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往事:儿时浴事

阿轰

<h1>&nbsp; &nbsp; &nbsp; &nbsp; 应了气象学上所说的古城漳州属“亚热带海洋季风气候,热量丰富,雨量充沛,光照充足”的所有特点,所以每到夏天,漳州的闷热劲令人不爽,儿时记忆中,一年有半年热,但凡从4月的中下旬始,每天早上一睁眼,便可呼吸到湿热的空气,身上也有发粘的感觉,稍一动弹,就是一身汗,这种状况要一直持续到11月的秋凉才见好转。于是洗澡便成了夏天每人每天必须从事的必备工作。</h1><h1><br></h1><h1 style="text-align: left;">&nbsp; &nbsp; &nbsp; &nbsp; <b>洗澡。</b>儿时的漳州多平房老厝,古街小巷虽其貌不扬,其实处处遍布水井,隐于民居中,很多人家里就有水井。上小学时我曾到许多同学家串过门,见有的是自家后院有井;有的是几家合住一院、院中埕上有井、几家人共用;条件好些的人家进门厅后有个天井、天井低于屋面、除利于采光外还有一个重要功能:供四周的屋檐流雨水,天井中间也必有一个水井。水是生命之源,在日常生活中占据绝对重要地位,所以大家对水井也倍加爱护,多用青石砌上井台,修出排水沟,视其如家中重要的家私一般,若谁家有个气派的大井台,似乎也会给主人的脸上增光不少。那时街头巷尾也常见水井,我们家那条瑞京路挨着联仔街的丁字路口马路上竟然就有一个大水井,砌着漂亮的青石大井台,占据将近小半条街,骑车的和行人须绕着走,旁边还有一个路灯,于是从早到晚来这里挑水、洗衣、洗菜、洗澡冲浴的人络绎不绝,路人也会讨点水撩脸洗臂。虽然用水无忧,但家家户户基本上也备有一个水缸,方便随时的洗涮。夏天回到家来,从缸里舀盆水“流流”(擦洗),立刻清凉袭身。少年家和大人们晚饭后喜欢凑在井边冲浴,水桶扔进井里,提上水照脑袋上往下浇,十分的畅快淋漓。大人有时会在毛头小孩正全神贯注举桶闭眼准备淋水之际、故意扯一下小孩的裤脚,吓得小孩扔掉水桶急忙的去拉住裤头,引来一阵哄笑。但井水毕竟凉,尤其是老人幼儿晚上洗澡断不可用太凉的水,那是会激出病的,烧热水要废柴火煤炭,会给不富裕的家庭增加一笔开支,智慧的漳州人学会了充分利用“太阳能”。于是每到下午,大家便把所有能盛水的大盆小桶都装满水,放到门口街旁太阳能晒得着的地方暴晒,等夕阳西下,水温可人,正好可以洗澡,省却不少的柴火钱。那时瑞京路上人家的大人下班回来,会先打两桶井水泼于门口石板上蒸发掉暑气,再支上小桌,一家人围坐喝糜(稀饭)。待吃过晚饭,大人将大木澡盆中倒入太阳能温水,逮住家里的小男孩,脱去衣物后将其按在盆中当街的洗将起来,各家都如此,成为平常事,无人见怪。孩儿们乐于戏水,常见相邻的两家孩儿边洗澡还互相的撩水打水战,不时的会失手撩家长一脸水,屁股上便会结结实实的挨上清脆的一巴掌。</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nbsp; 洗完澡的孩儿脖子、腋下、后背会被抹上白花花的痱子粉。大人顺手像撒渔网似的将洗澡水泼到街上,满街湿漉漉的,既去尘又降温。大大小小的洗过澡的男孩开始了打仗的游戏,一会冲过来,一会杀过去;女孩们扎堆跳格子、跳橡皮筋、捉迷藏、叽叽喳喳的嬉闹,个个又都是一头一身的汗,这澡算是白洗了;大人则点上一盘蚊香、躺在“披椅仔”(竹床)上纳凉聊天喝茶,用大芭蕉扇拍赶着蚊子,女主人们抓紧时间洗着全家换下的一大盆脏衣服。那时每到下午下班后的这段时间里,家家户户所作所为仿佛是事先商量好的,几乎是同步进行,行动一致,配合默契,满街构成一副自在安宁又弥漫着普通人家过日子的烟火味,漳州的百姓已然用漫不经心的姿态就日复一日的度过了那漫长难熬的夏天。</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nbsp; 那时我们住公园小学里的地区机关干校平房宿舍,小院的那口水井旁也砌了两个一米见方、有20厘米高的浅水池,作为泡洗被单、蚊帐等大件之用的,夏天便被当做晒“太阳能”水之用。