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天涯:沿着乌苏里江漫游

简人(李云良)

<p>  "同江,同江!马上走!"佳木斯司机招客的声音很响很粗暴,我一个人背着个大包,在车站踌躇不前,有好几个东北人硬扯着我上了车,一问才知到同江还有二百三十多公里,车子离开佳木斯市一个多小时后,突然觉得车窗很模糊,外面看不太清。天啊,原来起雾了。可更糟糕的是,车上刮雨器也动不了。 我坐在前排,发现路上的雾越来越浓,车灯打着,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司机不断擦拭着车窗,但是车窗外仍模糊一片。他只得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看着开车。早晨的雾气冻在车窗上,都结成霜花了。寒风从敞开着的车窗里倒灌进来。我把头缩在羽绒服里,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司机一边开,一边不断咕噜:"一点也看不见了,不能开了。"</p><p> 司机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开,大概已经到一个村镇,浓雾越来越大,能见度只有三四米了。司机把车子停下来了,懦动着双唇说:"不能开了,再开要闯祸了!"乘客们心里都很郁闷,但又不能逼着他开。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雾气渐消,司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把剩下的半截香烟一扔,那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车又颠簸着重新上路了。经过这一番折腾,汽车抵达同江县城已是掌灯时分了。街上灯火冷落,行人稀少。每个城市的夜晚都会流露出其最隐秘的风情,同江的夜晚却很宁静,我背着大包沿街寻找旅馆,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此刻在哪里,我遇见的人们不知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旅行,就是让你可以与这个熟悉的世界捉一回迷藏!</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255, 0);">&nbsp;&nbsp;&nbsp;&nbsp;&nbsp;三江口是我要去的第一个地方,黑龙江和松花江在同江县城附近数十公里,江水都径渭分明,黑色为黑龙江,浊黄色的为松花江。北黑南黄,它们在这一带的颜色并不融合,当地人叫它为"混同江",它离县城大约四公里,搭了辆三轮,5元。三轮一出城迎风跑了起来,冻得我瑟瑟发抖。远远就能看见一座高耸的白塔,那是三江口的标志。我就这样抖索着,心里却异常快乐!在和熹的晨光里,在黑龙江辽阔无垠的旷野里。</span></p><p><br></p><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255, 0);">&nbsp;&nbsp;&nbsp;&nbsp;&nbsp;同江县城离江津口不远,同车一位妇女见我背了个大包,好奇地问我是否去街津口旅行,她告诉我:她有一半的赫哲族血统,姥姥是赫哲人。她嫁到离这不太远的勤得利农场,一路上她为我介绍了赫哲族历史、街津口的乡情、族情。江津口是"六小"民族之一赫哲族人的聚集之地,赫哲族总共不到四千人,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女真族的后裔,从前是一个以渔猎为生的民族——人们穿鱼皮,吃鱼肉,住的是鱼皮围的撮罗(窝棚)……赫哲族有自已的语言,但没有自已的文字,信仰萨满教。