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饥饿中上初中

温志大

<i>文图 / 温志大</i> <h5>刚刚下第三节课,我的肚子就饥肠辘辘了。饥饿的信息传递了一个声音:“我来了……”这时已经很饿,偏偏接下来是上体育课,我欲哭无泪。同学们都悄悄在抱怨这体育课为什么要安排在第四节课?广播体操是我们的必做项目,准备活动就显得没精打采,手臂打不直,下肢弯不下,操场上一圈都跑下来,好多同学站在旁边焉妥妥的,无语。体育老师余定贵深知同学们的苦衷,怀着恻隐之心,一旁默认。此时,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快点开饭,哪怕午餐是一盆大小不均匀的红苕和一盆只有盐没有油星的牛皮菜。这是1960年一天上午,我初中生活时的一幕。</h5><h5><br></h5><h5>我的初中是在三年饥饿时期度过的。对于1959年至1962年,一说“三年自然灾害”,一说“三年困难时期”,再一说“三年大饥荒”。不管怎么说,反正那时我们饿着上学。</h5><h5><br></h5><h5>我的初中母校,是1958年6月由老板方质文带领20几名创客在唐家寺创建的。最初叫“泸县第五初级中学校”,后来更名“泸县玄滩中学”,现在是“泸县五中”,四川省重点中学之一。母校是一所很接地气的学校,那时学校没有青砖灰瓦、雕龙画凤、挑高门厅和气派校门,更没有宽敞明亮的教室和好看的门窗。学校没有围墙,没有校门,只有六七栋“三合土”(石灰、炭渣及黄土)地面的平房和简易的操场。一条弯曲的一二百米土路,通向坑凹不平的泸荣公路,公路对面是玄滩粮站、运输公司,学校四周是农田土丘,当地人称麻雀林。场口上有一棵大黄角树,过了黄角树就到街上了。玄滩,那时只有短短的两条小街,称得上是泸县的大场镇。</h5><h5>&nbsp;</h5><h5>斗转星移,草青草黄,这条路口现在成了五中的后校门,但常年紧闭。我们在建校后的第二年秋季入学,男生住在一栋由庙堂改成的宿舍,木质床上下铺,容五六十来人,我睡上铺。一次下大雨屋顶滴漏,下铺的同学以为我半夜尿尿,翻身起来找盆接滴水,半夜里漆黑的宿舍一阵骚动。一会儿,除了滴答滴答的雨水声外,同学们很快又进入了梦香。唯我的铺位湿津津的,一时睡不着,我想是不是菩萨怪罪下来的结果?以后想来也不足为奇,我们的顶层喜欢在庙堂建校,最初“抗大”不曾建在木钵寺?后来我就读的泸州高中,当初也不曾建在龙透关长庚宫(寺庙)?</h5><h5>&nbsp;</h5><h5>从宿舍穿过简易食堂,走过堰塘坎,再过两根土田埂后到教室。两栋平房教室都建在田坝中间,全校不通电,说不上照明设施。所以,当时宿舍漏雨晚上一片漆黑,到处找盆。虽然没有电,我们仍然要上早自习、晚自习,正如“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清人涨潮)那样带着求知欲,努力学习,功课仍然要做足、做好。每天晚上擦灯罩、修剪灯蛾子(芯),端着煤油灯在生活委员处领煤油。为防风把灯吹灭,不敢开窗户,即使打开窗户,整个教室也是烟雾层层的,上完自习后走回宿舍鼻孔都是黑黑的。因为没有电,几乎有关物理、化学的实验课都没做过。这样的蹉跎岁月,令人叹息不止。当时饮用堰塘水,同学们要到厨房轮流帮厨,同伙房黄师傅一起洗菜、洗红苕、传菜上桌。难点的活儿是挑水,在堰塘边搭一块木板有时两块拼在一起,伸向水塘中二三米远处木杈固定,站在悬空的跳板上挑水,十三四岁的娃儿不小心会掉到堰塘里的。我们还是乐意去厨房干这些活儿,理由是可以多吃一两根红苕。</h5><h5><br></h5><h5>显然,学校是快速建在“人民公社”“大跃进”时期。现在看来,学生宿舍是在庙堂里搬走几尊菩萨后改建而成的,是栋危房建筑,教室不环保,那时没有这些理念,照样住、照样上课自习,“胜似闲庭信步”。</h5><h5>&nbsp;</h5><h5>1961年的一天,星期六上午劳动课。我们去立石场王家河(三溪口水库,现玉龙湖)搬运建校用的瓦骨板,来回步行四十多里。