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乡》中的闰土真名叫章运水 ( 钱小穆编辑 )

作家 钱小穆

<h3>鲁迅《故乡》一文中的闰土,真名叫章运水,又名运水,小名阿水。1879年农历闰三月生,故名字中给取一个“闰”字;同时据迷信的说法,他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缺“水”,故名字中又添了一个“水”字,故为闰水。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了,传统的乡下,为什么恁多人起名金生、木生、水生、火生、土生之类。这就是缺啥补啥。</h3> <h3>鲁迅的乳母是长妈妈,她叫阮太君。按周家工友王鹤照的说法:章福庆的妻子阮氏──“庆太娘”才是真正的长妈妈,只是叫惯了,也把东浦的那位叫做长妈妈。不过,周作人日记里的“章妈”也是东浦的那位长妈妈死后再雇请的。鲁迅对长妈妈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朝花夕拾》中,有好几篇文章回忆到与长妈妈有关的往事,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五猖会》中就有提到。其中《阿长与〈山海经〉》是专门回忆和纪念她的。闰土是长妈妈的儿子。闰土大儿子章启生(水生),水生的儿子是章贵。自学成才的章贵就是长妈妈的曾孙,闰土的孙子。鲁迅《故乡》中闰土原型章运水的孙子、原绍兴鲁迅纪念馆副馆长章贵是经过刻苦努力、自学成才,成了鲁迅文学研究的专家,作家。</h3> <h3>阿长与〈山海经〉原文</h3><h3>  鲁迅</h3><h3>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 的时候,就叫她阿长。</h3><h3>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h3><h3>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h3><h3>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h3><h3>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h3><h3>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h3><h3>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 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h3><h3>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h3><h3>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h3><h3>  “阿妈,恭喜……”</h3><h3>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h3><h3>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h3><h3>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 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埔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h3><h3>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h3><h3>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h3><h3>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h3><h3>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h3><h3>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h3><h3>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 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h3><h3>  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h3><h3>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h3><h3>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h3><h3>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h3><h3>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h3><h3>  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h3><h3>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h3><h3>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h3><h3>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h3><h3>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h3><h3>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h3><h3>  三月十日</h3> <h3>闰土的童年。 章家世世代代以农为生。闰土章运水的父亲章福庆有很好的竹编手艺,过年过节或农忙时,经常给人做“忙月”(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家人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叫忙月),以此来补贴家用,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h3><h3>章闰水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贫苦的家庭。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看瓜地,网鱼,晒稻谷,并向父亲学会了竹编手艺。父亲在鲁迅家做忙月时,常常把他带了去。章闰水和鲁迅年龄差不多,二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常在一块儿玩耍,并以“兄弟”相称。闰水成了鲁迅最要好的少年朋友,还给鲁迅讲了很多关于农村的新鲜故事。比如在雪地里捉鸟,下河去捞鱼,晚上在瓜地里看西瓜,这使少年的鲁迅对他产生了很深的敬意。二人情同手足,关系十分亲密。鲁迅笔下那个帅到不能行的年闰土”就此诞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h3><h3>两个小小少年,第一次玩到一起,就不愿意分开了。当诸事办妥,闰水要回去时,鲁迅急得大哭。闰水也躲在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闰水回去后,还托他的父亲带给鲁迅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鲁迅也曾送他一些东西。</h3><h3>之后,两家仍不时来往,章福庆依然带闰水去过鲁家几次,送个西瓜啥的,鲁家也不时的接济闰水家一些衣帽啥的。</h3> <h3>乳母长妈妈。 长妈妈就是章福庆的妻子,大名叫阮太君,1881年,鲁迅诞生了,这时长妈妈生下了一个女儿,于是就成为鲁迅的乳娘。鲁迅的散文里多次提到长妈妈,长妈妈擅长讲故事,也擅长在鲁迅的母亲面前打鲁迅的小报告。</h3><h3>后来鲁迅长大了,长妈妈不用再照顾鲁迅,但还是常常到周家做客,和鲁迅的母亲周老太太感情很是融洽。</h3><h3>长妈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就是鲁迅的童年好友章运水(闰土)。</h3><h3>1893年的新年,鲁迅的曾祖母去世。章福庆就把他的儿子章运水(闰土)带到周家来帮忙,于是就结识了鲁迅。章运水(闰土)比鲁迅大两岁,按理说他应该向鲁迅叫少爷,可是鲁迅却和他兄弟相称,叫他为运水哥。</h3><h3>章运水长大之后,也像父亲一样,经常到周家去帮忙。</h3><h3>1919年12月,鲁迅要带着全家移居北平,于是回到老家绍兴搬家,章运水(闰土)就带着大儿子章启生(水生)进城来到周家帮忙整理东西。</h3> <h3>闰土的青年。. 鲁迅与闰土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青年时代。农历1900年的新年,闰土上城到鲁迅家里拜年。闰土已22岁,并且结婚。鲁迅呢,在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铁路矿务学堂读书。两个当年的少年郎,此时已变成了青年,但两人依然很亲密。鲁迅留闰水住下,并一同出外游玩两天。鲁迅去南京读书后,寒假回故乡绍兴时,还邀了闰水一块儿去南门黾山游玩。他们登上应天塔,绍兴古城尽收眼底,冷风吹来,顿觉神清气爽。他们还去参观轩亭口、大善寺,两人边走边谈,极其亲热。</h3> <h3>闰土的中年晚年。 北京的四合院装修好房子后,鲁迅回老家接母亲、弟弟、元配朱安一同上京。闰土先是带了大儿子启生一块来帮助搬家,后是带了二女儿阿花去送行……唉,这是鲁家最后一次接济闰土了,鲁迅母亲对鲁迅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煮饭烧的稻草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h3><h3>鲁迅文章中应该不是夸张:第一,漂亮的少年形象再也没有了,而是生活沉重的民国时代的中年苦逼农民大爷;第二,见了鲁迅啥也不会说了,欢喜和凄凉的叫起了“老爷”;第三,有限的几句交流,也是“非常难”、“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h3><h3>闰土真实的生活,应该比这几句还惨。</h3><h3>闰土章运水.老婆姓梁,人称“水大妈”,一生勤劳,65岁的时候生病而死;闰土与老婆生了六个子女,但是穷的穷,病的病,死的死——大闺女阿杏,26岁病死;二闺女阿花;大儿子启生,38岁的时候,因劳累过度而病倒,并且染上霍乱,无钱医治,抬庙里去求神,半途断气;二儿子启明;三儿子长明;四儿子长生,五岁夭折……闰土58岁那年,背上长疮,无钱医治,任由它流脓,疮烂到碗口大,一个月后死亡。</h3> <h3>鲁迅小说《故乡》原文</h3><h3>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h3><h3>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h3><h3>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h3><h3>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h3><h3>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h3><h3>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h3><h3>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h3><h3>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h3><h3>“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h3><h3>“是的。”