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小菜园

且惜流年

<h3>  我的家乡虽不在全国火炉城市之列,也逐渐进入热浪滚滚的大暑天气。室内空调冷风吹送下自然一片沁凉,室外却一团浊热 ,出次门简直就象是上了趟火焰山。</h3><h3> 在这暑热难耐的天气,我愈发想念我的外公、外婆,想念那个曾是我童年乌托邦的小菜园,想念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清凉岁月……</h3> <h3> 外公家所在的村落,是一个叫做“东孙”的小村子。没有听人讲起它有什么能惊动一方、曲曲折折的历史,只不过是孙姓人氏自山西迁徒而来,经过几百年的繁衍形成的自然村落。可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安稳平静地伏于鲁西腹地,追溯起来却又满满的故事。</h3><h3> 金线河的一条支流蜿蜒穿村而过,几座生有青苔的石拱桥联络着两岸,百十户人家沿河而居。村中少见留白,处处绿色,浓浅成荫。几个不规则的水塘散落其间,宛若荷叶上滚动着的露珠一样晶莹闪烁。</h3><h3> 外公的菜园子就位于村子的东首,小河流的南岸。据说那里曾是一座庙宇,但多年前它就是一块四、五亩地大小的荒地了。青绿色的蒿草一丛一丛地茁壮地长着,即使大人们走进去也立马不见了踪影。</h3><h3> 外公看着那块地一年又一年地荒着,实在心疼,就向村里申请承包下来。一家人颇费了些时日铲除蒿草、休整土地,修好了篱笆墙,用散落的砖石砌成两间房屋便于遮风挡雨。</h3><h3> 园中原有一口老井,用青石板盖着,里面的井水清洌甘甜,正好可用于灌溉。就这样,外公的菜园日见雏形,那一方方修整好的土地象是被施了魔法,转眼间遍布星绿嫩芽,层出不穷地生长各种清甜可口的蔬菜瓜果。</h3><h3> 村里人皆羡慕不已,感叹外公捡了大便宜,说那是一块承受了香火的土地,才会格外的肥沃。</h3> <h3>  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是小麦快要成熟时----常把我揽在怀里给我讲故事的祖母去世了,农忙时母亲只有把我托付给外婆照顾。在外婆家住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是很多农村孩子都曾有过的经历。</h3><h3> 外公、外婆牵着我的手在村头送别母亲,蹒跚学步的妹妹和八亩麦田还在等着她回去。我心中纵使有万般不舍、不情愿,也只能目送她远去。</h3><h3> 菜园旁的杏树上满是青黄参半的杏子。外公说那是“麦口杏”,要完全成熟还要再等几天。可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却象是等不及了,趁外公不在的时候,在树下用砖石、爬上树攀折,地下满是他们遗弃的尚未成熟杏子。</h3><h3> 外公外婆心疼地一一捡拾起来,带回家去放在坛子里用盐腌制----没过几天,家里的饭桌上便多了一碟咸杏子。和现在的蜜饯大大地不同,它又咸又酸还略带苦涩,外公却边细细品味边称赞:</h3><h3> “不错!真省咸菜”!外婆也笑眯眯地附合:“嗯,真省咸菜”。</h3><h3> 大舅舅已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不说什么,端着饭碗忽忽地吃完便起身走开。小舅舅和小姨还一脸的稚气,他们嘟着嘴、用近乎怨恨的目光看着我----我的面前放着一碟黄澄澄的炒鸡蛋,这是外婆特意为我加的营养补给,我想这也是他们不愿陪我玩的原因。</h3><h3> 外公的“麦口杏”成熟了,一枚枚金黄微红,挂在阳光闪烁的枝杈间格外的醒目,活象一个个小太阳。没有了一丝酸涩,软糯香甜。除了拿到集市上卖掉一部分外,外公还会给附近的孩子们都送去一些。这也为我换来了在村子里的“特赦令”----村里的孩子对于外来寄居的孩子格外排斥,他们目光斜视地看着你,故意把驱赶羊群的鞭子甩得“啪啪”响。但由于外公的好人缘,我从未被欺负过,这要算是个例外。</h3><h3> </h3> <h3>  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和外公一起待在他的菜园子里。