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江河》——回忆母亲

吴宝森

<p class="ql-block">  母亲离开人世已经18年了。但每当想起和说起时,她好像并没走远,她的音容笑貌、行动举止依然犹在眼前。亲人的影响,尤其是父母的影响,就合身体与行为的遗传一样,终生跟随着你。</p><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最深的教育是她那勤劳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中所有操劳和养育老人,照料弱小,抚育子女的任务都落在母亲的身上。从我有记忆的年龄起,就见她每日起早贪黑地忙碌着,除去我们全家人(那时我的祖母还在世,一个姑姑还年轻未嫁)的一日三餐之炊,四季衣服的缝补换洗,家畜家禽饲养之外,还要负责地里的庄稼和园中菜蔬的经营管理。因为在解放初期和农村合作化的初期,农民家家都有土地,不管你家有无壮劳力,地里的庄稼还是要种的。我家除靠亲戚和朋友打打短工做完农田重活之外,其它的田间与园中的经营管理全由母亲承担。她是一个小脚女人,且不识字,但上帝却给了她一副好身体和一双灵巧的双手,干起活儿来动作迅速,干净利落,有门道,有效率。尽管男人不在家,但自己倾着心血,拼着双手,照料并送走了老人,送嫁了小姑,带大了众多的子女,且把家的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正因为有这样一位勤劳能干的母亲,我与弟妹们所接受的最早的教育和训练就是劳动,这也是我们的人生开端。</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里缺少壮劳力,担水,劈柴,浇园的重体力活儿和上山砍柴,下地背庄稼的活儿就很早地降临到我和弟妹的身上。我记得,五、六岁时就开始和母亲抬水,一只水桶,一条扁担,我在前面晃晃悠悠,她在后边趔趔趄趄,水桶大部分都在她那边,她把扁担放在一只手腕上抬着走。到了我八、九岁时,就开始自己担水了。农村的水井都有几丈深,小孩子开始不会用水桶打水,时常把水桶脱钩掉在井里,然后爬在井边用带钩的绳子捞桶。有几次,母亲见时间长了,我还没有回去,就赶紧来到井边,看见我爬在结冰的井台上正在捞水桶……</p><p class="ql-block"> 上山砍柴,也是我们在八、九岁的年龄就开始了,每天把新砍的柴放在山上晾晒,回家时再把以前砍好的柴挑回家。还要学会自己磨刀,打捆,接断绳。到了小学四、五年级时,利用放学后和暑假的时间,都可以把家里一冬的烧柴打出来。等我上了高中离家太远时,这些打柴担水的事情便又落到年龄稍大一些弟弟的身上。这就是农村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的影响和带领下,我几乎学会了在农村生活所需要掌握的春播,夏管,秋收,冬藏的所有活计和有关的知识,只是没有学会扶犁,赶马车。另外,还跟着母亲学会了包饺子、烙饼、做豆腐等一些简单的做饭知识。参军后我曾到部队的农场去劳动,场长分工让我做豆腐,我曾创造“一斤黄豆出四斤豆腐”的成绩。场长让我介绍经验,是如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才有了这样的成绩。其实,哪有那样的灵丹妙药?是我从小给母亲打下手学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教会了我许多农民的谚语,如“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小满小满,可以开铲(锄地)”;“过了忙种,不可强种”;“处暑不出头,割了喂老牛”;“秋分无生田”;“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那时候,我感到母亲很伟大,懂得很多。后来才明白,知识和文化并不是仅从书本上得来的,从实践中学习,从无字处读书,才能真正的增长知识和才干。在这种环境下,受母亲影响,我和弟妹们都养成劳动习惯,这种良好的劳动习惯也锻炼了人的吃苦精神,凭借这种上辈人传承下来的吃苦精神,使我们能够应对成长过程中的各种艰难困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最深刻的影响是她那坚强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不向环境屈服,不向困难低头,积极热情地对待生活,是母亲一生的态度。她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直到晚年才搬进城里。在那以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为主的山乡农村,如果男人不在家或家里没有强壮的劳动力,仅靠一个女人拖家带口来生活是十分艰难的。母亲很好强,不仅一个人带大了所有的子女,而且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日益向好。她多次和我说过,过日子不能像“号寒鸟”,自己不勤快不搭窝,天气冷了才喊叫“出了太阳搭窝”,等太阳出来了,又叫“得过且过,得过且过。”“人要有心,要图个好,人懒了,没有心,什么日子也过不起来。”我看母亲,日子过得很“全”:</p><p class="ql-block"> ——地种的全。