</h3><h3>“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h3><h3>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h3><h3>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h3><h3>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h3><h3>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h3><h3>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h3><h3>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h3><h3>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h3><h3>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h3><h3>“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h3><h3>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h3><h3>闰土又对我说:</h3><h3>“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h3><h3>“管贼吗?”</h3><h3>“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h3><h3>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h3><h3>“他不咬人么?”</h3><h3>“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h3><h3>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h3><h3>“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h3><h3>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h3><h3>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h3><h3>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h3><h3>“这好极!他,——怎样?……”</h3><h3>“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h3><h3>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h3><h3>“我们坐火车去么?”</h3><h3>“我们坐火车去。”</h3><h3>“船呢?”</h3><h3>“先坐船,……”</h3><h3>“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h3><h3>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h3><h3>我愕然了。</h3><h3>“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h3><h3>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h3><h3>“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h3><h3>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h3><h3>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h3><h3>“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h3><h3>“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h3><h3>“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h3><h3>“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h3><h3>“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h3><h3>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h3><h3>“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h3><h3>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h3><h3>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h3><h3>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h3><h3>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h3><h3>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h3><h3>“阿!闰土哥,——你来了?……”</h3><h3>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h3><h3>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h3><h3>“老爷!……”</h3><h3>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h3><h3>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h3><h3>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h3><h3>“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h3><h3>“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h3><h3>“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h3><h3>“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h3><h3>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h3><h3>“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h3><h3>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h3><h3>“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h3><h3>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h3><h3>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h3><h3>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h3><h3>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h3><h3>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h3><h3>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h3><h3>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h3><h3>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h3><h3>“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h3><h3>“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h3><h3>“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h3><h3>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h3><h3>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h3><h3>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h3><h3>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h3><h3>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h3><h3>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h3><h3>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h3><h3>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h3><h3>一九二一年一月。</h3><h3><br></h3> <h3>小说以我回故乡的活动为线索,按照回故乡——在故乡——离故乡的情节安排,依据我的所见所闻所忆所感,着重描写了闰土和杨二嫂的人物形象,从而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农村破产、农民痛苦生活的现实。</h3><h3>同时深刻指出了由于受封建社会传统观念的影响,劳苦大众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缚,造成纯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膜,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h3><h3>创作背景:</h3><h3></h3><h3>《故乡》创作于1921年1月,最初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第九卷第一号,后来由作者编入小说集《呐喊》。</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