从她口中我还得知:赫哲人喜欢饮酒,但在饮第一口酒前,要用筷头蘸少许酒甩向空中和洒向大地,以示敬祖先和诸神。他们不喜欢喝茶,一年四季都喝凉水。冬季到处是冰天雪地,江水结冰达一两米,而这正是赫哲人捕鱼的大好季节。他们的冰下捕鱼方法,既有网捕,又有钩钓。大拉网有百米多长,怎样下到冰层以下需要一套熟练的技巧。下网前,选择地点十分重要,经验丰富的赫哲老渔民只要审视冰面的颜色,就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下网。选定地点后在冰面打好两排冰眼,把网在冰下穿过,然后逐渐围拢,最后在出网口把冰下的鱼网拉到冰面上。冬季冰下鱼群聚集,用大拉网一次可以捕到上千斤鱼。不管采用什么方法捕捞,他们都喜欢随身携带鱼叉…… 以前赫哲人还喜欢养狗、驯狗,拉雪橇的狗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尤其是头狗。一个雪橇可以拉几百斤的东西,一天能跑 200 多里地……</span></p><p><br></p><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a(255, 255, 255, 0);">&nbsp;&nbsp;&nbsp;&nbsp;&nbsp;在街津口我还碰见一个54岁的退休职工,一个人开着摩托车周游全国。他说乌苏是他这次旅程的终点,果然,他的车牌下有一个牌子,写着"安徽-抚远"。如今的街津口已是一个旅游渔村。这里是鱼的世界,家家户户的住房东侧都有一个鱼楼子,赫哲族人称之为"塌古通"。里面挂着鱼胚子(鱼干),腌的是鱼籽、鱼块,还有一缸缸鱼制食品,人们屋前的木板围墙上挂满了闪光的绞丝网……镇上的孙玉楼家有制作鱼画,一套大马哈鱼皮缝制的衣服赫然入目,做工考究,上衣缝着鱼皮剪成的浪花和云卷图案,堪称手艺中的精品!"这真的是鱼皮做的吗?"我好奇地用手去摸一摸,店主笑着回答:"是真正的鱼皮做的,只有我们赫哲族会做这种衣服。""做一套鱼皮衣服,可不容易!鱼皮做成衣服需要经过剥皮、去鳞、晾干、轧熟、裁剪缝制等多道工序,花费近两个月才能完成。做一套鱼皮衣服,得用掉50多条十二三斤重的大马哈鱼……"在店里我还看到赫哲人用鱼皮做成的小包、背包、手提袋等。</span></p><p><br></p> <h3>  而那首郭颂写的《乌苏里船歌》,最早响彻的地方却是饶河的四排乡,现在我没有听到那高昂悠远的船歌,听到的只是呜咽的江风,它吹得人脸上生痛,向晚的落日将尽,江边倒扣着许多凌乱的渔船,冬天冰封的江面上雾气飘飘,捕鱼的赫哲人穿着厚厚的翻毛大衣和皮靴,戴着能保护耳朵的狗皮帽子,见到陌生人只是远远地憨笑。</h3><h3> 据旅馆的老板娘介绍,在江津口可以吃到正宗的大马哈鱼,赫哲族有吃生鱼的习惯。从鱼皮、鱼籽到鱼肉、鱼脆骨都有生吃的妙法。最常见的是&quot;拌菜生鱼&quot;。其做法是将活鱼肉剔下切成丝,拌上野生的姜、葱、野辣椒,加上醋和盐就可食用。一般去那儿吃鱼有两种吃法,一鱼两吃或三吃。据说赫哲族人长年漂泊在江上,碰到雨天打渔人无法划船回家,只能在船上过夜,靠生鱼充饥,久而便养成了食吃生鱼的习惯。我从旅馆一路慢悠悠地逛过去,到了餐馆问了问价,一鱼三吃要120元,后来砍到90元。我还没有看清大马哈鱼长得啥模样,菜就已经端上餐桌了。生吃、蒸煮、凉拌。可惜东北人的烹调偏咸,一条大马哈鱼吃完了,最终竟不知是什么味道。</h3><h3> 江津口的夜晚异常寂静,睡在寒冷的旅馆里,月亮在窗外的树梢中穿过,可我一直难以入睡,耳边只有赫哲族人居住的白铁皮屋顶在风中&quot;咣咣&quot;作响!</h3> <p><br></p><p> 从街津口返回同江,三小时后再抵达有"东方第一县"之称的抚远,已是日暮时分。抚远县处于黑龙江、乌苏里江交汇的三角地带,是我国最东部的一个县。我对乌苏里江的最初印象都在那支著名的《乌苏里船歌》里:蓝蓝的江水,船儿满江鱼满舱,大顶子山,白桦林……这些深藏于心底的意象,随着汽车的前进不断浮现出来。