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上东庙弄里的故事（十一）

高久明

模 子

庙弄里的弄堂味道是有仪式感的。有精细，有粗鲁，但无论怎样，总有一种肌肤之亲，温情而感性，如同乡愁，甜蜜而回味无穷。

记得“文革”初期的上海，有立香堂、拜师会、结把子、练武艺、配模子、锉辣三……当时还流行着一个窃口，叫“撑市面”，听起来有点像旧社会青红帮狂言称霸的味道。

我是1967年11月进的市西中学，是划片分进去读书格。正赶上“文革”运动，那时候还读什么书呀，学校里整天不断地把斗牛鬼蛇神、批苏修当作课来上。绝个别学生为“轧台型”而胡作非为惹事打相打，闹得凶的，还拔刀捅人砍人。那时公检法机关被冲击，没人办公受理打砸抢的事件。

市西中学的操场很大，有一个11人制的大足球场，像我们愚七小学毕业的学生，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场子，就讲家门口的柴爿（向群）中学，也就有个标准篮球场而已。寸土寸金的上海，市中心有标准足球场的中学不多，所以经常有社会上的野鸡流氓足球队来市西学校比拼，轧轧台型寻寻开心。当时我校也发学生证，有校工把门，凭证入校。但遇到社会上这帮五大三粗的煞丕模子摇法摇法摇进来时，校工也是不敢管的，眼开眼闭由他们自由进出。这一现象直到1968年底，工宣队进驻学校才得到根本的遏制。

有天课间休息，看见足球场上有穿红蓝球衣的两支足球队，你来我往地在踢足球比赛。不一会儿就“风云突变”，只见一群穿蓝球衣的队员，围堵追打一名穿红球衣的人，截停后拳打脚踢多打一，而其他穿红球衣的队友竟站在旁边看白戏。球是踢不下去了，被打的人如同一滩稀泥，是他们的球友背了出去的。听围观的同学们说，被打者是当年赫赫闻名静安区的“大背包”结拜“表弟”，一身横肉的他，平时为非作歹坏事做得太多了，趁他独自一人时修理修理下。所以说，我一直以为踢足球应是七分混江湖，三分流氓性，这就是中国足球走不进世界的真正原因。

阿拉东庙弄和吉美邨都是有铜钿有文化的人家，打相打不结棍格，跟镇宁路梅家桥、延平路金浜、小辛庄、万春街等不是一个档次。那时候上海砸烂公检法，社会无序无政府现象泛滥，各弄堂年轻人结伙举杠铃，掼石锁，拉吊环，练摔跤等，有点旧社会搞团练自保，为防止被外弄堂的人冲进来“扫平”，逐渐形成了各弄堂有大哥出头搞联防自救，保一方平安。放大观看，还真有点东周春秋英雄辈出的味道。当然，也有人说是义和拳、白莲教、红枪会、大刀会的复活。

东庙弄走到底，就是张爱玲故居常德公寓。公寓下的西边花园洋房里，有几个练模子的邻居，每天傍晚在院子里切磋用杠铃压腿、拿大顶（倒立用手行走）。有个叫小弟的69届小青年，用了三天时间，将一块花岗岩石用钢钎凿成一个十公斤的石锁。掼起石锁来有很多花头，如前后翻转、左右手交替、石锁滚背上头等。掼石锁最结棍是住在廿号里的阿三头，在上海汽车技工学校读书，没毕业的准工人阶级。他练得胸肌、腹肌、手臂上的三头肌块块凸出来，清清爽爽。他进出弄堂时，双臂撑开摇啊摇，是庙弄里最有腔调轧台型的煞丕模子。

阿三头父亲是电车公司上班格，有兄弟姊妹四个，都是戴眼镜的，除了老小阿四头咋咋呼呼，都很有礼貌，邻里间和和气气。1965年大姐被新疆大学录取时，他奶奶哭着和我奶奶讲：“大孙女去新疆读书，我不想让她去，她说要服从党和国家分配，好儿女志在四方，这辈子恐怕再也回不了上海了。”我奶奶讲：“去了对，读出来书国家包安排工作。如果不去，里弄里厢社会青年也是要动员去新疆，逃勿脱格。”

