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莫学陶渊明

围城

<h3>1</h3><h3> 北宋时,一代文宗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对于陶渊明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赞誉,毕竟从秦至今获得类似殊荣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李斯一篇《谏逐客书》惊艳秦朝,诸葛亮一封《诫子书》完胜两汉,无名氏《木兰辞》傲视南北朝,杨广《纪辽东二首》雄踞隋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独霸五代,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虎视两宋,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名噪金朝,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曲唱绝元代,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力压明朝,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冠绝清代,毛主席《沁园春·雪》远超今人。当然,上述这些基本都是我个人偏好而已,同样地,欧阳修的评价或多或少也是出于这种心理。</h3> <h3>2<br></h3><h3>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知道两晋的文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纵观西、东晋又岂无足以比肩《归去来兮辞》的文章?说到底,文章品评本是个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主观性论断,王羲之《兰亭集序》、陈寿《隆中对》、李密《陈情表》以及引起洛阳纸贵的左思《三都赋》等等均非等闲作品,此外曹丕、阮籍、嵇康、陆机、潘安、张翰、孔融、干宝、向秀、皇甫谧、顾恺之等人同样有意境高妙的绝好文章,甚至是陶渊明自己的《桃花源记》、《闲情赋》,相比而言也是不遑多让,堪称一流。《归去来兮辞》之所以能从这诸多佳作中一枝独秀,自然与欧阳修的个人喜好不无干系,但就文章自身艺术性而言,我也觉得,有此盛赞,确实并不为过。</h3><h3> </h3> <h3>3<br></h3><h3>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酒后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12年后,江西九江的陶村西,62岁的陶逸终于晚来得子,为陶家的香火传承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看着精疲力竭的妻子孟氏,柔声道:“夫人,你辛苦了。”孟氏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莞尔一笑,用虚弱已极的口气问丈夫:老爷,这千辛万苦迎来的独苗起什么名字?老态龙钟的陶逸抱着儿子,笑的合不拢嘴:“就叫陶渊明,陶渊明。”</h3><h3> 陶逸做过一任安城太守,只要不是海瑞,哪朝哪代千里为官的还没点余财,所以此时的陶渊明生活无忧无虑,在当时当地也算得上小康之家。62岁的陶逸老当益壮,以如此高龄,仍然热衷于造人运动,皇天不负有心人,四年后的他再一次成功了,为陶渊明添了一个同父异母的程氏妹。</h3><h3> 在儿时的陶渊明眼中,父亲陶逸是个恬淡自得,不慕名利的人,他永远以一张扑克脸的形象示人,喜怒不形于色,我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父母要是追求进取,孩子多半也会不甘落于人后,但此时的陶逸,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哪里还有重新创业的热情,本该抱孙子的年纪他才报上儿子,看着懵懵懂懂的一双儿女,陶逸告诉自己还是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能陪孩子的时日已经开始倒数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又过了四年,8岁的陶渊明和4岁的程氏妹果真成了没爹的孩子。</h3><h3> 人生最悲苦的事,有一件正是幼年丧父,陶逸这根家中的顶梁柱一倒,孤儿寡母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走了下坡路,越往后越是难以为继。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孟氏总会告诫陶渊明:你太爷爷是东晋开国元勋长沙郡公陶侃,曾显赫一时,尽管后来家道中落,可再怎么不济,你爷爷陶茂也做过武昌太守,你的姥爷更是闻名遐迩的大文豪孟嘉,你爸爸一辈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好歹曾是安城太守,你可不能辱没先人,一定要出人头地。</h3><h3>  从陶渊明的家谱上看,陶家曾经确实兴旺发达过,只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荣华富贵只能留给后人追慕和思忆。说起来,陶渊明能够来到世上走一遭实在要感谢那个没有禁止近亲结婚的年代,因为她的姥姥是曾祖父陶侃的第十个女儿,而她妈妈正好是姥爷孟嘉的第四个女儿。这种家族内的联姻,往往会增加某些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及其它不良事件的发生风险。陶渊明既是近亲通婚的幸运儿,也是承受近婚恶果的受害者,而这种恶果让他患有腿疾,也许和同村的小朋友打架时,别人会喊他陶跛子。</h3><h3> 面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忠告,少不更事的陶渊明估计很难明白这些话的分量,他在老父亲身上继承过来的,更多的是一种寻求个性自由发展的秉性。</h3><h3> 陶家虽说没落了,但终究还是有点微薄的产业,在这时候,陶渊明最起码不需要为了温饱而加入丐帮去摇尾乞怜。