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刚到温哥华,我参加了成人高中预科班,任课老师是位四十多岁的金发女郎,她负责教英文写作和历史。我喜欢上历史课,因为喜欢读真实的故事,写作课却让我犯了难,翻来复去的脑子里就几个词,绞尽脑汁也写不满一页。 </p><p> 一天,老师出了个题目:你最爱的一个人。我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姥姥的形象。回到家,打开本子,下笔如有神,一口气竟然写了好几页。 </p><p>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同学们纷纷拿到老师批改过的作业,唯独没有我的。正在纳闷,老师手里攥着几页纸来到我身边:“你姥姥的事是真的吗?不会是你编的故事吧?”我一愣:“是真的呀。”老师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深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她摇着头走回讲台。 </p><p> 我那可怜的英文不过写了姥姥经历的一点皮毛,而姥姥的经历对许多中国人而言并不陌生,这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为何如此震惊?转念一想,加拿大建国不过一百多年,这里的人怎么能理解在历经沧桑的中国所发生的事情。 </p><p> 一九一六年,姥姥在天津出生,此时的中国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辛亥革命成功,清王朝被推翻,袁世凯称帝,国民党成立,军阀割据…… </p><p> 随着社会的变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小人物也像是狂风中的落叶,飘摇不定。</p> <p class="ql-block"> 姥姥的爸爸,我的太姥爷,出生在河北省唐山市,读过几年私塾,因家中贫穷,十几岁就辍学打工,在开滦煤矿找到看大门的工作。 </p><p class="ql-block"> 鸦片战争爆发,八国联军用洋枪洋炮打开中国的大门,西方资本家也随之进入中国,此时的开滦煤矿早已被淸政府转让给英国人。 </p><p class="ql-block"> 聪明好学的太姥爷利用工作之便自学英文,他抓住每一个机会同过往的英国人练习口语,几年功夫从最初的打招呼进步到可以自如交流。 英国人欣赏他的才干,调他到工厂核心部门。 </p><p class="ql-block"> 同英国人共事多年,太姥爷了解了他们的思维方式,懂得了如何经营煤矿。他自己办煤矿,建砖窑厂,又到天津收购盐滩,投资纺纱厂,用赚取的财富,为妻儿及几个兄弟在唐山的于庆里购置土地,盖起一幢幢深宅大院,形成的胡同被当地人称为“邓家胡同”。他在唐山周边收购农田,交由农户耕种。 </p><p class="ql-block"> 天津的业务越做越大,太姥爷将家业、妻儿托付给几个兄弟照顾,独自前往天津。 </p><p class="ql-block"> 欧洲资本家用金钱购买爵位,中国资本家也希望通过联姻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太姥爷在天津站稳脚,马上寻找新夫人。 </p><p class="ql-block"> 姥姥的妈妈,我的太姥姥,出生在天津一个官宧家庭,父亲是位进士,在清政府为官。清政权摇摇欲坠,它的遗老遗少们个个感到岌岌可危。太姥爷虽然没有显赫的身世,却给这个老朽的家庭带来了一股清风。 </p><p class="ql-block"> 太姥姥嫁给了太姥爷,太姥爷隐满了婚史。</p> <p class="ql-block"> 婚后,太姥爷从未带太姥姥回唐山老家,也不让原配和儿子来天津,两家人分居两地,互不知晓。 </p><p class="ql-block"> 太姥姥知书达理,与太姥爷相敬如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几年太姥姥都没能怀孕。 </p><p class="ql-block"> 太姥爷常以打理老家生意为由,回唐山探望妻儿。细心的太姥姥发现,每当太姥爷从唐山回来,鞋里就出现一对崭新的鞋垫,绣工精美。太姥姥心生疑惑,追问下太姥爷只得承认自己已婚,育有一子。 </p><p class="ql-block"> 太姥姥伤心,郁闷,但在封建家庭长大的她,从小饱读四书五经,以顺从丈夫为美德,太姥姥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p><p class="ql-block"> 结婚第十年,太姥姥怀上姥姥。</p> <p class="ql-block"> 姥姥刚出满月,太姥姥就因病去世,留下嗷嗷待哺的姥姥。 </p><p class="ql-block"> 刚刚生下儿子的“郭妈”做了姥姥的奶妈,太姥爷的原配成了姥姥的“好娘”。好娘吃斋念佛,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好人,她从不发脾气,对姥姥十分疼爱。 </p><p class="ql-block"> 太姥爷又先后迎娶两位太太,三太太生了四个儿子,四太太生了二儿二女,但姥姥始终是太姥爷的掌上明珠。 </p><p class="ql-block"> 仰仗姥姥在家中的地位,郭妈成了家里最强势的佣人。她像老母鸡似地护着姥姥,生怕姥姥受到一点儿委屈。 </p><p class="ql-block"> 虽然失去亲生母亲的疼爱,姥姥的童年还是快乐的。</p> <p class="ql-block"> 四岁的姥姥到了缠足的年龄。第一次缠足,姥姥因疼痛大哭不止,惹得郭妈,好娘跟着落泪。太姥爷常与洋人往来,并不赞同缠足,姥姥逃过一劫。 </p><p class="ql-block"> 太姥爷十分重视姥姥的教育,等姥姥到了读书的年龄,便把她从唐山接到天津,并为她请来国文教师和英文家教,英文家教还负责教授姥姥绘画和音乐。之后,姥姥又被太姥爷送去教会学校读书。 </p><p class="ql-block"> 少女时期的姥姥喜欢读白话小说,喜欢去戏院听戏。姥姥晚年时常常提起她喜欢的几位京剧名角,尤其对梅兰芳的唱腔,扮相赞不绝口。姥姥喜欢吃天津起士林的西点,太姥爷特别从起士林聘请到一位西点师,久而久之,聪明的郭妈也学会了制作西餐,西点。姥姥曾对我提起郭妈做的奶油生日蛋糕,让我这个最爱吃奶油蛋糕的人馋得直咽口水。 </p><p class="ql-block"> 同英国的出口贸易扩展到法国,太姥爷将家搬到法租界。新居前后两幢小楼,有个中西合璧的大花园,太姥爷十分喜欢。曾有人提醒太姥爷,该洋楼的前任主人搬进后不久就暴病身亡,太姥爷听了却不以为然。 </p> <p class="ql-block"> 姥姥十五,六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样子越来越像她过世的妈。 </p><p class="ql-block"> 为让姥姥多见世面,太姥爷常让姥姥以大小姐的身份陪他出席各种场合,一次,画家李苦禅在饭席间为姥姥作画,姥姥记得他喜欢喝醉后提笔,他为姥姥画了一个扇面。</p><p class="ql-block"> 一位在驻法使馆工作的留法博士引得太姥爷好感,他觉得此人有助于他与法国人之间的贸易,便打算让姥姥年满十八后与他成婚。 </p><p class="ql-block"> 不等姥姥长到十八,太姥爷突因脖上生痈,感染而亡,从小失去母亲的姥姥又失去父亲的庇护。