无论是原先的私家地还是后来的自留地及菜地,各类粮食,诸种菜蔬均有,不比别人家少。</p><p class="ql-block"> ——畜禽养的全。大到牛驴,小到猪鸡,基本都养,也不比别人家差。</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的全。无论丰与灾,一年四季,节有节,年有年,食可果腹有甘甜,衣能常换有棉单。</p><p class="ql-block"> ——人情处的全。亲戚朋友,长辈兄弟,邻里乡亲,来往走动,样样不空。</p><p class="ql-block"> 当然,再坚强的人也有被危难困倒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见过母亲流泪有两次。一次是我们住的房子山墙倒了,万幸的是房顶没有掉下来砸着人。但眼见房倒屋塌的场景和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惊慌失措的眼神,她哭了。另一次是她辛辛苦苦饲养的母猪很快就要生猪崽的时候,被村人失手打断了腰,不得不宰杀。见到饲养一年的母猪和八九个本应活下来的猪崽死于非命,她哭了。我与大弟一起参军离家,母亲都没有哭(至少没有在我们面前)。这两次的流泪,使我感受到一个女人在乡村支门过日子是多么不容易。</p> <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最深刻的感受是她那宽厚待人的品德。</p><p class="ql-block"> 用“纳于言而敏于行”来形容母亲并不过分。她一生都不善表达,甚至连最一般的迎来送往的客套话也不会说,生人熟人,亲戚邻里,见面只有一句“你来啦”,走时一句“你走了”这样的大实话。由于不善言辞和不显亲近,她给人以偏冷的印象。受其影响,她的子女也大多见人不会说话,缺乏待人接物的礼貌礼节。因此,父亲曾向她发过怨言:看你带出的孩子,个个见人不会说话。母亲承认自己的不足,但她也有自己的观点:“我不喜欢不吃饭也能送你八里地的人。”言外之意,母亲是喜欢以实际行动表现良好品行的人,不喜欢那能说会道而无行动的人。母亲正是以她那优秀的人品赢得别人的尊重和亲近。</p><p class="ql-block"> 她对村人和亲友一律宽厚处之,讲究诚信,和睦相处,尊老爱幼,同情弱者,不攀高枝,不因些许小利而争斗不休。亲友来了,她虽然嘴上说不出热情洋溢的话,但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你做可口的饭菜,你在她家住上多久她不会烦弃你。农村的习惯,每年春节前家家要杀猪。每次杀猪时母亲都会把自己的长辈和家族中的长者请来,好食好菜又好酒的招待一次。春节之后的正月里,母亲还要请这些老人一次。大家族中的亲戚来了,不管父亲是否在家,母亲都会以父亲的名义将其请到家里吃顿饭。一位好的妻子就是男人的脸面,父亲的好名声和尊严除去自己的人品之外,母亲该做的都为他做到了。</p><p class="ql-block"> 由于母亲的宽厚与大度,村里许多同辈和晚辈人都不惧怕她,反而显得有些有恃无恐。我家的田地和院里都有很多果树,每到秋季硕果满枝,瓜果飘香的时候,村人往往都会爬到我家的树上摘吃梨子,枣子。母亲见了只是说说,不听也就罢了。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则在下面叫骂,甚至用土块投打,也无人惧怕,照吃照摘不误。时间不长,我家的果树上就光光如也,硕果无存了。反观别人家的树上,依然累累如旧。不但如此,就连我家有些好吃的食物(如糕点,糖果之类)或稀有物品(鞋油之类),村里的年轻人也常常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溜进家来享用,而且还是当着我们的面公开“行窃”。吃就吃了,拿就拿了,物去人留,母亲并不计较这些。在那三年困难的年月里,我经常看到她拿出家里的食物周济村里那些青壮年饥饿者。所以,待到我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重活或难活儿,村里的年轻人都争抢着来帮忙。</p><p class="ql-block"> 农村合作化之后,我家有一半的房屋曾长期作为生产队的队部。每天都有众多的男女社员来队部开会,办事或者闲谈,这些人也时常跑到我家来要水喝,找烟抽,打扑克,闲聊天,有时直到很晚。母亲从不厌烦,甚至还会给他们沏好茶水,让他们边喝边玩。</p><p class="ql-block"> 都说人之相与,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终于人品。我看母亲,颜值一般,不善言语,性格木纳,对己不会自夸,对人不会赞扬,不会闾阎论短长。但她真诚,宽厚,容忍,大度,乐善好施,换来村人与亲朋好友的友谊,信任,帮助,这比什么都重要。</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子女的管教上也是比较宽厚的,极少打骂孩子,多是说教管理。在我的成长记忆中,只挨过母亲一次打。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刚刚学会了打扑克。放学后,在院子里的石磨上和同学们玩扑克。母亲正在做晚饭,向锅里贴饼子(东北称干面子),灶里没柴了,喊我赶快去取柴。我玩得正起兴,口里答应却身子不动,想玩儿了这一把再去。