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放牛

欧阳炳辰

小时候，我曾经是个放牛娃。

那时候我们家乡基本都种水稻，一年两季的水稻是离不开牛的，一季水稻收上来，必须先把田地深耕，然后耙平，再放上水才可以开始新一季的播种育秧，而耕田和耙田都是离不开牛的。

耕田的时候，父亲站在木犁的后面，牛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扶着犁走。

而耙田的时候，由于耙子很大，上面的木头很平整，父亲站在耙子上，让牛拉着前进，既耙了田还坐了一趟牛车。

夏日的清晨，寂静而又清凉，父亲呼喝牛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回荡，就像一个活跃的动词在田园诗中回响。

我是在早上给父亲送点心的时候看到他耕田的。我当然不懂父亲和耕牛的辛苦，只觉得父亲不是劳作，而是在游戏。

如果碰到在耙田，他往往要把我也放在耙子上坐一趟“牛车”。小小的我，站在“牛车”之上，牛在前面哼哼地走，泥水在脚脚下哗哗地响，父亲在后面左左右右地呼喝，那种感觉比现在的孩子坐上小汽车不知道要神气多少倍。

或许是因为对当时的家庭来说，一头牛算是一份巨额的财产，或许是因为耕田耙田，父亲和牛的合作非常愉快。

父亲对家中的老牛是那是相当看重，夏天给他熏蚊子，冬天给他添稻草，耕田休息的时候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并不记得那头老牛是什么时候到的我们家，也不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我记忆中的老牛，与别的耕牛完全不一样，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老牛，因为世间所有的牛角都向上弯曲成一个未封闭的圆圈，而我们的老牛头上的两只长角是向下垂，垂到脖颈那儿再向外翘，好像小姑娘梳着一个俏皮的小辫儿。

所以，我们的老牛比起别的牛来多了一份斯文与温和，因为他是无法用角来顶人的。

家里有了牛，放牛自然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事了。而真正的放牛，并没有诗歌或影视作品里表现的那么轻松。

我的家乡虽然四周都有高山相围，但是真正要把牛放到山上，第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路，第二牛在山上容易走失。所以，我们的放牛，是牵着牛走在两块庄稼地的田堘中间，让她吃草。

放牛人得时时刻刻牵着绳盯着，一个不留神，牛就会吃了两边的庄稼。并且，早上放牛要起早，冬天或是夏天又得顶着严寒或酷暑。

唉，农家的每一项工作，无不充满了艰辛。

每天牛要放两次，一次是清早，一次是傍晚。

于我，还是喜欢早上去放牛。早上的田野，没有人，空旷、清冷，茫茫的水雾就像一层若隐若现的纱裙罩着田野、老牛和我。

小路两边的棉花或水稻上都湿漉漉的，水洗一般的莹翠发亮。且总有那么一大滴露水珠凝结在叶子的末稍，像翡翠上吊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随着太阳的升起，这些露水一滴滴地落下来，落在庄稼根部的泥土上。

我总是努力地辨识着水珠下落的声音，扑扑的，簌簌的，有声无声的，就好像庄稼林的深处藏着个弹琴的姑娘，她在调弦，一声有一声的。

早上放牛，天气不热，又没有蚊子苍蝇，老牛吃得悠闲，不用时时刻刻地甩着她长长的大尾巴，砸在他两边的肚皮上，让人心疼。

老牛吃上几口，便会抬起头来凝望远方，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总感觉里面潮潮的，仿佛有泪水在滚动。

有时她会对着远方“哞”地叫上一长声，在清晨的雾气里划出一条浑圆的曲线，就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打了一个长长的水漂。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自古以来，好像放牛娃都是会吹笛的，而我没有笛子，也不会吹笛。

