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年端午节回安徽老家住了二天,六月九日把大叔从老家带到了杭州,我下班回家后,和他一起吃饭聊天成为每天的惯例。有一天,我说大叔你给我讲讲你们家及你自己的故事吧,大叔很乐意地讲起了自己的家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叔生于1938年,今82岁,家住安徽屯溪。他的祖父、父亲辈都从商。他的祖父母生了三个孩子,他爸是老大,三十六岁时伤寒病去世,那时候我爸9岁、大叔6岁,小叔3岁。他的叔叔因经商定居浙江於潜,当年的临安县政府所在地。大约在五十年代中期,有一天大雨后山洪爆发,他叔叔经过天目溪流一座木板桥时被洪水冲走死亡。大叔还有一位健在的老姑,嫁在同村,已经九十多岁高龄。</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去世后,家中留有几亩田地,靠奶奶的四个兄弟帮助春种秋收维持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叔很早就拜师学艺,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油漆匠,还带了十几个徒弟,个个能干。改革开放后在老房子里办了个榨菜籽油的榨油厂,经营了三十余年,前面七、八年是亏本的,中间十来年把债慢慢还清,后面十年赚了点钱。老房子厂去年给大火烧了,这几年的积累也随之付之一炬。说完这些老叔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他一辈子就这么点花头,现在不行了,是要走的人了。</p> <p class="ql-block"> 大叔自从榨油厂烧了后就开始生病,去年底至今因腰椎间盘突出,走起路来疼痛难忍,除了身体上承受巨大的折磨外,对大叔这个还想着上天入地做大事的人来说更是心灵的折磨。大婶的弟弟、侄儿都是有名的骨科医生,建议手术治疗。但我堂妹感觉风险太大了,寻遍名医名药,坚持让他吃药、贴膏方等保守治疗,但收效不大。大叔是个急性子,他更愿意去医院开刀爽快些。这次回老家,看到这种状况,我给在杭州做推拿整骨的潘师傅打了电话,潘师傅很实在地说:“你带来吧,你问我有没有效果?我没法说,来做二次就知道了”。于是问大叔要不要跟我来杭州?大叔满口答应了。一旁的堂妹说你叫他去国外,他也会跟你去的,于是有了这次带大叔来杭州的由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叔经过潘师傅的二次罗氏整骨推拿后,疼痛感明显改善,为此有了在我家住下来看病的信心。大叔耳聪目明,白天除了隔天去推拿外,在家翻翻报纸、看看书。有一天大叔回房休息了,我找一本正在看的《哲学家们都干了些什么》的书,但翻遍了房间、客厅都没找到。第二天,发现这本书在大叔房间的书桌上,看到书中的一个个小三角形折痕,知道大叔已经读了半本多了,家里的书很多,没想到老人家对这本最厚的书产生兴趣。大叔每天晩上喝一杯白酒后,话就多了起来,这也正好满足了我对老家的好奇。我们说什么他都听得懂,但开始几天,他给我说家乡话,真如对牛弹琴。有一次大叔说了一句“无徽不成镇,无徽不成商”,我听了无数遍都没听懂,老妈也加入了这个猜迷游戏,结果还是大叔写下来后才恍然大悟。聊了三四天后,开始进入了老家的方言频道,慢慢开始能听懂他的话,对父亲家族也有了更深入、全面的认识,从张氏大姓到规模宏大的满田大祠堂,从爷爷的父母到爷爷、奶奶的生平都有了了解。</p> <p class="ql-block"> 我父亲辈兄弟三人,我爸排行老大,解放前夕,大约十四岁时到了他叔叔做生意的浙江,也应验了徽州的一句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爸和我妈结婚后在杭州生下了我们兄妹仨。留在家乡的大叔、小叔因成分等原因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在家乡结婚生子,大叔有三个孩子,小叔有四个孩子。这些孩子中除大叔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黄山工作,算是留在了老家,其他人都先后离开了家乡。父辈还有一个姐妹,原来是邻居家的女儿,她父母相继去逝后,家中的亲戚看我奶奶没有女儿,家里又有田地有饭吃,就要我奶奶把这个女孩收下,奶奶欣然接受了,于是有了我的姑姑。说到这里,我就问我大叔是不是奶奶想养个童养媳,长大给你们中的一个做老婆,大叔讲绝对没有这回事,做了兄妹是不可以结婚的,从大叔这么坚定的语气中,相信这话是真的,后面姑姑长大后就体面的出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很好奇在清朝、民国年间,我的上辈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大叔说他祖父做板材生意,他父亲做蜡烛生意,相当于现在的建筑材料供应商与供电部门。