</p><p class="ql-block"> 天津的生意由同父异母的大哥接手,大哥,大嫂希望姥姥尽快出嫁。</p> <p class="ql-block"> 不满十八的姥姥由大哥做主,没有嫁给留法博士,而是嫁给了正在北平读大学的姥爷。 </p><p class="ql-block"> 姥爷的家在东北,父亲是位乡绅,家里拥有大片农地,全部出租给农户耕种。因有祖传治眼病的秘方,家里还经营着一家药店。元配生下七个子女,姥爷排行老三。姥爷的母亲目不识丁,却是理家好手,她掌管家中财经大权,主张几个子女接受新式教育。 姥爷父亲因二房太太过世,终日郁郁寡欢。为哄丈夫高兴,姥爷母亲一口气找来两个填房,两房太太被晚辈们称里屋奶奶和外屋奶奶。 </p><p class="ql-block"> 当地有户大户人家姓于,有个女儿叫于凤至,后成为东北军张学良将军的夫人。于凤至有个哥哥,他有个比姥爷小四岁的女儿。该女子还未出生,就由父母指腹为婚,和姥爷订下了娃娃亲。</p><p class="ql-block"> 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姥爷妻子就因病去世。 </p><p class="ql-block"> 失去妻子的姥爷离开老家,去北平找二哥,二哥正在北京大学学习法律。姥爷没能考上北大,去北洋政府开办的一所大学攻读政治,学校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学费很高,教授只为挣钱,对学生学业并不关心。 </p><p class="ql-block"> 靠老家寄来的生活费兄弟俩儿在北大对面租了一个四合院,一个厨子做饭,一个“老妈子”打理家务。姥爷前妻的于姓亲戚是他的同学,加上一位来自沈阳的富家子弟,三个人组成“仨人帮”。“仨人帮”不上课时就在京城游荡,北海滑冰,吉祥剧院听戏,吃遍京城大小馆子。姥爷成了票友,也爱客串个角色。姥爷老年时同我们住在一起,我常见他拿起一把京胡,嗞嗞啦啦自娱自乐一番。 </p><p class="ql-block"> “ 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亡。许多北大的东北学生常常聚集在小院,讨论国恨家仇。姥爷受他们影响,也开始思考国家和民族命运的问题,他那时最爱读的书是鲁讯著作。 </p><p class="ql-block"> 班上有位来自天津的同学是姥姥大嫂的亲戚,一天,姥爷被他带到天津,见到姥姥。 </p><p class="ql-block"> 姥爷家在东北老家算是大户,良田沃土,宅院纵横,但法式洋楼的华丽和气派还是把他惊住了。那天,姥爷穿了一身西装,领带紧紧地束着脖子,拘谨地坐到沙发上,认真地回答姥姥哥嫂的提问。他懊悔领带系得太紧了,让他出了一身汗。姥姥端坐一旁,看着这个与她平日所见不大一样的男人,帅气,但有些傻气。郭妈走进客厅,姥爷紧张地站起来,冲着她深深地鞠了个躬,事后姥爷才知道她是姥姥的奶妈。多年后姥姥对我说起此事,姥爷辩解到:“谁想到奶妈会穿那么好,比我妈穿的都好。” </p><p class="ql-block"> 姥姥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婚礼在天津举行,曾因贿选当上民国第五届大总统的曹锟做证婚人。大婚当天有俩个人十分伤心,一个是带大姥姥的奶妈“郭妈”,另一个就是新郎官,姥爷。那天,郭妈哭的一把鼻泣一把眼泪的,嘴里不住地说:“可惜了了,可惜了了,要是老爷还活着,大小姐不会就这样嫁了………”姥爷那天也很难过,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一个人躲起来伤心,让众人找了好一阵子“新郎官”。</p> <p class="ql-block"> 婚后,姥姥带着嫁妆和郭妈来到北平,搬进姥爷和二哥租住的四合院。 </p><p class="ql-block"> 东北的沦亡让二哥对前途渐渐失去信心,他不再参加小院聚会,而是一头扎进大烟中无以自拔,生活费被他几乎抽光。一天,他突然大发雷霆,将姥爷,姥姥赶出小院。 </p><p class="ql-block"> 姥姥每月仍可从娘家领取月钱,加上丰厚的嫁妆,他们搬到东四的一条巷子里。 </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舅舅在医院出生,是个人见人爱的大胖小子,不久,姥爷也完成学业,此时的姥姥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 </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头胎,难产,姥姥决定避孕。医院为姥姥制定出详细的避孕计划,护士每个月都到家中访问,指导。</p> <p class="ql-block"> 姥姥避孕失败,一九三七年七月,随着卢沟桥的枪声,妈妈在北平出生。 </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形势所迫,也许是不够重视,姥爷没有送姥姥去医院,而是请护士在家中为姥姥接生。大人们都说,是妈妈的哭声引来了小日本,妈妈不是个有福气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北平沦陷后,日本人到处抓捕爱国青年,许多年轻人逃出北平,参加抗日队伍,姥爷也坐不住了。 </p><p class="ql-block"> 一天,姥爷遇到二哥在北大的王姓同学,他曾常去小院聚会,和姥爷很熟。他告诉姥爷他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有关系,可以介绍他们去延安,希望姥爷能和他搭伴去重庆。姥爷听后很兴奋,马上让姥姥带着孩子回唐山娘家,又去找于姓亲戚借盘缠。不久他们就出发了。 </p><p class="ql-block"> 先不说姥爷寻找八路九死一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只说和郭妈及俩个孩子留在敌占区艰难生活的姥姥。 </p><p class="ql-block"> 日本人占领华北后,娘家的生意逐渐衰败,几大家子人坐吃山空 。太姥爷上有三个哥哥,唐山的家业由三哥掌管。每到月头,各门各户的人都去帐房领取月钱,姥姥住在“好娘”的大宅院里,她陪嫁的钱已经用光,只靠月钱生活显得十分拮据。</p> <p class="ql-block"> 姥姥是个已出嫁的女人,一个没有亲生父母的人,自尊让她不愿向家人启齿,她出去学会打字,独自返回北平,经在北平当教师的亲戚介绍,在建筑总署找到打字员的工作。 </p><p class="ql-block"> 她在西城的一个小院儿租到一间房,房东是个职员,有个读书的儿子,女主人是老北京,热情好客,对姥姥十分关照。 </p><p class="ql-block"> 每到周末,姥姥都会搭乘火车,赶回唐山看望由郭妈照看的俩个孩子。除去生活所需,姥姥将工资全部交给郭妈。郭妈的人工姥姥已经无力支付,只是平日会送给她一些东西。郭妈是个远近皆知的巧手,不仅会做衣服,还会做西餐。附近的有钱人,日本人都想高薪聘请她,都被她拒绝了,她说:“我离不开这俩个孩子。” 郭妈总是背着妈妈和舅舅吃饭,一天,妈妈看到她吃的东西,是像屎粑粑一样的糊糊。不懂事的妈妈问她:“你怎么吃屎粑粑呢?”其实,那是掺了麸子的“杂和面”。 郭妈非常重男轻女,分零食总会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大份的给舅舅,小份的给妈妈。