陶家别无长物,藏书却是颇丰,暂无生活忧虑的陶渊明酒足饭饱之后总是一头扎进书堆接着吃些精神食粮。当别的小朋友一起掏鸟蛋时他在读书,当别的小朋友一起和稀泥时他还在读书……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逐渐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老话讲得好,一岁看大,三岁看老,后来的他果然不通世故。</h3><h3> 用不合群换来满腹诗书,很难说孰是孰非,不过有一点倒是必然的,那就是这样的童年总欠缺那么点意思。读书是好,可惜东晋时期并没有科举考试制度,纵然你学富五车,哪又怎样!在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大环境里,有太多像陶渊明一样被命运卷入洪流的无助者。他们的才学不能用于治国安邦,只好将满腔悲愤寄托于笔墨。</h3><h3></h3> <h3>4</h3><h3> 少年时期的陶渊明借着家藏典籍得以博览群书,在悄无声息中他已经超越了很多同龄人,别人嘲笑他是书呆子,他也明白这样的嘲笑完全是只贬不褒的,无所谓,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人后不被说,随他去吧。陶渊明不予理睬,每当他翻开书,总会发现这些人都变成了不足与语的跳梁小丑。</h3><h3> 看着动荡不安的时局,陶渊明雄心勃勃,时势造英雄,岂是虚言?我一定会像我的曾祖父那样,成就一番大事业,扬名后世,以显父母,我要大展宏图,再现陶家往日的辉煌。</h3><h3> 但是渊明兄,会读书和能干事并不是一回事,中国无数文人已经用一个个悲剧印证了这一点。君不见,多少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最终沦为只会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很遗憾,你也将是其中的一员。</h3><h3> 话又说回来,任何事都有利有弊,就比如读书。书读多了固然是好事,可书读太多了未必是好事,尤其对于在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人而言,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往往怀才不遇,积怨成疾,只好转向精神世界寻求解脱,如此一来,很容易养成孤傲,偏执,自负,过分清高的性格,而这种性格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吃得开。更有甚者,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杨过当了西狂以后为什么要隐居活死人墓,那是性格使然。油嘴滑舌的韦小宝为什么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那也是性格使然。</h3><h3> 陶渊明正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他是典型的文人性格,他向往自由,不愿使唤别人,也不愿被别人使唤,我们可以和他做朋友,闲来无事时约酒侃大山,喝醉了也能聊一些无伤大雅的荤段子,但我们往往又很不情愿与这类人共事,即使你是上级。因为受不了气的陶渊明是个标准的愤青,他承受不了宦海的风吹雨打,你说他两句,他随时会跟你翻脸,甚至当着领导的面撂挑子不干。</h3><h3></h3><h3></h3> <h3>5</h3><h3> 但是,你不干,一大家子人要靠谁养活,总不能为你一个人的洒脱,让全家人陪着挨饿。出仕前的陶渊明勉强算是个中产阶级,渴了有酒喝,饿了有饭吃,生活倒也过得自在。可是即便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懒汉坐吃山空。原本并不富裕的陶家,起初还指望陶渊明长大后光耀门楣,发家致富,万万没想到,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二十八年过去了,也不见陶渊明有外出求职的打算,老母亲和成亲不久的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h3><h3>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惯陶渊明的作风,于是安排他在28岁时赶上天灾人祸,发动几场战争,闹一闹饥荒,很快陶家的生活陷入了绝境,桀骜不驯的陶渊明为了生存也只好抛开颜面,硬着头皮乞讨,可是大灾之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仅凭乞讨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在家啃老29年的陶渊明痛定思痛,在生活无所出,上顿吃完不知下顿在何处的情况下,他第一次决定出山,去谋求个一官半职,挣点工资,以便养家糊口。<br></h3><h3> 在东晋,名义上选官制度是沿用曹魏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将人按才能、德行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按品级授官,可名义上的事情又怎会算数,如果你的家族有点头脸,恭喜你,那就先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你家三代贫农,不好意思,你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现实就是这样,一代人的翻身,真的要从祖上开始积德。</h3><h3> 陶渊明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从屈原的《离骚》中学会了怎样自我抬高身价,屈原说他是帝高阳之苗裔,陶渊明也自觉地将陶氏家谱一直上溯到唐尧虞舜,并将西周司徒陶叔、汉右司马陶舍、丞相陶青、东晋陶侃、陶茂等一网打尽,尽收其中,恨不得能和所有姓陶的大人物都沾亲带故。书读多了就有这点好处,扯谎时都能扯得有理有据,让人信以为真。这是陶渊明生平撒的第一个成功的谎,这个谎也为他换来了人生第一个职位——江州祭酒。</h3><h3> 陶渊明信心满满地赴任,他以为凭着一身才学足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领导却用行动告诉他,小陶,你先踏踏实实地给我斟杯茶来,我润润嗓子给你说道说道。