外公在种植方面着实有一套,每一方土地都经过深翻耙匀,施用的土杂肥都是头一年秋天用黄泥和水封存,经过数月发酵,肥力自然翻倍。</h3><h3> 外公深知每一种作物的习性,就象了解他每一个脾气不同的孩子。他知道一棵南瓜要撒几次金黄色的谎,才会开始兑现秋天丰硕的誓言;大白菜要及时地用麦草束缚,它们才会长得坚挺、结实……</h3><h3> 西北角的天空升腾起黑色云朵,外公说一场好雨就要来了。而有的云彩再洁白好看,外公却说它只是一个过客。</h3><h3> 园中那口水井旁,外公种了一株葡萄,葡萄的藤蔓攀援成一架浓绿为它遮尘挡雨,它也毫不吝啬地滋润着园中的土地和诸多作物。</h3><h3> 园中新鲜的瓜果用水桶盛着,放到井中,经井水一浸,再拿出来食用更加脆爽甘甜,还多了一份井水的清凉。拿给前来园中的村人品尝,人人翘指称赞。外婆做的绿豆凉粉用井水一泡,更加水晶般的晶莹剔透,外公再浇上麻汁、蒜葺、再撒上切碎的青绿色小葱,那是最适合夏天食用的美食。</h3><h3> 天气若持续燥热、干旱,那口水井便真正派上了用场。井的上方架上水车,一头灰色小毛驴蒙着眼睛被从园外牵来,拴到水车上的木架上。随着它围着井一圈又一圈地走起来,清洌洌的井水也流了出来,顺着沟渠流进那一方方菜地。</h3><h3> 开始小毛驴的脚步还“哒哒……”地蛮轻松,就象爸爸手表上的指针一样精准。时间久了,它好象也累了,开始抱怨似的“欧呃、欧呃……”地叫着。不远处的柳树下有只垂着胡须的老山羊,它趴在树荫下吃着鲜美多汁的青草,时不时“咩咩”微笑似的叫着,十分地得意。</h3><h3> 我问外公,为什么小毛驴要那么辛苦,羊却那么悠闲?外公叹口气说,那是它们各自的命!对于外公的话,我当时并不能听懂。现在细想起来,其实我们人类也是一样啊----我们注定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以及成长的环境,但我们却可以去改变、去争取。所以别再抱怨所谓“寒门难出贵子”,鲤鱼跃不过龙门,那只是你付出的努力还不够。</h3><h3> </h3><h3> </h3> <h3>  外公在那个小村子里,人缘极其的好。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辈份比较高,而是因为他为人温和敦厚,有求必应。</h3><h3> 村里的女人们前来买菜,她们挎着竹筐,嘴里恭恭敬敬地喊着“大叔”、“大伯”或者“大爷爷”等此类的尊称,外公总是格外的高兴,往往再给人家添上一把嫩绿的豆角,或者几颗红彤彤的西红柿。</h3><h3> 他菜园总是不时的有人到访,尤其是酷热难挡时,村里人都喜欢去那里乘凉闲谈。</h3><h3> 外公在柳树下的石桌上沏好了茶款待来者----那茶也不是什么名茶,而是晒干的春天柳树嫩芽,或者是金线河畔采来的金色和白色野菊花 。在我看来这两种茶喝起来都十分的苦涩,却格外的清香败火。<br></h3><h3> 外公一旦和别人玩起纸牌,便无暇顾及于我。除了井边,我可以满园子里任意闲逛----耶和华叮嘱亚当说:“园子里的什么树上的果子你都能吃,唯独中间那棵生命树上的果子你不能吃……”</h3><h3> 园子里的蔬菜瓜果那么多,我的外公却没有如此嘱咐过我。于是,当我看到辣椒红艳艳十分的好看,忍不住摘了枚咬了一口……结果一下子被辣得大声哭了起来,外公看到也吓了一跳,忙说:“快去茄子地里摘颗茄子吃,快去吃根黄瓜……”。</h3><h3> 外婆挎着竹筐来给我们送饭,我远运地看到她,兴奋地舞着双手从茄子地里钻了出来。她看到我嘴唇乌紫,肚子却鼓鼓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向外公嗔怪道:</h3><h3> “老天啊!我把孩子交给你……这是交给你一个孩子啊”!</h3><h3> 外公受了责备,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着申辩:</h3><h3> “她又不是只羊,我可以拴住她……”</h3><h3> 外公的脾气真是出了名的好,对于唠叨和责备总是一笑了之。