瓦骨板约长4米、宽约10厘米、厚约2厘米。一般来说,男生肩扛一二块,或女生两人杠一块。在路上,我们有好几对同学使出洪荒之力,采取“打踵踵”(四川方言)的方式扛运,一对一的相扶相助。熊大同学走在最前面一二百米后放下骨板,返回来再接应后面一位女生,这样来回辗起走。不知是累、是饿,还是感激,女生泪流满面。这天怎么回学校的,怎么吃午饭的,已经记不清了……</h5><h5><br></h5><h5>为了建校和生存,我们的劳动课不是种菜、种树(樟树桉树),就是到石桥坝五仙山荣盘山挑煤、担石灰。到荣盘山,来去路程三四十里。那时一个班只有一架板板车,个大的男生拉中杠(驾车),像我这样的青涩娃儿只能拉飞蛾(助手)。穿越时空,跨度太大,如今学校的樟木参天、枝叶繁茂,已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春秋时期·管仲)的名校。红樟木成为校园图腾、学府赞歌;海拔500米的五仙山、道林沟已经成为泸州风景名胜区。</h5><h5>&nbsp;</h5><h5>由于物质匮乏,在“瓜菜代”的号召下,只好“白日长饥小甲蔬”(唐·李贺)。教室周围种了大片大片的牛皮菜、莲花白,以瓜菜代替口粮。如果没有桌上的一大盆牛皮菜或莲花白度日,会是什么结果?没想到辗转到今天,“瓜菜代”重新复兴,给了新的诠释意义,健康所趋,回归清淡饮食。每天夜里我们要站岗守护菜地,每岗2小时。一次夜里我和秀英同学一个岗,半夜两点左右二十来米的地方,莲花白飒飒作响,在淡淡的月光下隐隐约约晃动,我们立刻警觉起来。秀英胆小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胆子应该大一点。我小声说:“别怕。”我们牵着手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倏地窜出一条大狗,虚惊一场。秀英同学说:“如果真的是来偷菜的,怎么办?”我说:“就让他扯一两窝吧,他准是饿慌了才来的。”“你心还好啊。” 得到美女秀英的点赞,我心里乐滋滋的。</h5><h5><br></h5><h5>当年,入校时我们是四个班,我在62级1班。1960年9月30日,管理层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目的是纠正“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错误。在这方针指导下,我们四个班调整为两个班。读了初一后许多同学因此而辍学,我幸运地留下来了,调整在2班,还当班长。后来才知道辍学的同学或因为“家庭出身成分”、或交不起2元多的学费、交不起每月3元6角的伙食费,或父母不让再读书要回家“抢工分”,或有女生已经许配人家……班主任老师毛佩章(教代数)找过同学们约谈。据说,当他知道那些留不下来的学生时是含着眼泪与同学说话的,毛老师一定是爱莫能助啊。</h5><h5><br></h5><h5>食堂二三十张方桌,没有板凳,我们都站着吃饭,八个人围着这盆红苕和牛皮菜。那时按每斤(500克)大米换生红苕5斤(2.5千克)的标准,每人午餐3两(150克),八人计算换生红苕12斤,煮熟后每人面前“均匀”地分一份约2-3根,但你面前的一份不一定是你的。同学们有智慧解决分配“不公”的问题,方式有点像我们临床科研中的“单盲法”。随机令一同学后转,桌上的七位同学随机指定起点“1”,后转同学任意选叫“1—8”数字,这时按喊叫数字的顺时针方向开始取一份红苕就餐。除红苕外,我们吃盅盅饭——高粱粑、包谷粑、麦粑……没有见过一粒大米,几乎处在半饥半饱之中。在课堂上饿极了,有同学从课桌下拿出一个小瓶舔舔瓶口,只要一个人这样,后面的好多同学都这样,好像饥饿有传染。老师发现后一一收缴,一下子讲台上堆满了十几个小瓶。小瓶里装的不是白糖、巧克力,而是盐巴。听大人说全身无力是缺盐,所以舔盐充饥。下课了,老师痛爱地小声说:“哪些同学的瓶瓶,请都拿回去吧。”走出教室后,几个女生哭了,男生噙着眼泪,以为盐巴瓶瓶就没有了。