先来占位者用破布堵住出水口,打上几桶井水倒入其中便可放心的让大自然去制作太阳能水,成了比我们小几岁的邻居孩儿们洗澡戏水之乐园。到了七十年代初我上漳州一中学打篮球后,觉得自己已长成少年家了、基本上就是以井边冲浴冷水为主了,包括后来下乡、上大学、到北京参加工作,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如此,已成习惯。那时居住条件比较逼仄,漳州的古厝自古以来好像就没有考虑过建洗澡间的设计思路,女同志如何解决洗澡问题一直是个重大问题,估计她们只能各显其能了。记得大概是在文 革中期无事逍遥那阶段,我们院子里的孩子们慢慢长大,不能当不懂事的小毛孩看待了,四家老师便一合计,利用我家小厨房外墙和院墙间的直角、找人砌了间一米多见方的小洗澡间,露天的,水泥抹地,圈住部分院子的水沟当泄水路,木门后钉几个钉子可以挂衣服,我们几家人终于有了属于我们的公共洗澡间,尽管简陋,但毕竟是有了。想洗澡的人自己拎桶热水带上换洗的衣服挂在钉子上,关门上栓即可舒服自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洗个热水澡。此举彻底解决了困扰多年小院四家女同志们的洗澡问题,各家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对熬过苦夏更有了信心。自力更生建洗澡间这在当时是比较超前的举措,顿时使生活质量上了一个大台阶。</h1> <h1>&nbsp; &nbsp; &nbsp; &nbsp; <b>游泳。</b>九龙江从城南缓缓流过,夏天成了人们绝好的浴场。我小学很多男同学从最初去九龙江洗浴再到学会游泳,便习惯按老辈人的叫法把九龙江叫做“溪”(南门溪),把游泳叫做“洗浴”。</h1><h3><br></h3><h1>&nbsp; &nbsp; &nbsp; &nbsp; 第一次去游泳大概是文 革前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父亲带我和哥哥去九龙江学游泳,兴奋异常。我们从公园小学大门出来,沿芳华北路、台湾路、香港路上了旧桥,到江心岛从烧灰巷那窄窄湿漉漉的石板梯下去,往右一拐,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个面积不大的细沙滩,九龙江水竟然就在跟前流过,旧桥墩显得高大雄伟,主航道就在第一和第二桥墩之间,不远处停这几架帆船人家,正在船尾烧火做饭。来洗浴的人很多,在沙滩上找个空位放下衣物,穿个小裤头牵着父亲的手战战兢兢的下水。江水绕身、波涌起伏会把人托起漂漂的,感觉很奇妙。父亲教我们如何憋气把头潜入水中,如何让人浮起来,如何蹬腿等等。在那个夏天,我在没有“车胎”(可当救生圈用)的情况下,居然学会了潜水和蛙泳,还会“站”在水中,会仰面躺在水上。其实功夫全在水中的腿上,要不停的蹬。仰面的诀窍是胸脯要挺起来、人就浮起来,如果再配合手的划水动作,就成仰泳了。从此以后,夏天去九龙江游泳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规定动作”并乐此不彼。后来我们嫌烧灰巷的沙滩太小,转战到对面南岸的沙滩游泳,感觉空间和水面大多了。再后来又去了洋老洲溪堤內的大榕树下游。</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nbsp; 夏天最盼望的是“刷”(刮)台风。台风一来,先要刮过一阵凉风带走热气,昏天黑地,大风带着大雨点砸下来,地上顿时积满水,打落一地绿树叶,崇正学校(公园小学)大楼顶上的几个泄雨口的水瀑布般冲泄下来,像水库的开闸放水,我们会兴奋的跑到雨里“游雨”,淋个湿透,非常的痛快。当然是偷偷的,不能让大人看到的。台风天会凉快个两三天,给熬夏的人们喘口气、睡几个好觉,养精蓄锐后再去熬夏,这似乎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张弛之道。