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浪尖的女人(中篇小说第五章)

袈裟破

<h3>暮色里,铅云渐落,街灯巳亮。霓虹闪烁,晃得人眼花头晕。书环和冬青手提行李箱和竹𥱊被褥及塑胶小红桶愣在街口,如断桅的帆船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方向。冬青苦着脸紧紧地抿住双唇愁眉不展地望了望不远处墨绿色的荔枝林,又将目光移向对面亮着醒目红字招牌的灯箱,上面写有日租月租及钟点房的非正规旅社。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那几张刚从财务部结算的工资。他踟蹰半天,试着问书环:“书环,你今晚就住这旅社行不?我这些东西都放你这里。今晚我就去蹲一晚荔枝林,明早我们再一起去找厂,你看可以吗?”</h3><h3><br></h3><h3>书环把头埋得很低,一只脚在地上轻轻扒拉,微微撅起嘴,有些不情愿地小声说:“冬青哥,你去哪我去哪。”</h3><h3><br></h3><h3>冬青说书环你一个女人家的,啷咯好跟我一起去那地方嘛。他想到离家时玄武的嘱托,又不放心把书环单独丢在这不正规的旅社,可是好一点的旅社又住不起,那两块钱一夜的外来工之家,他们又担心身上的现金在熟睡时遇上扒手。不得巳,冬青只得狠下心陪书环住一宿。</h3><h3><br></h3><h3>旅社老板娘是一位操鄂北口音的乡下女人,肤色黝黑粗糙,大块头,干瘪身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两只浑浊的眼珠总在书环和冬青脸上瞅来瞅去,像在探寻什么秘密似的。她领着他们进了一间放了张双人床和一只旧单人沙发的单间,床单上污迹隐隐可现,偶尔一股混合着汗臭的恶心味道散发出来直钻鼻孔。书环不好意思捂住鼻子,不得不皱眉憋几口气。冬青想了想问老板娘还有其它房间吗?老板娘说还有四人间的,二十五元一人。她怀疑地看着他俩::“你俩……?”冬青与书环相互看了看显得有些别扭。老板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点不合时宜,马上住了嘴。</h3><h3><br></h3><h3>书环就说老板娘,我们就住这间算了。书环也不看冬青,径直跟着老板娘去门口柜台登记去了。冬青立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h3><h3><br></h3><h3>重新回到房间,书环说冬青哥,你睡床上,我坐沙发就行。冬青说书环还是你睡床上吧。书环又推让。冬青就不做声了,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把眼睛闭了起来,催,早点睡吧书环,明早还要找厂呢。书环只得面朝里躺下了。</h3><h3><br></h3><h3>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感别扭。大半夜了,书环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怕惊醒冬青,在床上轻轻地翻来复去,又怕弄出声音,每动一下都要斜瞟一眼冬青。其实冬青何尝又不如此呢?他俩都在心里悄悄地祈祷,愿老天保佑一路顺安。身上虽有几张百元钞票,吃喝拉撒住,样样都花钱,再省也撑不过半月。</h3><div><br></div><h3>书环和冬青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俩同处一室,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后来在老板娘时断时续的叩门声中,他俩才在迷糊中惊醒。</h3><h3><br></h3><h3>在柜台门口,冬青和书环看着这一大堆行李犯起愁来,这样带着找厂,实在太不方便了。老板娘仿佛看透了他俩的心思,心生恻隐,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俩是刚出厂又去找工作的吧?要不,东西暂时寄存我这里,再来住不收钱,不住五块钱一天,其他人我都是收十块。书环看着这一大堆东西也劝冬青,冬青哥我们先放这里吧。冬青还在犹豫。书环说哥,我实在拖不动了,手还酸痛得不行。看到书环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冬青咬牙把心一横,好吧,一时找不到厂晚上就拖着书环进荔枝林吧。