一次姥姥看见了,马上制止她,郭妈辩解到:“小丫头片子吃那么多干吗?”姥姥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不能区别对待。”</p> <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一年,战争仍在继续,但北方老百姓的生活已经平静多了,老家也有了消息。 </p><p class="ql-block"> 姥爷二哥一直在北平生活,已婚并育有三个女儿。由于身体每况愈下,生活陷入困境。姥爷妈妈决定来北平接回二哥一家,顺便接走姥姥及俩个孩子。 </p><p class="ql-block"> 姥姥的工作已经稳定,有郭妈照顾孩子,又有“好娘”及众多亲友,姥姥不愿去陌生的环境生活。她只带上舅舅,随婆婆一行人去了东北。</p> <p class="ql-block"> 姥姥的到来引起老家的轰动,姥爷尚在读书的弟弟们惊叹姥姥的美貌,纷纷表示要照三婶的样子找太太。我见过六姥姥,七姥姥,都像姥姥一样皮肤白晰,面如满月,只是没有姥姥的神韵。 </p><p class="ql-block"> 姥爷家里人口众多,分布在各个院落,每次通知大家吃饭都要摇响铃铛。餐厅里摆放着几张饭台,主桌只坐姥爷父母及大儿子,姥姥和舅舅成为座上宾。伪满时期的东北,中国人是不被允许吃白米饭和白面的,饭碗里装的都是粗粮,姥姥吃了几口,发现藏在下面的白米饭,姥姥在老家被特殊对待。</p><p class="ql-block"> 一周后,姥姥以女儿尚小,需回去照看为由返回北平,舅舅从此在老家过上“小皇帝”的生活,也为日后被姥爷管教结下怨气打下伏笔。 </p><p class="ql-block"> 妈妈从未去过东北老家,曾抱怨姥姥。姥姥说:“我是故意不带你去的,你跟着去了我就回不来了。”</p> <p class="ql-block"> 舅舅走了,重男轻女的郭妈将全部的爱给了妈妈。每天脕上,郭妈会像从前对舅舅那样,将妈妈搂在怀里,哼着小曲哄妈妈睡觉。 </p><p class="ql-block"> 妈妈思念姥姥,每到周六晩上就眼巴巴地盼着姥姥,可等姥姥到家,她已困得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妈妈总是粘着姥姥,寸步不离。姥姥经常坐在椅子上,让妈妈坐在她腿上,和妈妈边说边笑边唱,妈妈和她学会了不少童谣。</p><p class="ql-block"> 姥姥走了,妈妈爬上姥姥坐过的椅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椅子上留有姥姥的气息。 </p><p class="ql-block"> 姥姥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美国小童星,邓波儿。她带妈妈去理发店烫了邓波儿式的发型,郭妈照着画报给妈妈做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逢年过节,妈妈跟着姥姥,好娘去天津走亲访友,生活一点儿也不寂寞。 </p><p class="ql-block"> 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姥姥的大哥突然去世。 </p><p class="ql-block"> 太姥爷过世后,天津的业务就由大哥管理,大哥憨㕌老实,但大嫂精明强干。大哥去世后,洋楼成了大嫂的家,大哥的律师成了大婶的身边人。亲戚间传说,大哥是被大嫂和律师毒死的。那天,他在家里吃过一碗面后,突然肚子疼痛难忍,不等送医已经断气。 </p><p class="ql-block"> 太姥爷的三太太,四太太早已自立门户,天津对姥姥而言,家的概念已经越来越淡薄了。 </p><p class="ql-block"> 南下寻找八路的姥爷仍然杳无音讯。</p> <p class="ql-block"> 姥爷虽然出身封建地主阶级,但为人正直。他经常阅读鲁迅等左翼作家的著作,对那些富足亲戚吸大烟、逛窑子十分不齿。他曾和弟弟提起,一次几个亲戚买到一只翡翠嘴的大烟枪,几个人围坐一起,一边把玩,一边用之吸食大烟,最后把烟嘴吸裂了。姥爷说:“那时候多腐朽,如果不是解放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得抽死。” </p><p class="ql-block"> 九一八事变,东北军将东北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北平沦陷后,国民党溃不成军,国土被日本人一块块吞噬,姥爷越来越相信,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抗日的,才能够领导中国人民赶走日本人。他前妻的于姓亲戚看到他有亲共思想,很担心受他连累,听姥爷说要去重庆找八路军办事处投身革命,马上赞助他一笔路费,并让他快些离开北平。 </p><p class="ql-block"> 姥爷同王姓朋友一路辗转,盘缠用光了,便去找已经南下的东北军老乡化缘,顺便打听八路军的行踪。老乡一听姥爷要找八路,吓得让姥爷吃饱喝足,带上盘缠赶紧赶路。 </p><p class="ql-block"> 去重庆的道路已经不通,俩人绕道来到桂林。姥爷在这里染上疟疾,差一点儿客死他乡。 </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坐上开往重庆的汽车。汽车走走停停,一连数十日,同车的两位年轻人和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到达重庆分手时,俩位年轻人对姥爷说:“我们𣎴会举报你们,但你不要见人就说找八路,这样很危险。”姥爷惊出一身冷汗,他猜想这俩个年轻人是国民党军统特务。 </p><p class="ql-block"> 重庆八路军办事处遭到日军飞机轰炸,姥爷和王姓朋友几经周折才找到办事处新址,但没能找到那位中共联络人。没有介绍人的担保姥爷他们要求去延安加入抗日队伍的请求被拒绝了,姥爷和王姓朋友在此分手。</p><p class="ql-block"> 姥爷随着众人来到江边,打算乘船渡江。一艘大船严重超载。姥爷没能挤上船正在着急,忽见不远处有只小木船。与船老大谈好价钱后姥爷跳上船,木船缓缓划离岸边。空袭警报响了,一会儿功夫,几架日军飞机轰鸣着从头顶掠过,随着一阵阵爆炸声,姥爷眼见那艘驶入江中的大船在黑烟中沉入江底,船上无一人生还。刚刚还是人声鼎沸,瞬间寂静无声,生命无常。姥爷每当回忆到这里,都会摇着头不停地说:“太惨了,太惨了……。” </p><p class="ql-block"> 重庆已无法停留,姥爷踏上返乡之路。途中因穷困潦倒姥爷再次找到东北军老乡,在其手下做了文员,这也成为他在文革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罪状之一。姥爷老年时自嘲:“国民党说我是共产党,共产党说我是国民党,可我什么党都不是。” </p><p class="ql-block"> 有了路费,姥爷继续北上,行至河南再次病倒,昏倒在厕所里。一位学校校长救了他,介绍他到河南一个贫困小镇做教书匠。 </p><p class="ql-block"> 这里没有被日本人占领,也没有被大的政治势力控制,社会治安由当地土豪及民团管理。这些人文化水平不高,但非常尊师重教,他们常给姥爷送来整担的白面,香油,瓜果等农作物。姥爷虽然薪水不高,生活却十分安稳。 </p><p class="ql-block"> 姥爷给姥姥去信,让她带孩子速来团聚。