我表哥曾经也住在东庙弄底的花园里，从小和阿三头、大头他们一起白相格，一天表哥带我去看他们练模子。花园房子门口摆着杠铃、石锁和哑铃，院子当中还有一张长条板凳。在二楼的走廊上，挂着垂直两根用车床上皮带做成的吊环。表哥曾在虹口体馆练过武术，跟阿三头他们互相比试配模子，躺在长条板凳上举杠铃，练胸肌和腹肌。那时候也是全民健身，增强模子体质，但和如今健身的目的完全不同，他们防身自卫打相打是第一性的。

当年的初秋上午，阿三头的弟弟阿四头和我同学的哥哥大头，跟吉美邨的“小牢卵”为件小事轧台型吵起来了，阿四头和大头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小牢卵”的阿哥也是练身胚格，庙弄里的房子大修时，他两臂肌肉一屏，双手搭在毛竹脚手架上，不用脚一口气从地面爬到三层楼高，看闹忙的一群小赤佬，情不自禁的连声叫喊“牢结棍格”。现在看到阿弟被打，他阿哥当然要出头啦。

下午，阿哥叫了十几只模子兄弟来到东庙弄底，人多势众寻呴事，要来打那几个练身胚的模子。大头一看苗头不对，早已滑脚逃跑。阿四头这个面孔被打得像只脸盆，鼻孔流着鲜血，扑簌簌的眼泪水嗒嗒滴，男人腔调不知去哪儿了。阿三头最有风度，脸带微笑，只是防卫，但眼镜还是被打碎特了。

阿三头也是有道上朋友格。第二天上午，他把“大勾子”叫来了，准备互配模子。格辰光好像叫“对开”，北方人叫“单挑”。“小牢卵”阿哥一伙几十人嘻嘻哈哈，先聚集在我家隔壁的愚园食堂丁字弄堂口，牡丹牌香烟呼呼，脚骨抖抖，满嘴巴道上窃口，等待双方来配模子。

“大勾子”骑了一辆擦得铮亮的蓝色凤凰全链盒轻便自行车，如脱弦之箭从西庙弄疾驶而来。“大勾子”因为在道上摔跤水平高，惯用腿脚钩术摔技，无人能敌而得名。就像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一样，“大勾子”绰号是江湖上的名号，叫起来蛮响当当的。这时他骑到丁字弄堂口“嘎”的一声急刹，潇洒甩发抬头停车。我细打量，只见他身材高挑匀称，玉树临风；国字脸，剑眉星眼，眼神冷峻；倒板刷，头发丝路根根清爽；穿一身藏蓝大翻领运动衫裤，双腿细长有力，回力牌高腰球鞋，露出洁白的短线袜。晕！上海“辣三”看到这样英俊洒脱的超级模子，个个都要吃煞忒伊了。

我往后面看看，没有跟班的马仔。学关云长单骑赴会，那全链盒凤凰轻便单车便就是他的赤兔坐骑了，有腔调，是模子。只见“大勾子”面孔一板，有模有样地说道：“侧那！阿里只模子加牢卵，来，一对一配模子，对开。”

“小牢卵”阿哥一伙人中，有人对“大勾子”笑笑打招呼。“大勾子”脸上马上阴雨转晴，笑脸说道：“朋友，都是朋友！不打不相识。陪个礼，道个歉，你们握握手吧。”一刹那间马上化干戈为玉帛，跟看港台武打片电影一样精彩，这就是文革时期的弄堂江湖，社会江湖。如同随便哪一本史书，一眼看去，都是书生，细思之下，又全是江湖。就像现在一样，不管在官场还是在商场，还有科技学术界、教育界、文化娱乐界，都有圈子或江湖，真是千年不变的江湖经，可谓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啊！

当年在上海滩轧台型、撑市面，风光无限的模子，后来下乡的下乡、进厂学徒的学徒，还有几个参军当兵去了全国各地。到了八十年代，下岗的下岗、下海的下海，还有去日本洋插队汏碗背死尸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那些模子虽然文化层次不高，但都是有胆量敢搏命的男人，无产阶级革命的依靠和主力。后来还听说庙弄里有些摸子，在胶州路自由菜场摆地摊卖海鲜致富的，也有开饭店赚大钞票的，经营KTV和做汏头汏脚店生意的。

成长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难忘的青葱岁月，半个世纪过去了。2000年时，庙弄里的房子动拆迁后，原来的邻居都各奔东西没有了来往。这些模子应该是奔七或超七的老人啦，都是当爷爷和外公的人啰。不知他们现在生活得好吗？打相打还打得动伐？天天开心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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