这也养成了我们----尤其青春期的我有什么不好的情绪,总喜欢他面前宣泄、流露,而他总用温柔和宽大的心胸来包容我们的芒刺。</h3><h3> 我们总喜欢祝愿某人被命运温柔以待,可对于外公我却没有如此做到。</h3><h3> </h3> <h3>  母亲终于来看我了!是父亲利用难得的假期陪她一起来的,我躲在外婆身后偷看她----几个月未见,我发现母亲变化很大:她的肚子鼓鼓的,仿佛摘了外公瓜田里的一个西瓜藏在了衣服里面。</h3><h3> 她拽着我的手,想要拉我过去----她笑着说:“小丫黑了,也胖了”。</h3><h3> 外婆也在一旁笑着打趣,向我问道:“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快说呀……”!那时候家乡有个很不靠谱的说法,认为小孩子的眼光特别精准,就象具有X光线。</h3><h3> 母亲已经生了姐姐、我和妹妹三个女孩,我知道她们都希望我说出“是个弟弟”的吉祥话。可我非常得想念三妹,虽然她常用她那两颗小门牙咬我。</h3><h3> 我的脸胀得通紅,外婆还在一旁追问,我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大人们却在一旁笑了起来,就连一向不怎么笑的父亲也随着笑了……</h3><h3> 母亲和父亲离开后,我终于止不住地“哇哇”大哭了起来----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哭到嗓音沙哑。外公抱着我,哄着我,说:</h3><h3> “你看那株木槿花开得多好看,我给你编个花环戴上吧”。</h3><h3> 菜园里的那棵木槿花开满了粉红色花朵,仿佛一个糸着粉紅头巾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地在那里站着。我每次经过它都挪不开脚步,可每次央求外公,他都只摘一朵簪到我的小辫子上。外公始终认为,那么美丽的花还是长久地开在树上最好看。</h3><h3> 可外公那次却非常慷慨,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王冠似的戴在我的头上。他牵着我的手,来到菜园子里的那株桃树前----那是一株稀有品种,结的桃子个大、色红,却要等到秋天才成熟。每每有人来园子里看到它,都忍不住和外公开玩笑:</h3><h3> “老爷子,可要当好您的弼马温……”。外公说弼马温就是一只猴子,它会七十二变----可我不想再和外公一起做个小猴子守护那棵桃树,我想回家。</h3> <h3>  随着季节更替,鲁西平原的秋天来了。外公的菜园变得萧瑟和无趣,等到白菜和萝卜都下了地窖,菜园变得空旷起来,就仿佛是位被索取一空的老人,只剩下了宽阔的胸怀。</h3><h3> 后来,外公也很少再去菜园了 ,他整日坐在冬日的院落里,用红曲柳编制大大小小的筐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和只小猫一起在他脚边乏味得打盹,日子漫长而难熬。</h3><h3> 所以,当父亲来接我时,我兴奋得跳了起来。父亲说我又多了个小妹妹----我发现他并未不喜欢,我特别地高兴,急于想见到她。</h3><h3> 可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和外公外婆挥手再见时,看着他们和菜园以及村庄都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中还是十分惆怅。</h3><h3> 如果那时我知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我想我不会那么急于离开。</h3><h3> 而且,外公外婆离世时,我都还在求学,尚未步入社会,对于他们的恩情没有能力回报一二。每每想起,都令我懊悔和心痛不止。</h3><h3> 所以,谨以此文来遥祭我的外公、外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安好,也能拥有一份宁静和清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