</p> <p class="ql-block"> 接到姥爷的来信,兴奋的姥姥马上托人办理通行证,同时赶往东北,一方面向老家通报姥爷的消息,另一方面看望舅舅,妈妈也被姥姥接到北平。</p><p class="ql-block"> 和郭妈分手的时候到了,分手的情景妈妈至今记忆犹新。电影巜城南旧事》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小英子一家离开北京,与奶妈告别,奶妈骑在毛驴上,毛驴由儿子牵着,渐行渐远。妈妈说:“郭妈就是这样走的。” </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姥姥将无法带走的衣物手饰装入两个箱子,交给一直照顾她的房东大婶保管。</p><p class="ql-block"> 天刚蒙蒙亮,天上飘着雪花,姥姥提着一只手提箱,带着妈妈登上停在院门口的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夫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 </p><p class="ql-block">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但眼尖的妈妈很快发现路边躺着一些人,有些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妈妈问姥姥:“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姥姥说:“他们没有家。”妈妈还想问为什么,一股寒气袭来,妈妈打了个冷战,姥姥把妈妈搂得更紧了。 </p><p class="ql-block"> 火车开了,姥姥将小皮箱放在一旁,让妈妈靠着休息。妈妈侧过身,望着窗外,眼泪一滴滴落下,浸湿了衣裳。妈妈告诉我,她想郭妈了。姥姥假装没看见,同车的旅客问妈妈为什么哭,姥姥搪塞到:“沙子进她眼睛里了。” </p><p class="ql-block"> 下了火车,改乘汽车,途经无数关卡,姥姥手握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 </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国统区,一天夜里,住在客栈里的妈妈和姥姥被嘈杂声吵醒,一群国民党兵进客栈抓走私者,那时有许多人走私烟土。携带的物品都被打开检查,姥姥带的一包路上吃的咖啡糖,因颜色像烟土,被他们剥开后用舌头舔了又舔,咖啡糖被姥姥扔掉了。 </p><p class="ql-block"> 前方的路已没有交通工具,姥姥雇了一辆人力车,拉车的人很瘦。车子不知行了多久,妈妈发现道路变得颠簸不平,放眼望去,方圆几里不见一个人影。车子渐渐慢下来,拉车人对姥姥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一天没吃东西了。”姥姥急忙找出一包饼干递给他:“再坚持一下,我们去找吃饭的地方。”姥姥下了车,用力帮他推起来。妈妈至今记得那个人吃饭的样子,一大碗面被他几口就吃光了。</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姥姥对妈妈说,她当时心里害怕极了,荒郊野外的,人生地不熟,如果被车夫丢在路上就麻烦了。 </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和姥爷约定的客栈。第二天早晨,妈妈被姥姥推醒:“醒醒,爸爸来了,叫爸爸。”妈妈睁开眼睛,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站在面前,妈妈心想,姥姥一定是搞错了,我爸爸不是这样儿的。对面的男人开口了:“这孩子一看就没大宝(舅舅的乳名)有福。”妈妈哇的一声哭了。</p> <p class="ql-block"> 到了姥爷租住的地方,三间小土屋,其中一间有个烧火做饭的灶台。 </p><p class="ql-block"> 姥爷所在的学校由当地乡绅出资创办,学生基本都是男孩儿。因为贫穷,这里许多家庭只留下第一个女孩,后面出生的女孩都被塞进尿壶溺死。 </p><p class="ql-block"> 妈妈对姥爷的第一印象不好,姥爷回到家,妈妈就拉住姥姥的手,不准姥爷靠近。姥爷和姥姥说话,妈妈马上用手捂住姥姥的嘴。姥爷白天上课,妈妈在纸上画上无数个大长脸,旁边写到:这是我的爸爸。 </p><p class="ql-block"> 姥爷有个当工程师的朋友,最小的女儿和妈妈同岁,成了妈妈的玩伴儿。 </p><p class="ql-block"> 姥姥从小到大没做过家务,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烧火做饭已是一大难题。邻居大嫂教姥姥用打火石打出火花,再点燃干柴,姥姥点不着火常被烟熏得眼泪直流,手一抹,变成个大花脸,妈妈见了捧着肚子笑个不停。一次,姥姥为将放凉的水重新加热,直接将盛“凉白开”的大瓷壶放到灶台的柴火上,瓷壶被烧炸了,姥爷见了心疼的要命,指责姥姥做事不动脑子。每当姥姥做错事,姥爷就会没完没了地数落。一次,姥姥又做了错事,姥爷气得扬手要打,被妈妈和工程师的小女儿看见了,她们每人举着一个小木棍冲过去,用棍子指着姥爷的鼻子:“你敢打!你敢打!”姥爷被她们逗得噗嗤一声笑了。</p><p class="ql-block"> 姥姥结识了一些当地人,同她们学到一些生活常识,但弄坏东西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姥爷也许是经历过太多苦难,对东西十分珍惜,数落姥姥便成了家常便饭。一天,姥姥终于忍受不住对邻居大嫂说:“不想活了,好几次想跳河,只是放心不下女儿。”几句话被妈妈听到了,妈妈每天都紧张地拉着姥姥的手,晚上睡觉也使劲地睁着眼睛。 </p><p class="ql-block"> 妈妈上学了,天亮是她的同学。他家很穷,每天只有细得像手指似的红薯吃。妈妈却最喜欢吃红薯,妈妈每天用一碗面条和他换一碗红薯。数九寒冬,天亮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袄。一天,他陪妈妈去民团团长家送信,妈妈见他冷的发抖,便脱下自己的呢子大衣让他穿上。快到家时,天亮脱下大衣:“给你穿吧,你妈妈看见会骂你的。”妈妈走进屋,迎面碰到姥姥。姥姥说:“我都看见了,你做的对。” </p><p class="ql-block"> 妈妈招了一身虱子,姥姥釆用各种土法都无法清除,只得将妈妈的一头秀发剃光,妈妈成了和天亮一样的男孩儿。</p><p class="ql-block"> 天亮得了伤寒 ,多日高烧后死去了。妈妈也得了伤寒,她最终挺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姥爷,姥姥可以带妈妈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 姥爷决定回家,他带姥姥和妈妈去民团团长家告辞,顺便讨要回家的路费。 </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路辗转,他们来到上海,打算从上海乘船返回天津。从偏远的小镇来到十里洋场,妈妈的眼睛不够用了,她被橱窗里一个个漂亮的展品吸引,最后停在一个红黑相间的漆皮钱包前不走了。姥爷没给她买,妈妈磨了姥爷一路,姥爷只好给她买了一小包饼干。 </p><p class="ql-block"> 通过票贩子姥爷好不容易搞到船票,是三等舱的大通铺。