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巧妙引用古诗名句的精彩

唐瑭

文字：唐瑭

图片：网络，致谢

《红楼梦》是曹雪芹花费了十年心血铸就的一部伟大的文学巨著，它是一部成了“精”的书。自问世200多年来，研究“红学”的专家，至今还没弄个明白，可见其难度之深。何况我这个普通之人，读过一二遍，也只知之皮毛而已。曾也读过许多红迷朋友对书中的一些解读，渐渐有所明白，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此评论者多，考证者多，揭秘者多，自然争议的也多。一部小说为何有如此神话般的魔力，除了它的艺术魅力外，主要是难解其中味。

读完《红楼梦》，你会觉得，深感不是情人不流泪，也让人回味无穷。从我的看法来说，《红楼梦》既有“情味“，又有“诗味”。“诗味”是《红楼梦》小说的另一个特点。《红楼梦》中的诗词歌赋，就像艺术宫殿中的名画，光彩夺目。它的每一首诗词，每一幅对联，每一篇赋文都是为小说中人物和场合量身定做的。

而《红楼梦》巧妙地引用古典诗词名句，也十分精彩，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艺术色彩，也有利提高读者雅兴和欣赏水平。

在《红楼梦》众多引用的古典诗词里，我只取其一点点，寻出古人的原诗来，并对其情趣之语，浅作解读，与众位朋友共同学习。

（一）

在《红楼梦》中，第28回这样描写道：（蒋玉菡）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倒都依了，完令。

这句“花气袭人知昼暧”的诗句，出自宋代陆游的《村居书喜》，其诗如下：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这首诗里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暗示来，应该讲的是春天来得非常快的意思，描述的是一幅充满生机的、春意盎然的农村生活图画。但要注意的是：“花气袭人知昼暖”和陆游的“花气袭人知骤暖”这两句有一字之差，一个是“昼暖”，指的是白天变暖，另一个是“骤暖”，指的是快速变暖。不知曹公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或许是个通假字，这里不作深究。

《红楼梦》中提到袭人名字的来历共有三次，第一次出现在第三回，提到她前后有过两个名字，还简单提了一下袭人这个名字的来历。第二次是在第二十三回，宝玉被父亲叫去训话，传达元妃谕旨，让他和姐妹住到大观园里好好读书，不要淘气。但末了，贾政还是骂了宝玉一通“畜生”。贾政这回冲宝玉发火的原因是因为袭人这个名字。

而这是第三次，是宝玉跟朋友们吃饭做酒令的时候，是从蒋玉菡的酒底里说出来的，而且还引得薛蟠在一旁起哄，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这是作者再次提示我们对袭人这个名字要高度注意。可见，袭人的名字太重要了。

这第三次提到袭人名字来历情节，作者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巧妙地将蒋玉菡与袭人之间建立起联系，用来暗伏下回二人将结为夫妻。作者提示我们：“袭人”这个名字的本意就是出自那句旧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其实，袭人的名字是在影射薛宝钗，而且影射之深、之巧妙令人惊讶。所以说，袭人的名字是有玄机的。

（二）

《红楼梦》第四十回描述道：贾母等人带着刘姥姥乘小船环游大观园，行程中荷叶阻路，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出自唐代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其诗云：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林黛玉说的李义山，就是李商隐。不难看出，这是一首抒情诗。以景寄情，寓情于景。诗的意境清秀疏朗，而蕴涵其中的心境又是极为深远的。

但要知道，李商隐这句诗的原句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而是“留得枯荷听雨声”。林妹妹为了迁就这些“破”荷叶，不惜改动原句，改枯为残！想必真是用心了，然则一念之间，计出如此，心智何其高绝。

那么，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呢？这里，当然理解为是“正话反说”，“欲扬先抑”，目的是为了强调后面的“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所以宝玉随即说：“果然好句……”

就这里也可见宝钗之大度难得。宝钗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句诗也不知道？这正是第四十二回黛玉对宝钗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三）

《红楼梦》笫四十八回描写的是香菱学诗的过程，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这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的诗，是出自宋代陆游的诗《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其原诗云：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陆游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自己终日伏桌书房，埋首苦读，气温回暖，疲倦了便扶杖出庭，小园踱步。观梅影横斜，听雁声阵阵……一看是直白描写，浅而易懂。但林黛玉为什么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呢？当然，林黛玉的话，并不是贬陆游的诗，而是说陆游的诗已经是由繁而简，从难到易，深入浅出了。这里我们不难看出，黛玉在教香菱学诗是要正本清源，指点香菱走学诗的正道。当我看到这里时，也很受启发。初学者不知深浅，如果一开始就学这样浅显易懂的诗，就只能学得皮毛。学诗，必须经历繁、难和深的过程。所以，林黛玉说，如果一开始就学陆放翁的诗歌，很容易陷入直白的斜路。

接着后面，林黛玉根据自己的经验，为香菱挑选了诗作范本：“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诗，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黛玉列举的都是名作名篇。细想想，也是道理。读王维，体会情景交融，诗情画意；读杜甫，体验真情实感；读李白，培养个性和想象力。这种循序渐进的阅读方法，既有深度，又有广度，效果不言而喻。

林黛玉教给香菱的学诗路径，其实就是她自己学诗的路径，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黛玉对香菱之好之真，可谓毫无保留。其后的李杜诗歌也是如此。黛玉的诗歌速成法，不只是对于香菱，就是对当代人，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