这是一座边地小城,距离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哈巴罗夫斯克仅六十五公里,其建筑以欧式为主,柱式、山花、线脚无不体现俄式建筑风格的影响。路上尚有积雪,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抚远县城不大,但商业气息非常浓郁,在街头漫步让人有一种异域的错觉,商店的招牌都是俄文,我进了几家店铺,却总是遭到冷遇,我想:那些商品似乎不是为中国人准备的,看来他们都是专等老毛子出手的。当我走进另一家日用品商店,主人的热情却让我意外得受宠若惊,只见售货员眉开眼笑地朝我说了句:"哈啰!"然后就是一段莫名其妙的俄语,也许是我戴了一顶大毛帽,蒙着口罩,居然拿我当老毛子了!我对她们说了一句:"子拉啊丝围接"(俄语,你好!),然后用中文问:"你们说的啥意思?"她们一听,走近我一看,都笑了,然后解释说:"看错了,以为你是老毛子呐!"</p> <h3>  乌苏镇距离抚远县城约三十公里,必须租车前往,沿途有湿地和宁静的白桦林,乌苏里江由南向北,横穿完达山脉,而小镇就在在黑龙江与乌苏里江汇合处,依然是一户人家,一间商店,一家宾馆,一个被誉为&quot;英雄的东方第一哨&quot;的边防哨所……乌苏里江满语意思是&quot;东方日出之江&quot;,历史上被称为&quot;鱼皮鞑子&quot;的赫哲族人就生息在下游一个叫抓吉的赫哲族自治乡里。 &quot;近十五年来,乌苏里地区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地区的大部分原始处女林已经烧光,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片落叶松、白桦和白杨树林。过去老虎吼叫的地方,如今机车轰鸣;从前有中国猎人小房子的地方,而今出现了一座座俄国大村庄;异族人都已离开,到北方去了,泰加林里的野兽数量锐减。这个地区开始失去其特色,正经历着不可避免的文明所带来的变迁。&quot;这是前苏联地理学家阿尔谢尼耶夫《在乌苏里的莾林中——乌苏里山区历险记》一书中,记述二十世纪初乌苏里地区的种种变迁。他考察西伯利亚原始森林时,遇到过赫哲族猎人乌扎拉,那是一位对山林无比熟悉,能嗅到动物的气息,辨别人和动物的足迹的猎人……因为喜爱书中那位被俄罗斯人称为&quot;森林之子&quot;的德尔苏·乌扎拉,临行前我将这本书和指南针、瑞士军刀一起装进背囊……一百多年过去了,书中描述的一切都已消失,就连在中国境内,乌苏里江一带的地理和居民同样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乌苏镇以前被当地老百姓称为&quot;交界碑&quot;,清朝初年叫&quot;窝鸡口&quot;,上世纪一、二十年代曾是声名远播的商业小镇,后因兵灾匪祸,小商号先后遭劫破败,镇上约二十户居民远走他乡,乌苏镇从此名存实亡。据说,这里原来只居住一位姓时的汉子,后来有个姑娘嫁给了他,才诞生了镇上唯一的一户人家。</h3> <h3>  有一个传说可以看作是对这个东经134°12′20″,北纬48°15′29″的&quot;东方第一镇&quot;的补充。相传乌苏里江神美丽聪慧的女儿听沃,爱上了勇敢智慧的太阳神炎帝。每天日出时分,听沃都要抚琴给炎帝听,但黑瞎子岛上的黑瞎子神因垂涎听沃的美丽,故意在乌苏里江神面前诬蔑炎帝,结果听沃被父亲嫁给了黑瞎子神。来到黑瞎子岛后,听沃愁眉不展,不久便郁郁而终。她死后,爱着炎帝的魂灵没有消散,化作了江边的一株柳树,每天迎接日出……按照传说,听沃化作的柳树应该是在如今的黑瞎子岛上,那里才是真正最早见到日出的地方!</h3><h3> 我到时,已过了日出时间,在黑瞎子岛没有收回前,抚远乌苏镇是我国实际控制领土的最东端,这里曾被称为&quot;太阳的故乡&quot;,有人认为它是中国陆地上最早看见日出的地方,而东极岛则是从海上最早看见日出的地方……当第一缕阳光照耀神州大地的时候,首先沐浴它光辉的是乌苏里江和这个江畔的小镇,华夏大地上新的一天便从这里开始了。