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童年

白小苇

<h3></h3><h1> &nbsp; 庭院深深 </h1><br><h1> 七岁那年的春天,被母亲从乡下外婆家带到这个小镇—张渚。母亲牵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这个大宅院,这是我父亲工作的地方,连着家属院。说起这个大院,人们称之为镇委。 </h1><h1> 院门进去,两旁参天大树,开满簇簇紫花,听大人说,这叫泡桐树。到了秋天,地上落满了毛茸茸的果子,被孩子们当球踢来踢去。这里曾是大地主家的宅院,幢幢古老阴森的木楼,最大最高的一座正对着镇委大门中央,一楼中庭宽长的通道,像怪兽张着的大嘴。二楼的雕花格窗从没见打开过,神秘而恐怖,大人们说晚上楼里有狐仙出没搬弄桌椅锅盆,吓得院里最皮的孩子都不敢上楼。两旁楼梯陡峭狭长,高处尽头黑古隆冬,在我记忆里,每次经过都大气不敢出地逃将出去。 </h1><h1> 穿过漆黑的木楼通道,右拐进去就是家属院,一个个独立小院,有的是古旧木楼,有的是简陋厢房,地上铺着青石板,屋顶长满瓦松草。我的家,推开两扇吱呀木门,走一段小弄堂,尽头左侧是一个院子,小时候管它叫“明堂”,地上铺着大块长条的青石板,上面刻着繁体字。夏天的傍晚,父亲都要端出小方桌,扛出竹躺椅,一家人吃晚饭乘凉。弄堂右侧踏上几个台阶就是里屋,一长条五间房。最大靠左这间是父母的房间,地下铺着木地板,顶上糊着旧报纸。对我最大的诱惑来自床底下的一个瓮头,瓮底里铺着厚厚一层石灰粉,上面放着牛皮纸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奶糖水果糖。镇上有年轻男女要结婚了,就到父亲办公室领结婚证,送上一包喜糖。所以钻床底掏瓮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大房间右侧有个终年潮湿的小天井,因为每日正午时分照射到的那一缕阳光,转眼即逝。里面长满了翠绿的凤尾草,每每老师让采集植物标本,我就跳进去摘上几片。这种天井,后来我在周庄看到过,就是那棵草,那块砖,就是那雨天看屋檐水滴落的模样。恍惚间,好似看到小时候的我跳下天井去摘下一片片凤尾草,小心翼翼地夹进书本里。</h1> <h3></h3><h1>  镇委大门进去左侧,是办公区,一溜的长廊,一边是办公室,一边长廊外是幽深的梧桐树林。长廊木柱底座是个球形,我喜欢站在圆球上抱着柱子转圈,直到严厉的父亲呵斥一声才停下来。印象中父亲总是坐在办公桌前写文稿,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排蓝色文件夹,桌上摆着一盆菊花或月季。倒一杯清茶,点一支香烟,他在袅袅青烟中时而沉思时而落笔。隔壁打字室传来小和平姐姐“叭嗒叭嗒”的打字声......室外的那片梧桐树林,一到秋天,梧桐叶包裹着梧桐籽在秋风中打着转,盘旋着落了一地,家属院的孩子捡了,一粒粒剥下来,淘干净了炒着吃,那里面的小仁,很香。 </h1><h1> 深深的老旧的庭院,对童年时的我只有着少许乐趣,更多的是害怕恐惧。母亲在茗岭工作很少回来,父亲不是在办公室通宵写文稿,就是在会议室打牌到深夜,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激动地和冯伯伯汤伯伯喊着:“钓王!钓王!”....两个姐姐晚上出去与朋友聚会就会把钥匙留给我,我一个人呆在这深宅大院里心头无比恐惧,想着大人们说过的大宅里曾经发生的恐怖事,一边汗毛炸裂,一边飞也似地逃奔出去,穿街走巷地游荡....夜深了,我回到大院门口不敢进去,蹲在昏黄的路灯下等姐姐们回来。困得实在不行了,就到门卫郭麻子爷爷那里站会儿。郭麻子爷爷高大黝黑,不苟言笑,我不怎么敢跟他讲话,只是觉得身边有个大人能得到稍许安全感......有次姐姐发现她的整串钥匙被我弄丢了,急得拉着我打着手电窜几条巷子寻找,最后在白果巷里找到了。我想起了,“哒哒哒”奔跑时有东西落下的一声脆响,因为害怕在漆黑幽长的巷子里停留,不敢回头。</h1> <h3></h3><h1> 老街小巷 </h1><br><h1> 镇委门口是一条长长的老街,座落在小镇的西面,所以就叫西街,不过一杆多宽,在楼上推开木窗,都能和对门邻居唠唠家常。这条长长的街,我说不上有多长,但至今非常清晰地记着,从头到尽,每一个深刻的记忆点。东头,就是与小镇大街的交叉口,理发店,烧饼铺,旅社,饭馆,像橱窗里的画似的一幅幅展现在我眼前。烧饼铺门口的那只大桶炉,蒸发着阵阵焦香,老师傅把面团用小木棍压扁,撒上芝麻,在手掌中来回抛两下,然后腰一弯头一低手往炉里一贴,动作娴熟一气呵成,仿佛一位自我陶醉的舞者。不一会儿,就用火钳夹了烘烤熟透黄澄澄的烧饼出来,剥开,夹上一根脆香的油条,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唇齿留香,终生难忘。不远处,是卖各种酱料酱菜的小辰光称它为“大生”的店铺,店铺的后院就是酱厂,我去见识过这一排排大酱缸的恢宏场面。这个店我跑得最勤,因为我就是家里专职“打酱油”的那个。“大生”对面,是个小杂货铺,高高的木柜台,透明的糖罐子,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当有一天踮起脚尖吊着柜台买到了一种叫椰子糖的糖以后,每当路过,一步一回头,脖子都快扭断了。