痛、有多绝望!</h3><h3><br></h3><h3> 泪水和着雨水冲刷着我几天不曾洗过的脸。有眼泪滴落在爸爸的脸上、身上。邻居劝我说这样不吉利,我才不舍地强忍住泪水为爸爸掖好被角,用被子蒙盖好爸爸的遗体,倒退着一步一步地离开爸爸身边。</h3> <h3>  我们住的胡同里有十个院子,大约二十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伤亡,谁都顾不上谁。在我和小弟看护妈妈的时候,解放军帮忙掩埋了爸爸的遗体。二姐虽然跟着去了现场,也没记住埋葬爸爸的位置。</h3> <h3>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四天,妈妈的病情有些严重了,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中午我去替小弟回家吃饭,医生建议马上把妈妈转走。我借用医生的纸和笔,写了十几个字条,上面写着妈妈的年龄、姓名,有家里的地址和我的名字。我把字条放在妈妈的手里、衣服口袋里、被子里,枕头下,能想到的地方都放上了字条。生怕妈妈回来找不到家。</h3> <h3>  看着即将离开的妈妈,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怕妈妈看见,我就背过身去,擦干了,再转过身。妈妈不时的转动着头,四处张望。不时地问我,小弟怎么还不回来。</h3><h3>&nbsp;</h3><h3> 直升飞机很快降落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操场。看着蜂拥而上的人群,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我没有力气把妈妈送上飞机,甚至没有力气推着妈妈穿过厚厚的人墙。还好,一个同学认出我来,他仗着人高马大,硬是挤过人墙,把妈妈送到了离飞机不远的地方。</h3> <h3>  把妈妈放下以后,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纷纷过来帮忙,把妈妈抬上担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人拉到了警戒线外。当我意识到妈妈马上要离开我了,我想跑过去,已经不可能了。</h3> <h3>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妈妈,只见她的花白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了,她的脸庞显得特别苍白。我突然后悔了,后悔不敢这么快把妈妈送走,应该等小弟回来,可是一切都晚了。</h3> <h3>  很快,妈妈被抬上飞机。很快,飞机起飞了。很快,飞机飞离了我的视线。</h3> <h3>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妈妈转到大医院一定会治好的。我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匆匆赶回来的小弟。我把妈妈转走的经过告诉了他,看得出,他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h3> <h3>  震后第六天,舅舅带领医疗队来到了唐山,他找到了正在清理废墟的我们。得知妈妈的病情后,舅舅把我们姐弟叫到身边,嘱咐我们,妈妈的情况不乐观,如果并发尿毒症,会很危险。要我们有思想准备。舅舅鼓励我们,无论怎样,要我们照顾好自己。</h3> <h3>  妈妈转走不久,我们得到了二哥遇难的消息。他住在集体宿舍里,地震发生时,他想往外跑,结果被掉下来的水泥房梁砸中。当时,他婚期将近,家具都准备好了,已经是准新郎了。</h3><h3><br></h3><h3> 后来,二姐也回湖北大哥家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小弟。解放军帮我们盖了简易房。生活似乎已经慢慢正常了。</h3> <h3>  大概是震后20多天吧,邻居家里转院的伤员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妈妈竟杳无音讯。我和小弟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等啊、盼啊,终于盼来了大姐的一封信。</h3><h3> 原来大姐在地震后的第二天就想回家看我们。无奈唐山是全面戒严,火车不通。她和姐夫只能从湖北走水路,辗转10天之后,先到了姐夫的老家沈阳。</h3><h3>&nbsp;</h3><h3> 得知沈阳的很多医院接收了唐山伤员。他们就一个医院接一个医院地打听查询。最后在骨科医院打听到了妈妈的消息,妈妈因尿毒症在几天前刚刚离世。</h3><h3><br></h3><h3> 多么难熬的20天呀!我几乎每天睹物思人,以泪洗面。还要回避小弟,怕他看见心里难受,常常是夜里蒙上被子偷偷地哭。没想到,等来、盼来的竟是这样的噩耗,妈妈走了,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h3><h3><br></h3><h3> 那些日子,我最怕过白天。我无处躲,无处藏,无处做回真实的自己。</h3><h3><br></h3><h3> 那些日子,我最盼天黑,我可以在睡梦中看见爸爸,看见妈妈,看见天堂的亲人!</h3><h3><br></h3><h3> 那些日子,我变了,以往爱笑的我,不会笑了。</h3><h3><br></h3><h3> 那些日子,我变了,以前爱唱的我,不再唱了。