船舱里十分潮湿,空气混浊得让人想吐,风浪掀起时船身晃得更是让人作呕。一对乘头等舱的夫妇喜欢妈妈,白天就让妈妈呆在他们那里,妈妈没有和姥姥,姥爷一起受罪。 </p><p class="ql-block"> 到了天津,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家都想看妈妈变成什么样儿了,却找不见人。姥姥指指剃成男孩头的妈妈:“这不就是她吗?” </p><p class="ql-block"> 唐山的娘家已经分家,姥姥分到六亩地,一个小套院,还有一只装满银元的小箱子。小院曾被家族当做帐房,有三间房及两间小耳房,一个椭圆形的门连着一个小花园。</p><p class="ql-block"> 分配虽然不公,但姥姥清楚自己无力抗争。 </p><p class="ql-block"> 郭妈知道姥姥回来了,赶来看望。晚上,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拉着郭妈的手睡觉。知道郭妈喜欢抽烟,妈妈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她买了一盒火柴,这是妈妈最后一次见到她。 </p><p class="ql-block"> 东北解放了,林彪的四野在东北打土豪,分田地,招兵买马,许多土豪劣绅相继被镇压。姥爷父亲也被抓起来,打算公审大会后就地正法。姥爷父亲曾为家乡修过水库,自家药店也经常义诊,为付不起费用的穷人免费治疗。领队的军人是本地人,他父亲害眼病被姥爷父亲治愈。其父带着乡亲为姥爷父亲求情,姥爷父亲保住了性命。军人提出一个条件,要姥爷的两个妹妹和最小的弟弟参军,共产党军队急需有文化的青年。他们从未参加过战斗,解放后都做了文职军官。 </p><p class="ql-block"> 扫地出门的姥爷父母及大儿子一家前往沈阳,投奔已从沈阳医学院毕业并留校任教的六儿子。大儿媳偷偷带出一包金镏子(东北人对金戒指的称呼),这成了一家人的救命稻草。 </p><p class="ql-block"> 舅舅回到姥姥身边,一家四口终于团聚。</p><p class="ql-block"> 国共战争爆发,百姓生活再次陷入困境,姥爷找不到工作,只得和别人搭伙做生意。先是做面粉生意,妈妈记得一间屋子里堆满了面粉,生意失败后,姥爷又做香油生意,一间屋子香气弥漫,生意再次以失败告终。姥爷心情郁闷,将责任归咎于姥姥,认为是姥姥没能带给他好运。 </p><p class="ql-block"> 为贴补家用,姥姥将其中一间小耳房租给了一对夫妇,男人是开滦煤矿的矿工。一次过春节,舅舅带着妈妈去几个亲戚家磕头讨红包,回到家俩人站在大门洞里,一边数着手中的红包,一边兴奋地讨论着还能再去哪儿讨到红包,他们想到了这对房客。妈妈从那个女人手中接过红包,发现她的一边脸上长了块大大的黑痣。妈妈后来常十分后悔地谈到此事:“那时真不懂事,怎么能向那么穷的人要红包。”</p><p class="ql-block"> 姥姥让人在小花园里盖起三间房,妈妈记得曾有个怀孕的女子住在里面,她是姥姥打字学校的同学。该女子父母双亡,一直与哥嫂同住,嫂子对她十分刻薄。家庭温暖的缺失让她错爱上一个不负责任的国民党军官,并有了身孕,嫂子借此将她赶出家门,走投无路的她找到姥姥。姥姥知道未婚先孕对正统的姥爷而言是伤风败俗之事,绝不会允许她留下这个女子,便对姥爷隐满了实情。一天,姥爷因有事到小花园来找姥姥,姥姥正在屋里陪着女子说话。透过窗户姥姥看见了正在走近的姥爷,便急忙从屋里冲出去,迎住姥爷。孩子生下后送了人,该女子也离开了小花园。不久,另一对夫妇搬进小花园,他们是从乡下逃到唐山的地主。他们为人随和,做事勤快,让不会料理家务的姥姥有了帮手。</p><p class="ql-block"> 国民党节节败退,为抢劫百姓财富,国民政府发行了金圆券。物价飞涨,姥姥分到的田地已经卖光,钱也快用光了,姥姥去北平拜访替她保管箱子的房东大婶。大婶见到姥姥又惊又喜,兵荒马乱的,她以为姥姥和妈妈早已不在人世。做职员的丈夫失业多年,儿子从府仁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无奈之下她打开箱子,将姥姥的东西一件件拿去变卖,值钱的东西已经卖光,只剩下一些衣服,鞋子。姥姥安慰她:“东西不重要,活下来最重要。” </p><p class="ql-block"> 姥姥将派不上用场的高跟鞋,旗袍几双一包,几件一份打包出售。局势动荡,人人自危,活着已经不易,漂亮的衣服,昂贵的鞋子远不如食物有价值。</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艰难地活着。</p><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妈妈打开院门,发现街上出现许多穿绿军装的人,唐山解放了。妈妈回忆说:“进城的解放军对老百姓非常好,帮他们干活,拿任何东西都付钱。夜晚,战士们就静静地睡在街上,不去打扰百姓。” </p><p class="ql-block"> 共产党好,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姥爷更坚定了对共产党的信心,新生活马上开始了。</p> <p class="ql-block"> 解放后,新中国百废待兴,需要大批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才。姥姥,姥爷都被政府招去参加教师培训班。 </p><p class="ql-block"> 培训班结束姥爷被分配到河北省一中做国文教师,姥姥去秦皇岛一家职工子弟学校担任班主任,妈妈和舅舅随姥爷去了河北省遵化县,在姥爷任教的中学上学。 </p><p class="ql-block"> 舅舅做为家中长孙在老家被爷爷奶奶过度宠爱,养成一些不好的习惯,加上严重偏科,作文常被学校当范文,数学却总不及格。他不喜欢上数学课,经常逃学,让不懂教育孩子的姥爷严厉教训。舅舅喜欢打篮球,姥爷为阻止他打球,鞋子烂了也不给他买新鞋,他只能赤脚打球。妈妈每月有零用钱,舅舅分文没有,妈妈同情他,常会分一部份给他。 </p><p class="ql-block"> 兄妹俩儿因为能歌善舞,都参加了学校文工团,俩人表演的歌舞《牧羊姑娘》因获奖被请到各地演出。姥爷只要有空就追在后面,父亲的自豪感油然而升。 </p><p class="ql-block"> 姥爷也喜欢演戏,一次他扮演一个国民党军官,当演到用手枪击毙对方时,枪没响,准备倒地的老师不知所措,姥爷灵机一动,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喝道:“你是个蠢猪。”对方反应过来,指着姥爷的鼻子骂到:“你是个笨猴。”巧的是老师是个胖子,姥爷长得又高又瘦,全场师生被逗得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姥姥一个人在秦皇岛全身投入工作,她管理的班集体永远是学校最好的班,淘气的孩子在她这里都变成了好孩子,有些人还当上班干部。周围老师发现姥姥这个本事,纷纷将班上难以对付的孩子送过来。像是吃了灵丹妙药,淘气的孩子又成了好孩子。学校知道情况后,请姥姥给大家传授经验,并推选她为市优秀教师,姥姥被请到市广播电台接受采访。 </p><p class="ql-block"> 姥姥后来告诉妈妈,调皮的孩子都很聪明,对他们要因材施教。姥姥对这些孩子从不是一味地批评,管教,而是关心,了解。姥姥经常家访,和家长一起配合,许多家长和她成为朋友。 </p><p class="ql-block"> 工作虽然辛苦,姥姥的心情却十分舒畅。