书环见冬青点了头,笑着舒了口气。</h3><h3><br></h3><h3>书环和冬青上午顶着烈日找了半天,连走三个工业区,都没见一个招工牌,一路都碰到三两一对找工作的青年男女,都汗涔涔地一脸焦渴。冬青干渴得唇裂起壳,大张着嘴呼呼喘气,书环也渴得不行。她去路边一个盖水泥瓦的小商店买了瓶一块钱的矿泉水递给冬青说,喝口水吧,哥。冬青说我不渴你喝嘛。书环硬塞到冬青手里,都快烤成肉干了,快喝吧。冬青仰起脖子向嘴里倒了几口,递给书环。书环说再喝点。冬青又往嘴里倒几口。书环想让冬青多喝点,就伸手把瓶底向上推了推。冬青呛得向书环喷了一脸。书环把脸一揩,很不好意思,我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冬青明白书环的用意,什么也没说,把剩下的水递给书环,你也喝点嘛。</h3><h3><br></h3><h3>下午,冬青和书环在路上碰到两女一男三个陕西的,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路骂骂咧咧地咒骂着什么。他们迎面碰到冬青和书环,主动与他俩搭上话,说老乡,你们也是找厂的吧?前面别去啦。妈的,要求不低呢。要高中以上文化。我要上过高中,还出来干吗?不如做个小学代课老师呢?卖个力气还要高中,还不包食宿。真他妈扯蛋。还拿张试卷让你做做呢。怕你冒牌呢。里面可能是造原子弹的吧。</h3><h3><br></h3><h3>书环心里一乐,仿佛漆黑的夜里见到了灯光,笑就爬上了脸。她向那几个人道了声谢,把冬青一拉,哥,我们去试试吧。</h3><h3><br></h3><h3>那几个人望着书环和冬青离开的背影,有些嫉妒地说,还是多读点书好啊。</h3><h3><br></h3><h3>这是一家生产电路板的台资企业。以前在家就听打工回家的老乡讲过,外资企业招工条件高,管理严格,准军事化。听说早晚还要做广播体操,上下班要集合列队,上班时间不能随处走动,聊私事,上厕所还得到班组长手里领取离岗证方能离开,时长不得超过十分钟。一个组只有一张离岗证,上一个人回来了下一个才能离开。好在这家公司还没有离岗证一说,其它的都差不多一样。</h3><h3><br></h3><h3>冬青被安排到了电镀车间做作业员,书环进了质检部门做进料出货检验员。因为厂里不包食宿,冬青与书环商量,尽量找便宜一点的房租,但离厂区近一点或好一点的楼房都比较贵。他俩找遍了厂区附近的岀租房,没有单间,都是一房一厅的,即使偶遇上一两家,价格也贵得让他俩无法接受。让书环单独租间房离得太远,冬青也不放心。书环暗自算了算,与其各租一个单间,还不如合租一房一厅便宜。书环想了想问冬青,冬青哥,我俩合租一房一厅行不?共买一套厨具,这样划算,相互还有个照应。冬青还在犹豫。书环知道冬青心里在想什么,就说冬青哥,我们一人住里间,一个住客厅,这不很好吗?</h3><h3><br></h3><h3>冬青还是犹豫不决,他说别人会说闲话的。书环说外面又没有同乡,哪个晓得我们啥关系。清者自清,怕啥子嘛!冬青哥,你是哪样的人,玄武和玉蝉姐不晓得吗?莫想多了。</h3><h3><br></h3><h3>冬青想想也是这个理。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凑合着过吧。</h3><h3><br></h3><h3>出门打工以来,冬青事事都顺书环的意,但在买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时,他俩还是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冬青坚持买最便宜的,书环却要求买好一点的。冬青说便宜的质量虽差些,坏了又买,不心疼;书环说质量好的虽贵点,但耐用,买两个差的还不如买一个好的,经久耐用。你那是省小钱花大钱,不划算。冬青又不作声了。书环怕伤了冬青的自尊心,就说冬青哥,我晓得你也是好心。出门在外,我俩就是亲兄妹,你多担待,莫跟妹子一般见识,挣钱才是目的,但心情很重要,再苦的日子也要开开心心地过。心态好了,还有啥子解决不了的问题?</h3><h3><br></h3><h3>冬青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说书环就是会划算,事事都很过细,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夸得书环有点不好意思,书环也笑,冬青哥啥时候也学会夸人了?</h3><h3><br></h3><h3>铺床的时候,冬青说书环你睡里间吧,我就睡客厅。