</h3><h3><br></h3><h3> 那些日子,我变了,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不想听任何的声音。</h3><h3><br></h3><h3> </h3><h3><br></h3> <h3>  1976年7月28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唐山大地震,活生生地吞噬了我的四位亲人!</h3><h3><br></h3><h3> 还好,在清理废墟的时候,找到了爸爸妈妈的照片,这让我们如获至宝!</h3> <h3>  1976年7月28日,是一个布满阴霾、充满恐惧、渗透绝望的日子,它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在我的日历里永远定格!</h3><h3><br></h3><h3> 1976年7月28日,是一个刺破了五脏六腑的伤口,永远不能愈合。它会在我不经意间撕裂,会化脓,会滴血!</h3><h3><br></h3><h3> 1976年7月28日,是一个灰色的印记,牢牢地刻在心里,使我不敢触碰。到今天,整整43年了,依然不敢触碰!</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强烈的负罪感一直挥之不去。如果我早一点回家,就会早一点把奶奶、爸爸、妈妈救出来,他们就不会离我们而去!</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深深的自责一直折磨着我。如果我不急着把妈妈送走,小弟就能和妈妈见上最后一面,也不会让小弟留下终生遗憾。</h3><h3><br></h3><h3> 如果再等两天,舅舅的医疗队就会给妈妈最好的治疗,至少我们可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陪着妈妈,不会让她害怕和孤单。</h3> <h3>  不能触碰,是因为大逆不孝。如果我有力气,会亲手将爸爸的遗体掩埋,绝不会让他躺在废墟上日晒雨淋。</h3><h3><br></h3><h3> 如果我们提前想到在埋葬爸爸的位置做好标记,就不会找不到爸爸的坟墓。</h3><h3><br></h3><h3> 如果我再执着一点,再坚持一点,就有可能找到妈妈的骨灰,不会让她孤寂地魂落他乡。</h3><h3><br></h3><h3> </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对亲人的思念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心里,我没有力气移动它,搬走它。</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对亲人的思念像一棵钉子,已经牢牢地扎在心里生了根。拔下钉子,就会带出肉、带出血,会让我遍体鳞伤。</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对亲人的思念像那废墟瓦砾,清走了,会觉得空虚,会觉得失落。</h3> <h3>  不敢触碰,是因为爸爸在文革中被当作走资派,挨批斗,靠边站,遇难的时候还没有得到平反😭</h3> <h3>  7.28以后,我的地图里,“沈阳”这个城市被划为禁区。那是妈妈生命里最后的驿站,那里留着妈妈的泪和血。</h3> <h3>  7.28以后,我的视线里,直升飞机已经被屏蔽,是它把妈妈永远带走,让我们无处找寻妈妈的踪迹。</h3> <h3>  7.28以后,在我的字典里,“地震”一词,被禁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都不能提起。</h3> <h3>  愿我的思念是太阳,给天堂的亲人带去光明和温暖。从此天堂没有黑暗,没有寒冷!</h3><h3><br></h3><h3> 愿我的思念是星空,给天堂的亲人送去祝福和问候。从此天堂没有疾病,没有痛苦!</h3><h3><br></h3><h3> 愿我的思念是彩云,给天堂的亲人拂去征尘和疲惫。从此天堂没有辛劳,没有烦恼!</h3><h3><br></h3><h3> 愿我的思念是山峰,给天堂的亲人捎去平安和快乐。从此天堂没有意外,没有坎坷!<br></h3><h3><br></h3><h3> &nbsp;</h3><h3> 愿我的思念是江河,给天堂的亲人洗去烦恼和忧患。从此天堂没有忧虑,没有折磨!</h3><h3> </h3><h3> &nbsp;</h3><h3> 愿我的思念是苍穹,给天堂里的亲人奉上最虔诚的祈福。从此天堂再没有任何灾难,永远宁静!</h3><h3> </h3> <h3>  43年来,每年的7.28前后,我都会过得很艰难,很痛苦。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h3><h3><br></h3><h3> 43年来,我都是把对亲人的思念写成“寄往天堂的信”,连同纸钱一起烧掉。</h3><h3><br></h3><h3> 今天,尽管已经痛不欲生,我终于有勇气面对“7.28地震”这个给我带来终生伤痛的现实,敞开心扉,诉说我的内心独白。</h3><h3><br></h3><h3> 但愿这份独白天堂的亲人可以听到!</h3> <h3>  长500米的地震墙,奶奶、爸爸、妈妈、二哥名字都刻在上面。</h3> <h3>  抗震纪念碑广场</h3> <h3>  奶奶、爸爸、妈妈、二哥,你们是我永远的思念!</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