（四）

《红楼梦》笫四十八回继续描写道：香菱学诗有了感悟，但还需要黛玉适时的引导，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这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出自唐代王维的《使至塞上》，其诗是这样的：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是诗人兼画家，他的诗有较强的画面感。这里着重写景，即景设喻，贴切自然。尤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句写得最好，好就好在将眼前之景进行真实的描写，借此体现雄浑壮阔的境界。描写进入边塞后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近人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名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香菱这段话可算道出了这两句诗高超的艺术境界。所以说，香菱完全体会了此诗句之味。

接下来，香菱又说道：“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香菱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句诗，出自唐代王维的《送邢桂州》。其诗云：

铙吹喧京口，风波下洞庭。

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舲。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明珠归合浦，应逐使臣星。

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人王维借助想象友人此行一路所见风光，描写从镇江经洞庭到桂州沿途所见的景物。而“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颈联笔势陡转，以动人之笔触写江湖风光颇为精彩。

你看，眼前不就是一幅宏阔壮美的天地背景吗？日落时，湖光与落日余辉融合成一片，发出耀眼的白色；蓝天和绿地浑然青色，又仿佛是被滚滚而来的碧波染成。这“白”与“青”二字以水墨写五彩，以简淡含灿烂，正显出诗人炉火纯青之功力。笔触之灵动，格调之高亢，其简捷的刻画，明丽的色彩，更使它成为人们最喜吟咏的佳句。

从这里我们知道，黛玉和香菱师生研讨，答疑解难。黛玉认为学习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这正是教学的精髓。香菱读完黛玉圈定的篇目后，很快进入了“愤”“悱”状态，迫不及待地向黛玉谈起自己的感受。可见，黛玉是在了解香菱学习状况的基础上，有针对性地实施教学。

（五）

接下来，《红楼梦》第四十八回这样写到，当黛玉和香菱讨论完诗后，香菱道：“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说的那句“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的诗，出自唐代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其原诗是这样的：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是一首写山水田园风光的秋景诗，诗中形成物我一体，情景交触，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相映成趣。而颈联“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更是名句，描写原野暮色，夕阳欲落，炊烟初升，则是田野黄昏的典型景象。

从上面可以看出，香菱学诗渐渐有了领悟。正如宝玉所说：“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味‘你已得了。”

当香菱以““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诗句为例分析诗歌用词之妙时，作为老师的黛玉高人一筹，适时点拨，说：“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黛玉说的这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诗，是出自东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其诗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作《归园田居》诗一组，共有五首，描绘田园风光的美好与农村生活的淳朴可爱，抒发归隐后愉悦的心情。不难看出，陶渊明追悔自己“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压抑与痛苦，又庆幸自己终“归园田”、复“返自然”的惬意与欢欣，真切表达了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怡然陶醉。

其中名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里所描写的景致，给人以平静安详的感觉。看看这远景，犹如电影镜头慢慢拉开，将一座充满农家风味的茅舍融化到深远的背景之中。虽然是淡淡的画面，却有着浓浓的味道，令人胸襟开阔。心旷神怡。

我们看，作为老师，黛玉巧妙地启发香菱学习脱化前人诗句的道理。在学习过程中，黛玉不是灌输，而是与香菱处于平等地位，学生谈学习心得，老师精要点拨，从而引导香菱畅所欲言。在黛玉的引导下，香菱逐步的走向明晰，最后得大悟。

我深深感到，黛玉真是一个好老师。以至后来，香菱连学作诗三首，作诗作得不好就重做，她苦思冥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作得一首咏月好诗，“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在黛玉的慧心教育下，香菱成功了。

综观黛玉的教学，一位高妙的教师形象跃然纸上。她耐心细致，从激励信心，理论指导，推荐范文，到命题限韵，研讨习作，指点门径，一步一步引导学生循序渐进。同时，黛玉对香菱的指点，虽寥寥数语，却次次一针见血，这是做老师的高明之处。我想，黛玉之所以教香菱作诗胜任愉快，是因为她本色是诗人，具有好诗才。而香菱虑心学诗，勤奋努力，不耻下问的学习态度，则应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六）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描写夜宴之后，宝玉意外发现了妙玉给他的生日贺贴 。然后，宝玉为了能礼貌地回一个贴，可谓煞费苦心。在去咨询黛玉的路上，意外地遇到了解妙玉的邢岫烟：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

这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出自宋代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其诗云：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读者朋友注意到没有，范成大这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在妙玉套用时，——也就是曹雪芹在引用的时候改了一个字，把“门限”改成了“门槛”。我觉得改得非常好的，对应了《红楼梦》书中的“铁槛寺”和“馒头庵”（水月庵别称）。

诗的背景说，重阳节到了，古时的人是要登高的，所以诗人范成大就要去登山了。行路间，他看见了“寿藏之地”，然而有感而发。名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很接地气。就是说，你便有为了千年长盛打造的铁门槛，终归逃不过人生最后一抔土。以前当官的和有钱势人家的大门，都有比较高的门槛，地位越高，门槛也就越高，体现住宅的气派。有些人为了让自己家的这种形式保留的更久，就以门槛作为象征，所谓门槛不坏，家族不败。因此，就有人将自己家的门槛用铁皮包起来，以求永远的富贵。所以就有千年铁门槛的说法。诗人就指出来，纵是真的有千年铁门槛，你能活得一千岁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掊净土掩风流，只落的一个土馒头（坟头）！

这里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人生在世，即使你多么富有，拥有高官厚禄，是高门大户，到头来也不过都是一个小坟头而已。世俗的一切，包括金钱、地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2019.7.21初稿

2019.7.29完稿

谢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