</p> <p class="ql-block"> 舅舅除了文笔好,在音乐,美术、体育方面也是佼佼者。 </p><p class="ql-block"> 舅舅初中毕业那年,因缺少教“小四门”的老师,师范学院希望在毕业生中招到有这方面特长的学生。经班主任推荐,舅舅考入河北师范学院。师范学院不收学费,还发给生活费,舅舅选择师范也许是不愿向姥爷伸手要钱。 </p><p class="ql-block"> 妈妈的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学校老师鼓励妈妈考高中,然后考大学。正值高中联考时妈妈却生病住院了。好强的妈妈不愿等下一年联考,不顾老师劝阻,报考前来招生的北京市妇产学校。 </p><p class="ql-block"> 舅舅在唐山上学, 妈妈前往北京,一家四口分居四地。 </p><p class="ql-block"> 舅舅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唐山市干部学校工作,因从小喜爱戏剧表演,他报考了天津实验话剧院并被录取,但因学校的阻止他的愿望没能实现。又过了一年,学校终于同意他调到唐山市话剧团工作,舅舅成了一名话剧演员。 </p><p class="ql-block"> 妈妈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要去内蒙古支援边疆建设。六姥爷此时正在内蒙古吉宁市帮助当地创办医院,妈妈写信向他咨询情况,六姥爷回信只写了一句:“别来,你吃不惯羊肉。”妈妈退而求其次去了位于北京市郊的昌平区人民医院。 </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妈妈对我讲:“幸亏你六姥爷没给我讲大道理,我那时年轻气盛,根本听不进去。不过那句:“你吃不惯羊肉”比什么都管用,否则我现在就在内蒙古了。”</p> <p class="ql-block"> 姥姥自幼身体赢弱,加上多年奔波劳累,身体越发不好。子宫肌瘤引起大出血,使她不仅严重贫血,心脏也出现问题。她多次昏倒在课堂,被送医抢救。姥姥不允许自己对工作怠慢,当她感到力不从心时,便蒙生了退意,找校长请辞。校长虽不愿失去姥姥这样的教师,但也清楚姥姥的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承受工作压力,他对姥姥说:“辞职会失去公费医疗,你身体这样不能没有公费医疗,还是办退休吧。” </p><p class="ql-block"> 校长的提醒让我们全家免于贫困,姥姥后来确实因病多次住院。</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O年,表姐出生了,姥姥开始了抚育第三代的工作。 </p><p class="ql-block"> 姥姥的子宫肌瘤越来越严重,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每个人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营养了,姥姥的血色素已降至3克。妈妈赶忙将姥姥接到北京,送她去北京市妇产医院接受治疗。 </p><p class="ql-block"> 每个 周日的凌晨,妈妈都会乘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赶到位于北京市中心的妇产医院看望姥姥,姥姥心疼妈妈,对她说:“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不用每周都来看我,下周就别来了。”妈妈没听姥姥的劝告,到了周日照样登上长途汽车。这次,妈妈没走医院正门,而是从后门走进医院。妈妈推开病房的门,姥姥正背冲着房门,身体微微前倾,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妈妈叫了一声:“妈……”姥姥吓了一跳,转过身,惊喜地说:“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p><p class="ql-block"> 医院医生找妈妈谈话,告诉她姥姥得的是恶性肿瘤,让妈妈做好心理准备。妈妈听后十分难过,为了不让姥姥发觉,她擦干眼泪,在姥姥面前强颜欢笑。姥姥也和以往一样同妈妈有说有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p><p class="ql-block"> 用姥爷寄来的钱,妈妈想方设法弄来丰富的食物,(那时购买票证之外的食品需要付高价。)性格豁达的姥姥胃口好,吸收好,她的血色素很快升到十克,手术可以进行了。这台手术被医院列为观摩手术,由主任亲自操刀,手术非常成功。</p><p class="ql-block"> 事后姥姥告诉妈妈,她早就知道是恶性肿瘤,一个和她要好的护士已偷偷告诉了她,姥姥是怕妈妈伤心假装没事,母女俩儿互相隐瞒着同一个秘密。</p> <p class="ql-block"> 经姥爷学生介绍,妈妈认识了爸爸,经过一年多的交往,他们决定结婚。 </p><p class="ql-block"> 姥爷特地赶到北京与爸爸见面。他请爸爸在东安市场吃西餐,并送给他一支英雄金笔。</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初的中国正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和人民都处在贫困中,妈妈和爸爸只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姥姥的建议下,他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婚纱照。妈妈记得,当时只有从上海迁京的国泰照相馆还提供婚纱照服务,那件被照相馆工作人员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婚纱上还有几个破洞。</p><p class="ql-block"> 爸爸和妈妈出身不同,生活习惯相差甚远,姥姥从未在妈妈面前表示过不满,只是说:“你性格这么倔强,没婆婆管你挺好的。” 尊重儿女选择是姥姥,姥爷一贯的做法。 </p><p class="ql-block"> 从小失去母亲的爸爸又有了妈妈。 </p><p class="ql-block"> 舅妈生下第二个女儿,没等我出生她就被送给舅妈的亲戚抚养,我从未见过她。</p> <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后,姥爷仍留在河北一中教书,姥姥变成候鸟,带着我和表姐时而唐山,时而北京,两地奔波。 </p><p class="ql-block"> 姥姥管我们很严,规矩很多。我和表姐都是个性很强的孩子,姥姥的小木尺没少打在我俩的屁股上,但我们都和姥姥很亲,因为姥姥从不会冤枉我们。姥姥总是等我们哭过之后安静下来才告诉我们为什么挨打,应该怎样做才对,我和表姐都心服口服。 </p><p class="ql-block"> 姥姥要求我们见到长辈要打招呼,长辈说话要耐心听,不能插话。吃饭要等饭菜上齐,姥姥让吃才可动筷子,夹菜不可以过河,不能在菜里扒拉,挑捡,吃东西嘴巴不可出声,不能剩碗底子。我是个左撇子,姥姥费很大力气纠正我。她说:“左撇子不仅带给自己不便,更带给别人不便,所以一定要改。” </p><p class="ql-block"> 表姐已经上学,没有小伙伴陪我玩时,我就追在姥姥身后,等姥姥忙完家务我已迫不及待地坐在小椅子上,让她给我讲故事。