你这个同志,典型的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整天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揣摩揣摩领导的心思,有事没事都要多跑动跑动关系,多献殷勤,多送礼,别一点儿也不会来事,跟个棒槌似的,会写诗了不起啊,有个屁用,像你这样的,干到老也就是个端茶倒水的货。</h3><h3></h3> <h3>6</h3><h3> 陶渊明把端来的水恨不得泼在这厮脸上,他的心如同杯中之水一样猛烈激荡,久久不能平复。在陶渊明看来,肥头大耳的领导说这话真的伤人了,践踏了他的自尊,气急败坏的陶渊明当场掀桌子:我陶某人他妈的不干了,做个官还要受这窝囊气,你别指望我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地奉承你,门都没有,去你妈的。</h3><h3> 这就是初出茅庐的陶渊明,给他一点火,他就能爆炸。以陶渊明当时的脾气来说,能咬牙坚持了几天也算是难得可贵,只是屁股都还没坐热,便即自炒鱿鱼,连一粒米的俸禄都没挣回去就拍拍屁股回了家,这让家里人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接受。别说是在一官难求的东晋,即便是现在,你放着铁饭碗不端,非要回家种田,远亲近邻少不了在背后戳戳点点,这小伙子的脑袋不是被驴踢了就是被门夹了,要不然放着好好的官不做,非跑回家里闲待着,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陶渊明好像对此充耳不闻,他的妻子可不这么想,你是一家之主,你不去谋个营生,让一大家子人怎么活。</h3><h3> 怎么活真是个难解的哲学命题,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吃饱饭才是解开这道命题的关键。可惜他的妻子始终没有等到这一天,在陶渊明30岁时,她便撒手人寰。</h3><h3> 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陶渊明擦干眼泪,在母亲的张罗下另娶了妻子翟氏。这位妻子,倒也相夫教子,安于贫困。有着祖产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陶渊明似乎烦透了官场的钩心斗角,没有一点再次出山的迹象,他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又蜗居了七年,在此期间写下了著名的《闲情赋》。当然,这个著名只是身后名,生前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蹩脚农夫,东晋末年,战乱四起,人人自危,没人会因为他能写诗作赋而刮目相看,就像李白老婆挖苦李白的那样,有本事混出个人模狗样给老娘瞧瞧,别一天尽写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李白气的青筋暴露,写下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老婆恨得牙痒痒,老娘真是瞎了眼,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货。陶渊明有没有被老婆这样奚落过?我想,在某个全家人饥肠辘辘,无粒米下锅,而丈夫陶渊明又自命清高,拒绝看人脸色,踏上仕途的时候,再好的脾气估计也要发几句牢骚。</h3><h3></h3> <h3>7 </h3><h3> 时年36岁时的陶渊明已经是四个儿子的父亲,古人说,多子多福,陶渊明也尊循古训,再接再厉,一鼓作气,生下了第五个儿子。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多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多一张嘴吃饭,这对入不敷出,甚至只出不入的陶家而言,五个陶公子的伙食问题显然使陶渊明感到窘迫,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作为父亲的陶渊明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的清高,放下所谓的气节与原则,他决定再次谋职,总算文化程度较高,最终在江陵桓玄幕府谋了一份差事。</h3><h3> 怎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打工仔,闲散且又玻璃心的性格,再加上不善于人际交往,完全应付不了利益纠葛复杂的官场。好在这次他成熟了一点,毕竟上有高堂,下有妻儿等着他养活,所以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忍气吞声地在这里度过了两年,但仅仅是两年而已。</h3><h3> 这次他并没有和上次一样,意气用事,潇洒辞职,而是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去世了,他不得不回乡守丧。对他来说,回去也好,否则以当时的心态与情绪指不定捅出什么篓子。所以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从磕磕绊绊的仕途中解脱了出来,对陶渊明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h3><h3> 其实不光是陶渊明,生活不如意的人都想要逃离现实,但每当儿子饿得叫爸爸时,陶渊明又怎会无动于衷,他动摇了,作诗能当饭吃的话,我想他每天绝对可以写一箩筐,可惜诗终究不是饭,即使陶渊明自己境界高深,能以诗书充饥,可不成器的五个儿子绝对没这个兴趣。关于他的五个儿子,在陶渊明后来的《责子》一诗中可以看出他有多么无奈与痛心。</h3><h3> 为了养家糊口,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陶渊明咬咬牙,决定第三次出山。这次他又跑到刘裕帐下做了个镇军参军,也就是个小小的幕僚。奈何专业不对口,不可否认,陶渊明有超出常人的艺术天赋,但他并没有多少的政治与军事才能,他并不是提笔能文,投笔从戎的全能型选手,可想而知,只会舞文弄墨的陶渊明在刘裕帐下自然是得不到赏识与重用。