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湖北越调</h3><h3></h3><h3> </h3><h3><br></h3><h3> 地域不同,便水土区别;水土区别,便语言差别;语言差别,便戏剧各异。在中国,东西南北之人相貌不同,性格差异,剧不同腔:273个剧种,京剧、评剧、豫剧、越剧、黄梅戏,成为“五大剧种”。或问:湖北越调是什么剧种?曰:流行于鄂西北汉水中上游地区的代表性剧种也,也称“襄河越调”、“大越调”或“土腔越调”。</h3><h3> 又问:湖北越调由何而来?曰:老河口是汉水进入湖北的第一个重要商埠码头,山陕梆子(秦腔)在这里演变而成老河口腔,清乾隆年间形成了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剧种——大越调。鄂北与秦地毗邻,“民多秦音,俗尚楚歌”,“越调”原本被称为“月调”,是中国古代戏曲的一般地方剧种所共同拥有的“平、背、侧、月”的四种调门之一,保留了古老“秦腔”的高腔风格。</h3><h3> 再问:湖北越调有何地位?曰:随着大越调的南传,在湖北南部地区形成汉剧。之后,徽人之戏班吸纳、融合、磨练出一个占了大半个中国和50多个剧种的戏曲声腔——皮黄,才造就了一个伟大的剧种——京剧。</h3> <h3> 湖北越调的高亢是出了名的,曾有“李花脸唱戏,一声能传三里地”之说。所以,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据说,曾有一帮浙江商人到老河口,听说这里有越调戏,误当成了越剧戏,便进了剧场听戏,结果同行的一位柔弱女子,便在戏台下用棉纸堵住耳朵,并迅速逃离。于是,南方小桥流水人家最害怕湖北越调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高亢。说得直率的是:大吼大喊。老河口虽然属湖北省管辖,但说话的腔调却无一丝汉味,反倒河南味十足,这也是不被武汉人喜欢的原因,也是大越调死不离窝的原因之一。老河口城里许多人来自南迁的河南人,他们起源于黄河泛滥而来的难民。老河口与河南中州平原接壤,大平原的意识使他们有着排外的思想,文化趋于保守,这也是湖北越调走不出鄂西北的原因。</h3> <h3><h3> 但是,400多年来,湖北越调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许多人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老河口这块土地上。老河口揽襄依宛,襟豫带陕。南拥荆山之秀丽,北望伏牛之连绵,西临汉江之浩瀚,东近白河之潋滟;蜿蜒千里的秦岭和巴山,犹如一对不离不弃的夫妻,簇拥着自己的女儿——汉江,款款东行,行至襄河,驻足不前。秦巴余脉绾结于襄河,襄河便成为南北中国的分水岭;丹水在襄河之前汇入汉江,汉江进入老河口之前,便在豫西南平原分出无数条支流,这些支流滋润了老河口,最终又汇入汉江;丰富的水资源,兼有的南北气候,从这里开始有了南方的水田,稻黍稷麦豆“五谷”丰登;辽阔的汉江两岸,一座座丘陵高坡,冲天而起的白杨,黄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湖北越调的旋律惟妙惟肖的相协调!再去接触一下老河口人吧,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南阳黄牛,蹲在或立或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供香馍和锅盔馍,嚼着大块的卤肉,喝着暴烈的“光化特”酒,饮着外柔内刚的双头黄酒,而海碗里是一指宽如腰带的长面,辣油汪红,手掌里还捏着一疙瘩紫皮大蒜,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摸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地率真、执著和坚韧!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播放的大越调曲子互相交织、冲撞,这大越调曲子原来是襄河之地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会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更会深深地了解到,在时间和空间上,湖北越调为什么会在这块土地上形成和存在。</h3></h3> <h3> 历史上,鄂西北、豫西南均属秦楚之地,灵魂同根,文化同源。两条著名的河流,为湖北越调提供了生命之源。湖北的郧阳、均州、老河口、谷城、襄阳、宜城、钟祥、荆门、京山、远安为汉江河流域,河南的南阳、邓州、唐河、新野为唐白河流域。大越调,就源于老河口仙人渡镇马岗村。在仙人渡镇马岗村,民性敦厚,偏说话声音大,发音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哭丧又一呼三叹。而紧邻其村南的百鹤岗村却有了“襄阳腔”,说话相对绵软。这里似乎是中原语系与荆楚语系的分水岭。他们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这些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襄河越调的天赋。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襄河越调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当地男女,只有唱襄河越调,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或曾经登过台,或会吹拉多首口口相传的曲谱,起码能吼一阵土腔越调呢!</h3> <h3> 历史上,农民是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襄河这块丘陵之地,襄河越调、仙人花鼓戏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田埂上来一段襄河越调或仙人花鼓戏,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襄河越调与他们,要和“仙人”白酒,光化卤肉,缸撇黄酒,锅盔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缺的是艺术享受。