我那时最爱听的故事有巜不该老的老爷爷》,巜木偶奇遇记》,巜小红帽》……。故事讲完后姥姥总会提出一些问题,等我回答完姥姥就会告诉我一些道理,比如要珍惜时间,不要撒谎,要保护好自己等等。 </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我不愿回北京上整托幼儿园,更愿留在姥姥身边长大。 </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全国掀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姥爷因出身官僚地主家庭,抗日期间又在国民党军队做过文员,加上文革中说过错话,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两顶高帽,被批斗游街,后又被发配到河北省一个叫北小庄的偏远地区劳动改造。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大表妹出生不久,五岁的我正跟着照看大表妹的姥姥住在唐山。一天,家里来了几个穿干部服的人,他们表情十分严肃地同姥姥谈了许久。姥姥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姥姥看上去很平静,对来人也很客气,来的人是教育局的。 </p><p class="ql-block"> 日子没过多久,姥姥收拾好两个行囊,带上我登上开往郊县的长途汽车。 </p><p class="ql-block"> 汽车行驶了好久,最后停在一个破旧的小站,我见到了等在车站外的姥爷和一个赶大车的车把式。几年未见的姥爷又黑又瘦,他兴奋地把我抱起来,用胡子扎我的脸。 </p><p class="ql-block"> 姥爷租的房子在村东头,是个寡妇的房子。一个小院儿,三间土坯房,中间屋子有两个灶台,灶台旁堆放着柴火,一个角落放着几件农具,另一个角落立着一口大水缸。左边一个门通向房东的住房,姥爷的住房在右边。房间很小,一张大炕占据多半个屋子,炕上除了几条被子,两个小布包,还有个小方桌,上面摆了盏煤油灯。房东的房间和姥爷的房间差不多大,只是显得明亮一些。 </p><p class="ql-block"> 姥姥很快同房东大婶学会用大铁锅煮粥,烙贴饼子。我常和姥姥提着一小布袋玉米粒,用村里的大石碾将它们压成玉米渣。回到家,抓几把玉米渣放入大铁锅的清水里,姥姥往灶里添柴,我帮她用力拉风箱。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水越来越粘稠,颜色越变越金黄,玉米的香气扑鼻而来,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玉米渣粥。 </p><p class="ql-block"> 在北小庄生活不到一年,弟弟快要出生了,我们告别姥爷,来到妈妈身边。</p> <p class="ql-block"> 弟弟满月后,我随妈妈和弟弟留在昌平县医院,姥姥赶回唐山照看大表妹。 </p><p class="ql-block"> 备战备荒运动在全国如火如荼地进行,昌平县医院也在大山里的高崖口盖起一所战备医院,将一些出身不好的医护人员疏散过去。姥姥带着表姐,表妹赶过来,和妈妈在医院的宿舍里组成俩个女人及四个孩子的家。 </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风很硬,弟弟得了肺炎,转成哮喘。表妹还小,离开爸爸妈妈的她经常哭哭啼啼的,我和表姐成了大人顾不上管的野孩子,每天山上山下地跑,姥姥和妈妈让我俩儿去村里的小学上学。 </p><p class="ql-block"> 爸爸因为出身好,业务强,被组织选为培养,提拔的对象,但妈妈的家庭问题却成了爸爸仕途生涯的障碍。组织找爸爸谈话,希望爸爸在事业和妈妈之间做出选择,爸爸选择了妈妈,他要求下放到离妈妈最近的南口镇人民公社。经过爸爸的努力,妈妈调到南口镇卫生所,我也转到南口镇小学读书。 </p><p class="ql-block"> 上山下乡运动正值高潮,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初中一毕业就戴上大红花,被人们敲锣打鼓地送去难苦地区劳动,姥姥见到十分心疼,她不忍心我也过早地加入他们的队伍,便让本可以上小学二级的我重新上了一年级。 </p><p class="ql-block"> 小表妹快要出生了,姥姥带着表姐和大表妹赶回唐山。 </p><p class="ql-block"> 因为思念姥姥,一到假期我就会去唐山找姥姥。</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三年,我随调回北京工作的爸爸到北京读书,姥爷结束多年的劳动改造到南口帮妈妈照看弟弟。一年后妈妈也调到北京工作,我们全家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姥姥的候鸟生活却仍在继续。 </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天气异常炎热,姥姥,姥爷又到了回唐山的日子。姥姥对姥爷说:“今年夏天就在北京过吧,天气太热,我不想折腾了。”姥爷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你不能总赖在这里。”姥姥只得收拾行装,带上还没上学的弟弟,随姥爷去了唐山。一周后,震惊中外的特大地震将整个唐山夷为平地,唐山市区全部封锁,姥姥,姥爷,弟弟及舅舅一家生死不明。我们每日在焦急、痛苦中度过。</p><p class="ql-block"> 一天,爸爸领着一个小伙子匆匆赶到我们建在护城河边的临时帐篷前,他从唐山回来,受舅妈之托前来报信。也许是理解我们期盼亲人消息的迫切心情,他没回家就直接赶了过来。小伙子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汗,大声地说:“你们一家八口平安无事。”我永远记住了这张年轻帅气的脸。妈妈医院组织了救护医疗队,妈妈随队前往唐山,医疗队工作结束,弟弟随妈妈回到北京。</p> <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个表姐妹渐渐长大了,姥姥也结束了候鸟生活,同我们一起生活在北京。像年轻时一样,她喜欢看电影,听戏,读小说,吃北京小吃。姥爷仍在她耳边唠叨个不停,但她好像有了屏蔽姥爷声音的本事,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p><p class="ql-block"> 姥姥和姥爷都喜欢喝茶,每月领到工资,他们就会买来茶叶,将各自的大茶叶罐装满。姥爷每天早晨都会小心翼翼地从茶叶罐里捏出一小把茶,一次次地冲泡,直至茶水没了颜色。姥姥总是很随意地抓起一大把,冲上浓浓的一杯。一个星期刚过,姥姥的茶叶罐已经空了近一半。姥爷冲茶时喜欢先打开姥姥的茶叶罐查看,边看边说:“你怎么喝的这么快呀?”一会儿又说:“你不会偷我的茶叶喝吧?”姥姥冲我笑笑,摇摇头,根本不去理他。一天,姥爷检查完姥姥的茶叶罐,打开自己的茶叶罐,小心地将里面的茶叶一点儿一点儿地倒入姥姥的茶叶罐,嘴里嘟囔着:“伱要省着点儿喝,我不会再给你了。”姥姥的茶叶仍在快速地消失,姥爷唠叨着继续将自己的茶叶倒入姥姥的茶叶罐,直到一天,他俩儿的茶叶罐都空了。我那时最爱说,我的姥爷,姥姥就是高尔基笔下的外祖父母。 </p><p class="ql-block"> 姥姥有块手表,由于年代久远,表走得时快时慢。