</h3><h3> 既然得不到赏识和重用,势必会遭人冷眼,而只伸不屈的陶渊明总觉得自己受了折辱,两年后他的牛脾气又犯了,面对同僚的刁难,面对领导的不待见,陶渊明受够了,又一次爆发,老子受不了这窝囊气,不干了。</h3><h3> 这里也告诫年轻人,在你羽翼未丰时,千万不要太把自己当根葱,如果太把自己当根葱,那么领导真的只会把你当根可有可无的葱来对待。对于刘裕而言,你陶渊明不干就不干了,三只头的猪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却一抓一大把。对于陶渊明的频繁离职,家人早已司空见惯,不过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41岁的老陶并没有急着回家种地,而是跳槽到建威将军刘敬宣帐下任参军。</h3><h3> 和以往的三任领导相比,刘敬宣算是比较欣赏陶渊明的,奈何造化弄人,当陶渊明安慰自己将要大器晚成时,老刘却主动退休了。千算万算,架不住老天爷给你使个绊,陶渊明哭笑不得,他回想起12年来在官场的进进出出与摸爬滚打,不禁悲从中来。我满腹经纶,心怀猛志,我不想屈居人下,被人呼来喝去,我曾告诉自己,要干就干最大的事,要做就做最大的官,可是到现在,一事无成,一无所获,难道我的一生真要这样草草收场吗?怀着对仕途的最后一丝希望,陶渊明开启了第五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的求职生涯,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彭泽县令。</h3> <h3>8 </h3><h3> 在接下来的八十余天里,有很多文件需要传达批复,有很多他不喜欢的人需要违心地应酬,有很多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当然还有很多的窝囊气要受,他所有的苦闷终于在领导视察时被瞬间引爆,侍从说人在江湖飘,总要见领导,领导来了,你还是穿戴整齐一点去迎接的好。这话搁谁听都合情合理,没毛病。可当传到陶渊明耳朵里的时候,他发飙了,去他妈的,区区五斗米的工资就想让我陶某人给这些粗鄙小儿折腰,简直妄想!侍从一脸懵逼,等他回神过来时,情绪失控的陶渊明像关云长一样封金挂印,已然扬长而去了。陶渊明的性格实在不适合混迹官场,对他而言,做官就在樊笼里,回乡种地才是复得返自然。</h3><h3> 他写了《归去来兮辞》庆祝自己的辞职。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h3><h3> 自此,陶渊明正式与过去告别,连名字也改成了陶潜,潜者隐也,并给自己取了个五柳先生的号,开始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生活。读了大半辈子书的陶渊明也转行成为一名职业农夫,他种豆南山下,可读书人终究是读书人,拿笔是把好手,拿锄头却是外行,所以他种的田是草盛豆苗稀的尴尬景象。</h3> <h3>9 </h3><h3>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四十多年来没有实际参与过农事的陶渊明,一天两三下地干活,他觉得很新奇,也很享受,但让他风吹日晒,连续一年两年,甚至更多年的汗滴禾下土时,他发现,原来农民也不好当。现实的种种不得意,使他越发心灰意冷,他想生活在乌托邦式的桃花源里,可桃花源在哪里?只在他的脑海里。往后余生,陶渊明借着酒精麻痹自己,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的家庭责任感似乎并没有那么强,他不会为了让家人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而委屈自己。</h3><h3> 不论你死后一两百年文名有多盛,至少在生前,你并未得到应有的尊崇。你游戏生活,生活也给你开尽了玩笑,晚年的陶渊明并没有能够颐养天年,他的故国东晋被南朝宋灭亡,他的草屋八九间,也全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无家可归的陶家人,只得暂居在一条破船上,后来邻里朋友于心不忍,多来救济,但好面子的陶渊明拒而不受,他责备五个儿子没出息,不读书不识字,可从五个儿子的角度去思考,他们何尝不会埋怨这位没有多大能耐的父亲呢?他们或许会想,读书有何用,父亲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穷困潦倒一辈子。陶渊明无可奈何,算了吧,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h3><h3>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63岁的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他自知时日无多,看着五个不通文墨的儿子,他长叹一声,提笔撰写《自祭文》:</h3><h3>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h3><h3>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h3><h3>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h3><h3>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鸣呼哀哉!</h3><h3> 两个月后,陶渊明在困顿不堪,饥病交加中结束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一生。而关于他所有的荣耀,只是在唐宋以后的回光返照,他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备感安慰。可惜,他死后一切的一切都无从知晓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只有遗憾。</h3><h3>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陶渊明的诗文在他死后名气越来越大,我会回答,因为后来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在陶渊明身上看到了失意的自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