但是，百无聊赖中，我会随便摘取庄稼或野草的叶子，卷起来，放在嘴里吹，吹得不成曲调，老牛也不会嫌弃。

有时候，我也会高歌一曲，记得有一次学校里教了《娃哈哈》，我唱得半会不会。第二天放牛，我整整唱了一个早上。

我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老喜欢和老牛说话，她可是一个多么忠实的听众啊。

如果是几个孩子相约一起放牛，那我们一定要到大的牧场去，那里有一片大草场。

我们把牛放养在草场上，自己聚在一块打扑克，或是下到河里捞鱼，甚至还偷偷地学游泳呐。

这其中，让我有点自卑的是，他们基本都会骑牛，可是我却不敢。有一次在同伴的帮助下，我好不容易踩着牛角上了牛背，突然一下子高出地面许多，且双脚腾空，老牛走一步，我在上面晃一下，紧张得不得了。连喊带叫，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

后来，再也没有骑过牛，只能眼看着人家高傲地坐在牛背上，牵着牛绳，指挥着牛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像个得胜的将军那样自豪。在这时，我那满分的成绩单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

有一次，和我同牧的是我的表姐，她知道我不敢骑牛，却偏偏骑着她的那头大牛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威武得像花木兰要去替父从军。

可是走着走着，她的牛可能是口渴要喝水，径直向旁边的小河走去，她怎么呼喝也没有用，又来不及下牛，只能眼睁睁地随着牛的前蹄下河，从牛背上滑落到牛颈再落入水里。幸好，这一段河水并不深，她喝了两口水后浑身湿透地从水里上岸来，又惊又惧还止不住地狂笑。

岸上的我，不会骑牛的我，当然也是笑得直不起腰，只有我们家的老牛直呆呆地看着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牛到我们家来了之后，还做了一次妈妈。

那一天，我放牛的时候发现，老牛的屁股后面吊着个白塑料袋样透明的东西，一直在，也不脱落。回家后，我就把这情况告诉母亲，母亲扔下手里的锅铲惊叫一声：“老牛要生了！”就跑出去找父亲。

我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段时间我牵着走来走去的老牛肚子里有了宝宝，怪不得我每次放牛前父亲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的呢。

等我赶到牛棚的时候，一大群人把老牛围得水泄不通，我挤进去一看，小牛犊已经生出来了，还不会走路，它斜躺在地上，浑身湿乎乎的，身上的毛一绺一绺地结在一起。而我的老牛，已经在喝父亲给她专门熬的黄豆汤了。

下一回，轮到我放牛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我和老牛大眼瞪小眼了，因为后面还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牛犊呢。

小牛比我矮不了多少，是不穿鼻绳的。放牛的路上，因为有了小牛，就多了许多欢快。

我觉得我比他资格老，应该时时管着他，不许乱跑，不许乱叫，不要踏进庄稼地……小牛却并不太听我的，一会跑开来，一会儿又钻到老牛肚子底下吃几口奶。

他吃奶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拿眼睛瞅着我，他肯定在说：“看，这是我的妈妈。”

这种放牛的日子，持续了大概有一两年。初中毕业，我要到几百里外去上学，这放牛的任务就全部交给父亲了。

听妈妈说，父亲放牛可比我要上心很多，每天放牛的时间长，他总是怕牛饿着；有空的时候还专门外出打探什么地方的草肥，好带着老牛去吃。

还说有一天晚上下暴雨，父亲怕牛棚漏雨，半夜起来冲到半里外的牛棚查看，结果自己淋雨着了凉，病了一个星期。

到现在妈妈还捡着这话柄子说父亲如果关心她能像关心牛一样，她就不会这么一年到头生病了。

后来，老牛老了，父亲也老了，他们都耕不动田了。父亲坚决不肯听同乡的建议，把牛杀了卖肉，他把老牛和小牛都卖到别处去了。无法和老牛共老，他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来避免看到老牛的结局……

如今，我的家乡到处都是荒芜着的土地，土地上杂草丛生，虫蝇横行，再也没有牛来吃草，也没有人带着牛来耕种，因为和进城务工或经商相比，土地带给人们的收益，实在是凉薄得不如一碗稀粥了。

或许，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即将要成为我们灵魂中的一缕乡愁，日渐淡薄，日渐飘渺，渐行渐远了……

感谢上天，曾经给过我这样一段恬静的——放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