一天,笨手笨脚的爸爸非要帮姥姥修表,表被爸爸鼓弄来鼓弄去,终于鼓弄坏了。姥姥什么话也没说,但我从姥姥的眼神中看到失望。我非常生气,要求爸爸赔姥姥一块手表,又责怪姥姥没有指责爸爸。 </p><p class="ql-block"> 八一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一所大学,平日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次爸爸因为一件事情没搞清楚冤枉了我,我气愤地饭也不吃提前返校。正值周日的中午,街上行人很少,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车站等车,忽听姥姥叫我的声音,转身一看,姥姥正快步向我走来:“你怎么不吃饭就走,饿坏了身体。”姥姥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拿着,去买点儿吃的。”车来了,我登上汽车,从汽车的后窗望去,姥姥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时因 老房子重建,爸爸单位借给我们两间位于东单二条的房子,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姥姥,姥爷住在我的隔壁。有了自己的空间我不顾妈妈反对养了一只小猫,身为医生的妈妈总认为动物会带来病菌,坚决不同意在家里养动物。姥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每天做完饭就给小猫准备一碗吃的。小猫是我的玩伴,我一到家它就粘着我与我形影不离。晚上我上床,它马上窜上来,卧在我的脚边一动不动。第二天一大早它会准时醒来,顺着我的身体跑上跑下,逼得我不得不起床,有了这个活闹钟我上班再也不迟到了。只是当它饿了,它会把我丢在一边,追在姥姥身后,喵喵地叫个不停。 </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要去德国留学,妈妈要求我走前将小猫送走。我把小猫送到男友家,遗憾的是男友的妈妈不仅和我的妈妈一样不喜欢猫,而且还怕猫。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小猫专往她的房间跑。阿姨告诉我,仅仅一天功夫小猫就在她床上拉了两泡屎。望着偎依在我怀里喵喵叫着的小猫,我不知是该骂它还是该亲它。几天后再去看它,它胖了不少,懒懒地趴在椅子上,见到我只是喵了几声便不动了,它的活动范围已被限制在男友的房间。那个每天爱和我玩捉迷藏,见我看书就坐到书上捣乱的小调皮不见了。回家和姥姥说起小猫,我忍不住哭了,姥姥跟着抹起眼泪来,妈妈被我俩儿搞得心里不是滋味,同意我把小猫抱回家。 </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我和同事告别,说起小猫的事,同事告诉我,她弟妹出国前将猫送人了,回国后常因想猫哭鼻子,问我能不能将猫让给她。回家一说,妈妈非常高兴,姥姥为猫咪准备了一条鱼,让它美美地饱餐一顿。第二天,猫咪被我抱到单位,送给了同事。 </p><p class="ql-block"> 姥姥去商店选了一个漂亮的胸针送给我。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九年春节我回到北京,全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捏小人,这时的姥姥显得少言寡语。我见姥姥一个人坐在一旁看电视,便喊她过来捏小人。姥姥走过来,只捏了一个饺子便停下了。我问姥姥为什么不捏了,她说:“捏一个够了,我就有一个小人。”刚要问是谁,姥姥已说出口:“你姥爷。”我们哈哈大笑,姥爷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这是我和姥姥的最后一次见面。</p><p class="ql-block"> 面对不断变化的外部世界,姥姥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奋起反抗,她像一股清泉,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尽己所能地滋潤着周围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九年年末,姥姥突发脑血栓,虽经医院抢救脱离危险,却从此瘫痪在床。几个月后妈妈赶往德国照顾我做月子,姥姥被送回唐山。 </p><p class="ql-block"> 妈妈知道我对姥姥的感情,对我隐瞒了姥姥的病情。 </p><p class="ql-block"> 女儿出生不久,我又怀孕了。每次和妈妈通话问起姥姥,妈妈总是淡淡地说:“她很好,还在唐山。” ,</p><p class="ql-block"> 儿子满月后我收到妈妈的来信。妈妈在信中写道:“你姥姥已于一个月前去世了……”我惊呆了,妈妈的信被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仍不相信这是真的。记得小时候和姥姥住在唐山,我最怕的就是找不到姥姥。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想到姥姥也会死,眼泪止不住地流,把枕头弄湿一大片……我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找不到姥姥了,我失声痛哭。 </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我回到北京,坐在沙发上,听姥爷流着泪讲述姥姥的事。因长期卧床,姥姥身上生了褥疮,虽然姥姥从未哼过一声,但姥爷知道,她很痛,很痛……。 </p><p class="ql-block"> 妈妈告诉我,每个周六她都去唐山看望姥姥,不管多晚到家,姥姥总在等她。像小时候一样,母女俩睡在同一张床上。第二天醒来,妈妈为姥姥换药,姥姥忍着痛同妈妈聊天,虽然言语含糊不清。她告诉妈妈,她每天都在想好事,她又想吃北京的炒肝了……她提醒妈妈,下次来把她留在北京的书都带过来,她要读。其实,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p><p class="ql-block"> 妈妈最后一次去看她,姥姥已经说不出话了。分别时,妈妈舍不得离开,一次次站起来又坐下去。姥姥怕妈妈错过火车,将脸转向挂在墙上的表,眨了眨眼。妈妈将脸凑过去,姥姥在她耳边使劲挤出两个字:”还来……”妈妈对我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伱姥姥在我面前都没说过负面的话,她从没提到过死。” </p><p class="ql-block"> 姥爷以为姥姥不能下床,不需要钱,打算替姥姥保管工资,姥姥却坚决不同意。每个月的工资她都让姥爷换成小票,放在枕头下面。晚辈们进屋陪她说话,或帮她按摩身体,她总是感激地取出一张纸币,让她们去买喜欢的东西。舅妈感叹道:“妈妈卧床一年多,从未折腾过子女,真不容易。” </p><p class="ql-block"> 妈妈和表姐都告诉我,姥姥经常出现在她们梦里。我也渴望在梦中与姥姥相见,可她从未出现。</p><p class="ql-block"> 或许,姥姥从未离开我,她一直活在我心里。</p> <h3> 姥姥的骨灰没有留下,随风飘向何处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