书环说冬青哥还是你睡里间吧,你的工作辛苦些,得休息好。说着就把冬青的被褥帮着往里搬,冬青就上前去夺,不经意见,冬青的手就碰到了书环一只鼓鼓的乳房上,两人尴尬极了,同时一松手,东西就掉到了地上。冬青慌忙捡起来逃回客厅。书环无奈,同时又感到好笑,冬青哥,你真固执。</h3><h3><br></h3><h3>这家台资公司虽然管理上很严格,但很人性化,每间隔两小时就休息二十分钟。各车间都有音响,放着轻音乐,可趴在工作台上小憩一下打个盹,还有周末假。不像那家圣诞饰厂整个工作时间拼死拼活地干,更別说什么周末假,有活就干,无活才放假。这厂还有基本工资保障,以前那家想都不敢想。很快,冬青和书环喜欢上了这家台资企业,工作积极认真,责任心强。</h3><h3><br></h3><h3>工作稳定了,心也踏实了。星期天早上,冬青和书环吃过早餐,书环说厂里还需要一名质检员和清洁工。我们去看看小芬吧。如果她不够条件做质检,做清洁工也可以呀,总比那厂强多了。</h3><h3><br></h3><h3>冬青和书环在小芬的厂门口一直等到下午下班的时候,才见到一个过去的同事走了出来。书环上前叫住她要她帮忙喊一喊小芬,说是有事找她。当时离厂匆忙,都忘了互存手机号。</h3><h3><br></h3><h3>从前的同事说,你们在岀厂的第二天,小芬就被车间主任寻了个理由开除了,当天就结了工资走人。包装组长为小芬求情还被无端罚款二百元。</h3><h3><br></h3><h3>小芬去了哪里呢?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她还有可依靠的亲友或同乡吗?</h3><h3><br></h3><h3>回来的路上,冬青和书环没再说一句话,彼此不再提小芬,或许有一天,他们同样会落入小芬的命运。打工的路上,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呢?</h3><h3><br></h3><h3>在这家台资公司,冬青和书环的勒奋诚实肯干赢得了上层领导的肯定与赏识。双双晋职加薪。冬青升为电镀车间班长,书环为质检组长。在晋级通知贴于公布栏的当天,他俩下班回来后,在卤肉摊买了份凉拌猪耳,炒了盘家常小菜各自喝了瓶啤酒小小地庆贺了一下。</h3><h3><br></h3><h3>岀门打工一年多以来,总算在外熬出了个小模样,他俩都憋不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亲人,但只字不提在外合租住房的事。在内地,这样的事永远是不被理解,反而会让人想入非非发挥出超常想象力。这个秘密永远只能装在心里。</h3><h3><br></h3><h3>玄武在手机那头说书环你也別太省了,该吃就吃该穿就穿,决不能亏待自己,钱是挣来用的,搁着干吗呢?累了就回来,我去火车站接你。儿子苇苇就在手机里喊妈妈,书环的泪水就出来了。玄武越是在电话里讲这些,书环越认为要好好节约才对得起家人。冬青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玉蝉的声声嘱咐与关切,冬青只能感动得嗯嗯嗯直点头。</h3><h3><br></h3><h3>书环与冬青商量,干够三年我们一定请假回去看看。</h3><h3>三年是多少年?只有他们这些打工者知道。</h3><h3><br></h3><h3>今晚,他俩各自都只喝了一瓶啤酒,但都有了些许醉意。碗筷是冬青收拾的,书环想伸伸手,却感到晕软无力。他俩洗好澡就都上床睡觉了。与家人通过话,两人实在太兴奋了,今晚的话特别多,两人敞着一扇门,一问一答喋喋不休。</h3><h3><br></h3><h3>书环一向是关起门来睡觉的。今晚,她不仅不栓上,还大大敞开。她一脸鸡冠红,连连向冬青道歉,对不起呀冬青哥,我以前一直关上门,并不是防你呀,开着门睡觉,我感到别扭呀。从今往后,这门我不关了,嘿嘿嘿……</h3><h3><br></h3><h3>冬青就爬起来把门拉上。书环又起来拉开,指指冬青,冬青哥你再恁咯,我真生气了。我不拿你当外人,你也不要把我当小人。</h3><h3><br></h3><h3>冬青说你一个女人家的这多不雅观。书环就说有啥嘛?只要你心里有鬼,关也没用。嘿嘿嘿……</h3><h3><br></h3><h3>冬青无活可说。敞开就敞开吧。我有鬼。我像有鬼的人吗?</h3><h3><br></h3><h3>后来,书环睡觉真的再没关过一次门。冬青心想,书环你是在考验我吧?</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