大叔白酒刚下肚,也有板有眼地吹起牛来了,不过这形容也还真有点贴近。大叔说,上一辈人中,他最佩服的是他的奶奶,我的曾祖母 ,是位城里来的大小姐 ,身材高挑、皮肤白净,虽不会种田种地,但热情开朗,能说会道,是个有事做事,无事不惹事的人。无论看到县官老爷还是乡绅、商户,她见了都说得上话。曾祖父除了赚钱给家用外,其他事一概不管,有一次家人与外面发生了土地纠纷要对簿公堂。曾祖母出场了,她不忧不惧、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后,对方放弃了申辩,审法官们一致判决她家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问大叔,我的奶奶能干吗?大叔摇摇头说你奶奶心地善良,山上家里的活都很会干,其他都不如他奶奶。说到善良,老叔又说了二件事,我奶奶领养了我姑,姑姑嫁人后不久,姑父生病去逝,我奶奶又把姑姑家的一个女儿领回了家,给我大叔做女儿,奶奶的理由是你家孩子少,多张嘴没关系,但孩子妈少个孩子少点负担,可让她早点找个好人再嫁,当然,奶奶的盘算也是对的,姑姑后来又找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伙子结婚了,至今我八十六岁的姑姑已是老年痴呆了,但却被七十多岁的姑父幸福地照顾着。还有一件事是,六十年代初,邻乡有位姑娘因父母文革被管制了,家也被封了,姑娘无家可归,有好心人知道我大叔还没成家,就把她带到了我奶奶家,结果大叔不中意,奶奶什么也没说,照样收拾了一间老房子给姑娘住下,姑娘在我奶奶家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找到了她的归宿才离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叔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一直到三十多岁,遇到小他八岁的大婶才结婚。</p>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与大叔二人都有收集这个爱好,我父亲生前最大的兴趣是收集各种邮票,还有毛泽东像章、各种硬币、各类粮票、布票等票证;我大叔收集的是各类根雕、奇形怪石、兰花、杜鹃花等,家中堆满了这些宝物,屋顶上养着上百盆兰花。放在围墙顶的一圈石头,粗粗看什么都不是,仔细看有些象动物、有些石头中藏着树林、山川、瀑布…,每个大树桩都有他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大叔偶尔会吐槽大婶,说有一次他从山中很辛苦搞到二个造型十分独特的老树桩放在自家的菜地里,我大婶趁大叔外出时,把树根下面的盘根错节拿斧头给砍了,大叔回家后痛心疾首地问大婶为什么要这么干?婶婶淡淡的说,下面的根占很大的地方,影响到她种菜了;又有一次大叔外出回家,发现家门前的一棵红豆杉没了,就问大婶树到哪儿去了?婶婶说树太大了,档着太阳了,我把他砍了当柴烧了。大叔说起这些遗憾的事,估计心还在痛。大婶是大叔百里挑一看中的,但各自有不同价值观,平时争争吵吵就成了生活的组成部分,大叔的追求与爱好让凡是讲实用的婶婶感觉很无聊。但在和大叔的闲聊中,知道他也是很心疼大婶的,叨念着大婶很辛苦,每年要养二头猪,山上种粮种菜等全部农活都是她包干的,每年还要采茶叶卖。大叔自从走路不方便后,每天骑电动车带大婶去山上,直到把车开到不能开的地方才把婶婶放下,接到婶婶准备下山的电话又骑着车去接她回家,他在家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大叔在我身边坐下,说要给我讲一件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错过了哪户人家的黄花闺女?他说他曾经在老家一座山的山顶上转悠了整整5年,一有空就爬上山去看,我心想叔叔是看什么呢?他说他发现一个大树桩,上面长着一米五左右的球状树瘤,他左看右看觉得是件宝贝,但又讲不出来好在哪里?村子里人都知道这事,也没有人感觉到这大树桩有什么用。大叔就像在河里看石头一样,经常坐在大树根旁发呆,突然有一天,他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叫一声,这不是一个地球仪吗?他还在圆球上看到了中国、俄罗斯、印度等国家及整片的海洋。有了这个发现后,这件宝贝放哪里又成了他日夜思考的问题,大约在2007年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时,看到北京要举办奥运会了,他想大树桩地球仪有地方去了,他要运到北京去向奥运会献宝。于是立马叫上村里的三十多个劳动力,组成一个排,拿着各类工具向山顶进发,经过大家全力以赴的挖掘,深埋在土里的部分也露出庐山真面目,盘根错节的大树根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大托盘。