据说毎年八月份,凌晨三点,绝大多数地方还陷在梦中时,那金色的阳光就开始照亮这片土地了。</h3><h3> 乌苏里江宁静而开阔,一个妇女在岸边打水,几条渔船停泊在岸边。越过渔船是光芒耀眼的太阳,越过波光粼粼的江面,远处依稀可见的是俄罗斯的村庄,而黑瞎子岛在远方,那是中国真正的东极!</h3><h3> 沿着江边走上一会,寒风就吹得人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而且落在日出之后。乌苏镇只有唯一的一条街道,南北长约五百多米,东西宽仅一百多米,堪称世界上最小的镇。乌苏镇的第一标志,就是哨所的那座瞭望塔,想必站在上面眺望黑瞎子岛,应该一目了然吧。周边不远处有些简易住宅,那是前来打鱼的渔民的临时性居所,脚下流淌的乌苏里江在远方一头扎进了黑龙江的怀抱,江对岸是俄罗斯境内的抓吉山,背后则是我国同名的抓吉镇……</h3><h3> 现在,我看到了一条沉默的江河,恍惚听见遥远年代里盘旋上空的船歌……我想:这就是乌苏里江了,一个多么适合让歌声寂寞飞翔的地方!</h3> <p>  黑龙江的江水继续向前流淌,我的旅程与它如影相随。黑龙江的东部交通闭塞,从抚远到饶河,两天才一班客车。一辆三十五座的中巴车沿途硬是塞进了七十多人,连过道上和门口都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车内空气污浊,呼吸声、咳嗽声此起彼伏,头顶的行李架上悬着各种大包裹,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这哪是坐车啊,分明就是挤沙丁鱼罐头了!一看见路边等车的人,司机总是一再地停车,那个红脸膛的女售票员依然扯着嗓门大喊:"再往里面挤一挤!挤一挤!"当它从早晨六点十分摇晃到中午十一点钟时,等到抵达终点,离转乘饶河开往虎林的班车只差十分钟了,票就剩下最后两张了!虎林是著名的二战终结地,同时也是濒危的东北虎的故乡,汽车在山道和原始森林中穿梭,像只缓慢爬行的甲壳虫,一路上经常看到停在路边的故障车。有人说,这里的运木材的卡车都是司机一个人单独驾驶,在这崎岖的山路上,不仅要有过人的驾驶的技术,还要懂修理,而对于很多年轻的司机来说,还得具备不怕"鬼"的胆量,因为很多时候是夜晚行驶,山中的云雾、山风吹动的诡异的声音,都会让人有一种恐惧心理……</p><p> 今天的行程十分紧凑,五点多钟我又登上了前往牡丹江的火车,黑龙江东线土地却极其辽阔,交通却非常滞后,各类农场星罗棋布,这里无疑是一个蕴藏着梦想的流域,众多江河滋养着这片占了全国面积千分之一的黑色的沃土,以前的北大荒早已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北大仓"。沿途木叶落尽,冬天终于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只是雪仍未完全覆盖毎一寸土地……</p> <p>  在东北,我喜欢乘坐K字头的特慢火车,我喜欢坐在旅客很少的车厢里驶过原野的那种感觉:车厢一片沉寂,只有车轮"当咣当咣"有节奏地敲打铁轨的声音,那声音和窗外飘逝的风景会把人带入一种梦幻之中。有时我倾心于那些精神独立的旅行者,随身带着地图,能够区分不同鸟类、不同野花和树木的人,那些不旅行的人经常警告旅行者:一定要注意危险,旅行者却听不见那样的警告,在我看来正是那种孤身一人不知身处何方的不确定性,才是旅行的真正魅力!</p><p> 火车继续前进,此时,夜幕低垂,车厢内有人看书,有人打牌或瞌睡。我恍惚还能嗅到来自旷野的气息,车窗已逐渐变成长长的一面墨镜,望着它,我也越来越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颊。当它像一头喘着粗气的巨兽扑到终点时,当牡丹江终于用它昏黄的路灯和寒气接纳一位外省诗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