</h5><h5><br></h5><h5>一天周六下午,做完教室清洁卫生后我回家拿伙食费,与同班一位女生同行。走到官木岩时她突然从布包里拿出一块自己家里做的煎麦粑给我,说是今早上她父亲到学校看她时给的,说话时她一抹淡淡的羞涩泛上面颊。她虽然不是美女、班花,但青纯,时下凸显“骨感美”。当时我怦然心动,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感觉传遍全身。女生家住石鹅沟,说起石鹅沟,我有一种亲切感。民国时期我的父辈们都在那里上过学,父亲温有仪,叔父温伯华、温有章,堂叔温田俊、温有光......温田俊后来还在中和公社当过文书,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室主任。温伯华在石鹅沟小学毕业后,祖父为了让他再上学,卖了几石谷子带着盘缠、书童去隆昌读书,在路上好耍看猴戏表演,不小心盘缠被偷,进不了学校,结果半路折回,误了一生。眼前粗制的麦粑煎饼,现在看来比锅贴厚得多。虽然麦粑带着麸皮、两面烙得深黄、一点油星都没有,但散发出清淡的麦香味,诱人流口水。她说:“快吃吧!”&nbsp;我咬了一小口,我说:“等你走远了我再吃。”其实,我想带回家给饥饿中的母亲尝尝。</h5><h5><br></h5><h5>我心里很愉快,非常感激她。看到女生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后,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见到母亲后立即拿出莲花白叶子包裹的麦粑准备递给她,我满以为母亲会高兴,抑或夸奖我有孝心。没想到母亲说:“哪个给的?”我回答说:“同学给的。”“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女同学。”“为什么要给你?你们好上了?”“不知道,我们没有好。”母亲一连串的追问后,我站着不敢动。夜幕慢慢降临,大风透过蔑穿壁漏的门窗吹进屋来,煤油灯的火苗摇曳。母亲在昏暗的屋子里很严肃地说:“老大啊,你还嫩得很,好好给我读书,不要东想西想的哈!”“嗯,嗯。”回想起来,那时母亲对我们青春期的教育,方式就如此简单、甚至有点“粗暴”,但很管用。感谢母亲让我们度过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把持住了,受益一生。</h5><h5><br></h5><h5>时下,在饥饿中求学读书的莘莘学子几乎没有了,我真的好羡慕他们读书学习的硬件设施和良好环境。坦率地说,在饥饿中的初中三年,虽然是我人生长河中荡漾的一只小舟,我还是难忘那时同学、师长的那份真情友爱;难忘那时同学、师长筚路蓝缕,开荒建校的场景;难忘那时同学、师长栉风沐雨,砥砺前行中瘦弱的身影......</h5><h5>&nbsp;&nbsp;</h5><h5>2018年4月写于成都幸福公社</h5><h5>2018年5月修订于成都东方花园</h5><p><br></p> <h5>▲图/校长方质文(二排右四)教导主任罗建(二排左一),后排左一温志大、前排左五葛乾燚(玄滩 1961)</h5> <h5>▲图/校长方质文(前排右三)、后排右二温志大(玄滩 1962)</h5> <h5>▲图/共青团泸县五中支部二小组合影 后排右三温志大(玄滩 1962)</h5> <h5>▲图/右起:朱代才 胡元江 温志大 付运才 胡南君 刁正芬 童友权(泸州 1964)</h5> <h5>▲我的同学们(泸县第五初级中学 1961)</h5> <h5>▲泸县五中同学左起葛乾燚 李忠友 温志大(恩施大峡谷 2019)</h5> <h3>作者简介:温志大,外科医生,四川省泸县人,1970年毕业于四川医学院(华西医科大学)医学系,1994年获政府特殊津贴。</h3>&nbsp;

同学

泸县

红苕

温志大

玄滩

我们

女生

教室

那时

麦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