经过大叔的讲解,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旷世珍宝,接下来的任务是从山顶往山下搬运,起先如蚂蚁搬家一样,用绳子捆好后绑在周边的树上一点点移动。有人出了个点子,说这样搬要搬到猴年马月?不如直接滚下去,保证没问题。大叔采纳了这个建议松开绳子。大树桩在山坡上翻了几个跟斗后偏离了路线,滚向了一个巨大的石壁,只听到砰砰几声巨响后沉寂了,大叔也连滚带爬奔了过去,只见圆圆的地球仪只剩半个了,其他部位也严重损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叔说到这里掉入了巨大的情绪中,为了安慰我大叔,我说坏了就坏了,你送到北京去还要花很多钱,没啥意义。大叔嗓门马上提高了八度,这怎么没意义?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我问什么意义?他说除了可以出名外,更主要的是给这世上留下了一件宝贝,活着这一生就值了。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哪部电影中的经典台词:无论富贵、贫穷,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啊,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都在践行着各自的人生意义! 等大叔平静一些后,我问后来这个残缺的大树根去哪儿了?大叔说经过一翻修整后,大树根变身弥勒佛,收藏在黄山市谢裕大茶叶博物馆。</p> <p class="ql-block"> 大叔在杭州经过十几天的推拿后,身体明显好转了,来的时候只能走五十来米的路,后来陪他一起去看钱江新城灯光秀、西湖边看看音乐喷泉等,走上三五千米都很轻松了。在我大哥亲家的再三邀请下,在回老家的前一天,我和大哥一起陪大叔去了趟诸暨店口,参观了盾安环境生产基地,大叔非常认真的听讲解,看全自动生产流水线。晚餐后,大叔坐在回家的车上感慨万千,说一代人做一代事,今天看了现代化大工厂后,他那个榨油小作坊,烧了就烧了,他也断了重建的念头。回家要好好保养身体,给自己多留点时间看看这个万千世界。</p> <p class="ql-block"> 故事结近尾声,大叔是来看病的,更是替我父亲来圆我梦的。父亲家族里的男人对外是古道热肠,但对家里人却显得比较冷漠,父亲更是这样,在我脑海里他总是板着脸,神情严厉,我们兄妹都很怕他。我很少看到父亲工作时会准时回家或做家务,他也从来不过问我们的学习、考试成绩等,听了大叔讲的故事后,知道这些都是张家的传统。父亲退休后做了多年的浙江省老干部集邮协会秘书长、副会长等社会义工,成天忙着借场地、布置邮票展览、组织交流学习等,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在家的时候也不闲着,除了看各种报纸外,每天的股票交易时间,总是盯着电脑买进卖出,很认真地记录分析股票走势。但我父亲也是有爱的,在老爸过世后,母亲在整理老爸遗物时,发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家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从家人出生、上学、毕业、获奖、结婚、买房、工作、调动、生病住院、旅游去过的地方……应有尽有。这可能就是老爸对家人爱的方式。大叔的感情世界更丰富敏感,记得在2014年秋,在我爸弥留之际,大叔、小叔一起来看望他,小叔心大也很乐观,在我爸病床前坐下嘘寒问暖,大叔进病房一见到我爸扭头跑了出去,在走廊的尽头嚎啕大哭了起来,我陪在大叔身边默默的掉泪,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敢提醒我老叔:时间不多了,擦擦眼泪,坚强点,去病房让我爸看看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父亲和我从来没有过和大叔这样同坐在一张沙发上进行着亲情的交流,更不敢问他或他老家的情况,大叔的到来不但让我对老家有了一个清晰的记忆,也圆了我父系家族的头脑拼图,更让我体验到了和父辈亲切交谈带来的幸福感,弥补了父亲没有给到我的缺憾!感谢您,亲爱的大叔,衷心祝福你能看到更多、更美、更长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把大叔杭州之行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随之也放下了对我父亲的挂碍,人也清爽了起来。心中升起的是对生命传承的敬畏、对父亲家族的敬仰,也是对逝去父亲的纪念,亲情无价!愿天下儿女都有一个能够促膝长谈的父亲!愿天下父亲都能够享受到和儿女表达亲情的快乐!愿人类的生命之爱薪火相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