有一利必有一弊,大雨带来了上游山洪爆发,连护城河的“壕沟”里也涨满水,九龙江里黄沙水滚滚,水流湍急,河床抬高许多,烧灰巷两侧的人家都被水淹搬走了,不知住到什么地方去,旧桥头的防洪堤口放下了枕木拦住,以防万一。江水过桥墩时狭路相逢,争先恐后的挤进桥墩和桥底仅剩的狭小空间、形成团团漩涡,迎水那面的桥墩挂满上游漂下的树枝稻草。泳是游不成了,我们站在桥上很是失望。此时,有十来号胆大水性好的少年家穿着游泳裤站在桥栏杆上欲往下跳水,围观的人渐多,有说风凉话的、有故意说他们不敢跳的,还有人在打赌,其实大家无非是想以激将法迫使那些少年家表演跳水让观众们开开眼。年轻人经不住揶揄,也不排除有“展风神”的心态作祟,其实他们也需要借此机会比出个高低、以排出在旧桥栏杆上跳水的英雄榜,于是互相示意,便挨个分别做出“燕式”、“霜条式”或“无名自创式”的动作跳入洪水中,每跳一个,观众便发出一阵欢呼声和赞叹声,伸出脑袋往江中看入水的英姿,很给“运动员”们鼓舞。后跳的人总会挖空心思的想比前人更出彩,有了竞争于是动作百花齐放,包括跳砸了直接拍在水面上“漏气”的也比比皆是;跳水者入水后立刻被冲出很远,要尽快的挣出水面,奋力向南岸的竹林游去,从那儿上岸,再跑上旧桥,再跳。九龙江涨大水的那些天,跳水表演成了每天下午的固定节目,吸引了很多的人凑阵看闹热,我们几个小学同学也天天下午跑去看,不用买票却过足了看跳水的瘾。</h1><div><br></div><h1>&nbsp; &nbsp; &nbsp; &nbsp; 那时漳州水性好的少年家都穿着一种用藏蓝色布或是用两条红领巾“车”(缝纫机轧)成的三角形游泳裤。这裤子最大的秘诀是有一侧断开,靠两组同色的布绳绑系,无论是要穿或要脱都很方便,无需更衣室,只要外面穿一条平常的短裤,套上游泳裤一侧的裤腿穿上、两手在短裤内悉索操作片刻就可以完成,可以在江边睽睽众目下堂而皇之的穿、脱,且无碍观瞻,于是风靡漳州,尤其是游泳的人几乎人手一裤甚至不止,不知是谁发明的。我非常羡慕此裤想要有之,但那时布票紧张,加之游泳技术尚稚嫩,从不敢向父母亲提出这非分之想。直到文 革期间父母亲受冲击蹲牛棚,我才偷偷的用母亲省吃俭用从信托商店买来的老旧手摇式缝纫机、用自己的两条红领巾自制了一条游泳裤并视为至宝。不幸的是后来有一次看哥哥他们一中的几个同学在我家洗照片,拿我的红色游泳裤包灯泡当暗室,灯泡发热把裤子最重要的部位烤焦了,宣告我的游泳裤彻底报废,令我痛心不已。</h1> <h1>&nbsp; &nbsp; &nbsp; &nbsp; <b>洗汤。</b>到了冬天,无法制作“太阳能“水了。漳州的冬天阴冷,父亲到了周末会带我和哥哥去洗汤。漳州的闽南话保留着古汉语的许多发音,如铁锅叫“鼎”,筷子叫“箸”,木拖鞋叫“木屐”,温泉叫“汤”,也是古汉语热水的意思。汤池都在北京路沿线,据说此地下的岩石有裂缝,便产生了带有硫磺味的温泉,据载,自千年前的北宋始北京路一带就有汤池。儿时北京路比较有名的汤池有“芗江”、“大众”,地处在北京路最闹热的中段,靠南段的工人疗养院对面还有“工人”汤池。父亲一般带我们去芗江汤池,在北京路中段的路东,最“正港”(正宗)的,楼上是芗江旅社,最里面有座独立的三层楼,二、三层是漳州市服务公司。儿时我不喜欢洗汤,怕烫,但在家烧水洗澡很麻烦还容易感冒,于是会极不情愿的跟父亲去洗汤。</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nbsp; 汤池的生意很好,尤其是节假日都要排队等。进汤池要先买票,洗大池的大人好像是一毛一,小孩七分。汤池门口挂着白布帘,印着红色的大字“男”,旁边还有单间的“个人池”,服务公司的一楼甚至有最高级的“鸳鸯池”,听说洗一次要一块钱。掀帘进去,雾蒙蒙的一片,管收票的人穿着短袖,旁边有个大桶,里面用消毒药水泡着汤池提供的白毛巾,其实已呈微黄色的了,桌子上有拧干的毛巾把,自己拿一个。汤池旁摆着两溜竹子躺椅,铺着同样微黄的白浴巾,找张没人的躺椅,放上衣服,脱成坦诚相见状,光脚走到浴池边套一双木屐仔,这木屐仔被水泡得很沉重,穿上它好像拖着两块砖头在走路。