冷锅贴饼子的后果都知道,只有我不清楚。母亲气呼呼的拿着烧火棍来到磨前,照我的背上打了几下。我在母亲和同学面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晚,我没有吃饭,一个人生闷气。然后,当着母亲的面把刚买的一副扑克牌一张一张地撕掉了。母亲看着我,既心痛,又无奈,欲言,又止。此后,我十几年没有再和扑克牌见面,并终生对扑克、麻将等游戏缺乏兴趣。人生很奇怪,小时候被父母的责骂或殴打,因此长了记性,改了毛病,就会象蜜糖一样记忆一辈子,而不是埋怨父母一辈子,这就是母爱。母爱如江河,纵然时有波涛,也是爱怜绵绵,情思流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最深刻的启迪是她那善于计划的持家本领。</p><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居家过日子,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女人是否会管家,非常关键。如果女人不会管家,犹如男人在外挣块板,女人在家丢扇门那样,入不付出。女人管家过日子,又是和会不会计划直接相关的。俗话讲“吃不穷,穿不穷,计算不到会受穷。”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人,但她又像精明的会计师,很会计划使用家中的财富。父亲的工资尽管不多,但在农村计划使用还是能起很大用场的。母亲总是尽量积存起来,除去必须的开支而外尽量不动,以备遇大事时支付。家中食粮,无论丰年还是欠年,始终保持留有余粮,每年都会让我的舅舅们在我家的地下挖坑埋上两大缸小米。在母亲的精心计划下,我与弟妹在成长过程中基本没有遭受饥渴之苦,就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也没有吃过树皮,树叶之类的“代食品”,是母亲的小米养育了我们。春夏秋冬,时令变换,我家孩子尽管也是“以小接大”,衣服轮着穿,但都会应时应季穿上该穿的衣服,并且极少有带补丁的。上学后,尽管学校收费不多,但四五个孩子陆续入学,住校,也是家中一笔不小的支出,而我们兄妹五人没有一个因经济困难而辍学的。如果没有母亲的精心计划和二老的勤俭持家,我们都分别读到初中,高中,大学,直到顺利走向社会,是不可想像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一生的干净利落。</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干净利落是全村出名的。不管再忙再累,她从不忘记把屋子收拾干净,把家具和饰品擦拭光亮。每天早上起来,一般人家的妇女是去忙做饭,饭后有时间再打扫卫生,没时间就算了。母亲不是这样,她往往是起身之后就搞卫生,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再去做饭,否则她感到不舒服。她自己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尽管不是绫罗绸缎,但总是洁净得体,从不邋里邋遢的。一生不刻意修饰自己,但很注意保持干净利落的形象,腰杆挺直,直至老去也从未弯腰驼背过。记得到了晚年,她因动作不太敏捷了,吃饭时会把饭菜掉到前襟上,她会一边用手揩净一边懊恼地说自己是废物。看到此景,我感到心酸:再要强,再干净的人,也无法抗拒岁月的雨雪风霜啊!年轻人不应该用挑剔的眼神来看父母的迟暮之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精神慧及子女,印象影响他人。斯人远去,但无法消磨掉留在子女心头的回忆。晚年的母亲得了智障病和糖尿病,严重时不识子女和亲人,生活不能自理,全靠几个弟弟轮流照理。本来想借办理父亲周年祭日之机,把母亲接到我家照料一段时日。可人生就是这样无情: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回家第二天便口吐鲜血,送院抢救,而后又转到北京手术,接续九个疗程的化疗。就在我化疗期间,母亲酮酸中毒病逝。家人瞒着我处理了母亲的后事。我知道母亲病逝,已是半年之后。“汝病吾不知时,汝没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没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我行负神明,我病负母亲,天不假年,时不待母,呜呼!</p><p class="ql-block"> “忆母犹如江河水,日夜奔流无歇时。”</p> <h3>  和母亲、伯母的合影。这是我第一次照像,完全是一个山乡土孩子。</h3> <p>  我初中毕业时的照片。</p> <h3>  大弟参军第二年,母亲看望时的合影。</h3> <h3>  第一次全家合影。</h3> <h3>  第二次全家合影。</h3> <h3>  第三次全家合影。</h3> <h3>  父母和子女的合影</h3> <h3>  母亲和堂妹的合影</h3> <h3>  奶奶与长孙的合影</h3> <h3>  父母来京时的合影</h3> <h3>  婆媳的合影</h3> <h3>  孙子结婚时的母亲</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