</h1><h1> 走上百米,是镇委招待所,进了大门左侧后院是食堂,曲里拐弯后看到的正是镇委大院、家属院。我每天要来食堂跑好几趟,有时吃早饭,有时中午端着盆子来打菜。食堂里,有一位大家称她“烧饭婆婆”的婆婆,胖乎乎的,和气慈祥,整天束着白围裙围着锅台转。退休以后在街上遇见她,亲热地叫一声“烧饭婆婆”,她摸摸我的头,笑得很开心。</h1> <h1>  镇委大院就在老街的中段,对面的小巷叫水巷。长长的青石板路通向的尽头,是古老的桃溪河,河边桥埠头,淘米的,洗菜的,汰衣裳的,竹篮提着,水滴滴嗒嗒一路,可能是巷子的路从来没干过,所以叫水巷吧。想起水巷,就被这名字浸湿了记忆,眼角些许湿漉漉的,仿佛看到母亲拎了一篮衣物去汰洗,桥埠头传来阵阵棒杵捶打衣服的声音.....水巷中新开了间女澡堂,老板娘跑来请父亲帮提个名儿,父亲沉思片刻说:“‘春寒赐浴华清池’,不如就叫一池清吧!”若干年后回小镇,老街和镇委大院被拆得面目全非,所幸水巷还在,一池清还在。</h1> <h1>  白果巷,离水巷五十米左右,长长的,窄窄的,老墙斑驳,只有少数几扇门是开在巷子里的。有一天深夜,姐姐匆匆到家拉起我说快跟我去医院,妈妈摔伤了!去医院必经之路就是白果巷,姐姐牵着我走到巷子中间愣住了,地上坐着一个人,是镇上的名人,听说当年在部队因感情问题受刺激后就疯了。我感觉到姐姐的手在颤抖,小声说,冲过去,然后护着我紧靠着墙根,突然拉着我拔腿就跑,一口气冲到了巷口,姐姐长舒了口气。我回头望去,那个可怜的人,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没动,清冷的月光照着小巷,仿佛刚刚看了一出独角戏。</h1> <h1>  花园巷靠老街的西头,是我最不愿意走的一条路,一边是医院的围墙,一边是一大院的外墙,几乎没什么人走动,中间有一个破败废弃了的厕所,阴森可怖,不知为什么叫花园巷,名不副实。</h1> <h3></h3><h1> 轮船码头 </h1><br><h1> 七岁之前,对父亲没有记忆。记住父亲,是上学的那天,我站在镇委门口,看着一个个孩子斜挎着布袋往老街西头走,那里有幼儿园,小学。我心里好生羡慕,想着爸爸怎么不送我去上学。到了下午,父亲拿出了早就做好的红格子布书包,领着我去了幼儿园。到了那里,小朋友们正在一棵枝叶参天的白果树下做操,我躲在父亲身后,不敢靠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做操。那棵白果树,二十多年后送女儿去上学,她依然在,杏黄的扇叶铺天盖地。</h1><h1> 刚从乡下来的小丫头,镇上的一切都那么陌生,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连父亲和姐姐都是陌生的。什么都不懂,有着深深的自卑感,总是远远望着一帮孩子玩耍而不敢融入。我最依赖的母亲却远在茗岭工作,那时交通不便,回来一次不易。我强烈地思念母亲,一有空就到办公室缠着陆阿姨给母亲打电话叫她回来,陆阿姨总是佯装电话打通了,说你妈忙,空了就回来。有时太想她了,就捧着母亲的衣服使劲闻,感觉她就在我的身边;放了学就跑到汽车站,看看母亲今天会不会回来。</h1><h1> 直到有一天,母亲为了赶回来看我,从同事的自行车后座上摔了下来,脑部受伤回到蒲墅外婆家休养,我又开始往轮船码头跑。轮船码头在我小时候看来,是离镇上最远的地方,记得要穿过小镇的整条大街,还要经过一个煤场,黑乎乎的路上,晴天煤灰飞扬,雨天黑水横流,我却乐此不疲,每天一放学,就往那里赶,盼望母亲能从最晚一班轮船上下来。等船开过来,我眼巴巴地看着第一个人走下来,直到最后都走空了,强忍着泪水心里空落落的。轮船码头的师傅都认识我了,最常说的一句就是又没接到啊?是的,从来没接到过,一次都没有,失落,凄凉,不应该是这个年纪有的感觉,我却早早有了。</h1><h1> 有一天下着大雪,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了,我背着书包深一脚浅一脚、边跑边打滑着赶往码头。鞋子已经湿透了,不知是雪水还是煤水,鞋帮浸得黑乎乎的,脚尖上却沾着晶莹的雪花。我头上冒着阵阵热气,胸口起伏气喘吁吁,跑到码头门口,却发现大门已锁上了。隔着栏杆朝里望去,看到末班轮船已静静地停靠在驳岸,台阶处场地上,空荡荡的,只有雪无声地下着,地上一路凌乱的脚印......总是满怀希望地赶来,失魂落魄地回去。</h1><h1> 随着母亲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再也没有分开过,慢慢地没有了这种孤苦无助的感觉,幸福的日子总是不经意地流逝,也不会留下多少痕迹。 </h1> <h1>  我的童年不是多么美好,七十年代的那个小镇,却像画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深夜路灯下彷徨的身影,巷子里“哒哒哒”慌张的奔跑声,独自在深宅大院里恐惧的感受,轮船码头翘首期盼的眼神,呆坐家里听着天气预报“三千米上空,三千米上空.....”幽幽之声油然而生的莫名凄凉...... 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心无所依。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