大池的水不是最烫的,旁边还有一个小些的池是最烫的水,只有个把上了年纪的人才敢泡进去。我要在大池边反复试探、踌躇好久才敢把腿伸进池子里,一旦腿进去了,人就可以慢慢泡入汤中,坐在里面的石条上,等额头上沁出汗珠,说明泡透了,父亲会让我们上来坐着,用毛巾在我背上搓泥,还会把搓出的泥让我看看,表明不这么洗汤会变成脏孩子的。汤池的水不能用肥皂,否则头发会粘成一坨,外地人不知此奥妙,常有中标(招)者;浴池入门处有卖专门特制的洗头水,装在小瓶子里,另外收钱的,我们从来没有买过。在汤池里连泡带搓的,一旦洗好,人会非常的舒服,经络疏通,血脉顺畅,好像把身体里的污水浊气都逼了出来般的,很有成就感。出门前把用过的毛巾扔进消毒水的大桶里,工作人员用木棍搅巴搅巴,等待着下一个顾客使用。回来的路上,父亲会在中山公园东门口那摊远远飘香的糖炒栗子摊买包糖炒栗子给我和哥哥吃,算是犒劳。我后来愿意去洗汤,多半和糖炒栗子有关。</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nbsp; 真正认识到洗汤的好处是下乡当知青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在浦林公社畜牧场下乡,受同室知青张大伟的影响,我们天天都去井边冲冷水浴。但冬天很冷,伙食又差,去冲浴都是三下五去二的草草了事,当任务来完成。有时回漳州的话会很想洗个热水澡,去洗汤便成首选。泡在汤池里,都会感觉到把地里干活时被冷风吹得打颤的寒气给拔出来,彻底洗去粪味汗味,进去时是污浊的人,出来时还干净清爽的“我”给我。记得有一次是下午回城后去洗汤,刚洗好后工作人员说要换水了,索性留下来看看。只见工人用个由两根长木做成的大夹子探入水中,夹住碗口粗的木塞子,左右摇晃几下拔出,汤池的水逐渐的少了。如果此时你正好站在太古桥,就可看到冒着雾气的大水冲进“壕沟”,附近的空间弥漫着硫磺味。没水后,一个工人跳进大池,用细竹枝编成的竹扫帚刷着池壁池底的污垢,用胶管的水冲一遍,再把木塞子塞在出水口上,拿一把长木锤狠狠的砸紧,进水口再放出热腾腾的温泉,一池水就换完了。漳州人对洗汤情有独钟,几乎每个人都有洗汤的经历,这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花点钱去洗汤也是对自己辛勤劳作的奖赏了。</h1><h1><br></h1><h1>&nbsp; &nbsp; &nbsp; <b>&nbsp;在北京冲浴。</b> 从小养成的要冲浴一下才舒服的习惯是根深蒂固的。记得1982年2月中旬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的国家体委工作,那时还是冬天。报到的那天下午被安顿在用办公室临时改成的集体宿舍里,一进楼只觉得暖气烧得十足,热烘烘的。放下行李,同分配来的大学同学、也是漳州一中校友许加说要是能冲浴一下就好了。于是他出门去男卫生间,发现挡板角落里有个自来水龙头,地上还有个地漏,便先拿了脸盆香皂去冲浴,不消两分钟,许加急促的跑回来,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说“水比漳州的冷多了”。我接着去洗,感觉北方的水就是冰水,撩在身上马上蒸腾出热气裹住全身,冰冻刺骨,皮肤瞬间发麻没了知觉,但肌肉却微微的打颤。但洗完后擦干,浑身发热,精神焕发,无比的舒畅。住在楼道里的干部家属看着我们冲冷水,惊恐的大喊“你们这些南方大学生不要命了!”同是分来的北方大学生后来跟我们说“北京人没有像你们南方人敢在冬天洗冷水澡的,你们真是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直到现在,我虽已不再年轻,但三不五时的还会用冷水冲浴一下以提振精神,同事们知道后都很惊讶,我也只好自嘲的说“这都是儿时在漳州落下的病根啊”!</h1><h3><br></h3><h3>(成文于2019年7月27日,大暑。图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