他们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襄河越调。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能一本一本地背诵出祖辈手抄下来的剧本,虽然他们没学过曲谱,但却能一场一场的唱腔张嘴就来。有了襄河越调,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痛苦了唱“慢板”,无论什么唱腔,都表现出许多有情有味的美来,给了别人享受,也抚平了自己心中愁苦。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稻场上,在月挂中天的农家小院里,当放开喉咙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欣喜,激动,与那些献身于诗词歌赋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他们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h3> <h3> 据说,湖北越调形成于明代中末期,清乾隆嘉庆年间日趋成熟,成为舞台大戏,戏班社遍及汉水流域。清咸丰年间,仅老河口就有越调戏班13家。民国时期,老河口城里有大小戏院10多家,越调演出班社就有6家,上演剧目260多个,老舍先生在老河口留下“三步一家茶馆,五步一座戏园”的赞叹。1945年,日军攻占老河口,炸毁了所有的大越调演出戏台,从此没有了专业班社,仅有业余戏班继续活动。但是那些戏角儿们,如李友元、胡金山、郭云亭、方如意、李富春回到乡下,继续开办大越调“阳春班”,少数艺人转为小型大越调皮影戏。</h3> <h3> 我的老家在仙人渡镇安岗村,小时候的记忆中,村村都有戏班,或大越调,或仙人花鼓,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学堂的路上,远远看着天幕下像山包一样隆起的霸王坟古墓,脚下踏踩着田埂上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的残碑,路边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大越调叫板,我就痴呆了,站在路口竟忘了挪步。</h3><h3> 每到农闲的旁晚,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村稻场里去。吹,拉,弹,奏,唱,念,翻,打,提袍甩袖,吹胡瞪眼,村里的稻场、粮库成了天地大梨园,古今真乐府。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照鄂西北的风俗,父和儿子不可乱序,兄与弟媳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大越调、仙人花鼓戏面前人人平等,兄与弟媳可以扮演夫妻,老父可以拜儿子为将帅。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h3> <h3> 一出戏排成了,附近几个村戏班相互交流,巡回演出。演出这天,半下午村里人就搬了凳子去占位置,未等戏开,台下人头攒动,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女的碎步,像水上漂移;男的就甩那长发,抖动长须,或双摇,或单摇,上下飞闪;武戏真刀真枪,展示靴功跷功。如果是演《李逵摸鱼》,演员用几条毛巾做成不同形状的鱼,嘴里含着鱼,怀里抱着鱼,两腿夹着鱼,赤膊从三张桌子上一跟头翻下来,架子不散鱼不掉。台下便叫:绝了,绝了!演《时迁盗鸡》,演员能在叠起的五把椅子空档中钻来钻去。演《顶灯》,演员头顶油灯在台上翻滚、扑跌,灯却仍在头上不动,油不泼,灯不灭。台下便叫:“好——好!”等那角儿的头一高扬,本嗓报字,假嗓行腔,尾声用假嗓来一个翻高腔,那声腔如天外之音直从人们头顶碾过,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台上演的是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看大越调不求新鲜,只图过瘾。</h3> <h3> 一次演出就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以唱大越调引喜的事也不计其数。那一年我们村请来了唱越调的小戏班,主角是一位年轻貌美女子,活沷可爱,唱、念都是一流。这女子在村里连唱三场,演出费都是村里出,后来村里实在不能再出这个钱了,就让这小戏班离开。但观众的热情偏是不减,村民便集体到村干部家请愿,要求继续演。当时村里有个男子,大概是被那女子吸引,每场必坐前排,为了听戏,也为了看那女子,自己掏腰包又听了三场,之后依依不舍地送那女子出村。不久听说,他与那女子结成了夫妻。</h3><h3> 后来,文革了,再没有看到这样的演出。但是,大越调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到仙人渡镇这些村庄,到这些人家去做客,话题一提到大越调,仙人花鼓戏,他们立刻就兴奋起来,就会一家合唱一段大越调,或来一段仙人花鼓戏,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我的一些熟人,有的在机关学校,有的在家务农,有的经商办企业,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们大多都会演奏、清唱一些古老的大越调曲调,我就惊呆了,感叹自己孤陋寡闻,与他们交往这么久,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村里办红白喜事,戏班子的节目单上必是要有越调腔的,出生时以越调腔迎接,送葬时以越调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越调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h3> <h3> 灵动秀美的荆楚大地,众多剧种中,只有这湖北越调带有“湖北”二字,它是荆楚之地的文化地标。襄河两岸辛勤劳作的农民,只能有这湖北越调才能抒发他们心中的喜怒哀乐。厚重沧桑的汉江,孕育了数千年秦楚文化,滋养着湖北越调的形成与存在,它会乘着滚滚的波涛把湖北越调带入更加广阔的领地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