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往事

刘端曹

<p class="ql-block">  民国十八年,己巳,蛇年,火龙归位。大旱,赤地千里,盗匪横行,民不聊生。</p><p class="ql-block">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月明星稀。陈家庄上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土匪进村了,绑走了陈老爷子最会理财的二儿子陈秉义。</p><p class="ql-block"> 陈家一门七子,以儒家五常取名,“仁义礼智信忠勇”,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尤其是老七陈秉勇,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黑漆,人送外号“赛张飞”。</p><p class="ql-block"> 土匪来得突然,退得也快。陈老爷子一声令下,六个儿子带领家丁、长工、短工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夺人。老七扛了一把门扇似的大铡刀,一招流星赶月,两个跑地慢的土匪就栽倒在地。匪首回头一看,一个铁塔一样的壮汉手提铡刀冲他飞奔而来,铡刀抡开了,自己手下的小喽啰挡着即死,撞着就亡。他不由得暗暗心惊:“啊呀!这头‘黑熊’若近了身,我绝难招架。”赶紧捞起一杆火枪,冲老七肚子上就是一梭子子弹。可怜的老七!肠子当场就流了出来。硬汉就是硬汉,老七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撕开衣服,顺手把肠子塞进了肚里,用腰带一裹,猛地站起来,高举铡刀凶神恶煞般地大吼一声:“给我杀!”这一嗓子如惊雷滚过天空。匪首吓了一跳,心说:“妈呀!火枪都打不死这人?该不是遇着神仙了吧?”“撤”!他紧急打了声口哨,扔下绑来的人质陈秉义,带着残兵败将一刹时跑得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 穷寇莫追,陈家兄弟深谙此道。众人急把陈秉义救回,老七望着土匪跑的没影了,铁塔般地身影才缓缓栽倒在地。众兄弟赶紧扑过来抢救,老大陈秉仁一把把老七抱到怀里急喊道:“小勇!小勇……”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陈秉勇吃力地睁开双目,望了大家一眼,目光定格在老二陈秉义脸上,缓缓地说道:“二哥回来就好,我可能不行了,在二老膝前尽孝就靠各位哥哥啦!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孝文劳烦哥哥们照看,一定要抚养成人,这样我死也瞑目。”众兄弟大哭。</p><p class="ql-block"> 三日后陈秉勇终因伤势过重,医治无效而亡。老二陈秉义哭得肝肠寸断,七弟是因救他而死,他陷入深深地自责中。厚葬了老七,陈老爷子也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把几个儿子都叫到当面再三叮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房是招牌地是累,挣下银钱催命鬼。老二如果不是那么有钱,就不会招来土匪,老七也就不会命丧黄泉。”</p> <p class="ql-block">  十八年后,陈孝文已长成一个彪形大汉。吃喝嫖赌,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无恶不做。原来这十八年来,几位伯父都觉得孝文娃可怜,幼年丧父,应该多一些关爱。特别是陈秉义,老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老七,所以孝文如果要月亮,他绝对不会给星星,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孝文的要求。俗话说得好:“棍棒出孝子,惯大忤逆虫。”你宠我宠大家宠,把陈孝文惯成了一个十足的问题青年。</p><p class="ql-block"> 这不,二十好几的人了,看着身旁一个个同龄人都已娶妻生子,他还是光棍一条,陈孝文急了。无奈自己恶名在外,又穷的叮当响,谁愿意把女子嫁给他呀?陈孝文回家跟娘闹,摔碟子砸碗。娘无法,知道陈秉义对孝文好,就哭哭啼啼地找陈秉义商量。陈秉义长叹一声道:“这都怪我,平日里对他太过宠爱娇惯,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咱庄前庄后肯定没人愿意把女子嫁给咱孝文,寻媳妇只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了。是这,你回一趟娘家,看有合适的没?彩礼不成问题,我想办法。”</p><p class="ql-block"> 冬至过后,天气一下子冷起来,北风一刮,雪花说来就来,地上就有了积雪。孝文娘是小脚,娘家远,孝文借了一头毛驴驮了娘,又拾掇了些礼物,与娘一齐去。</p><p class="ql-block"> 外公外婆已去世多年,大舅二舅早已分家。娘先去大舅家坐会,又去了二舅家,把心里的难缠事给二位兄弟诉说一番,央求他们多多帮忙,赶紧给孝文物色一个好媳妇。</p><p class="ql-block"> 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两位舅舅岂有不管之理?大舅木讷老实,听后直摇头,叹道:“姐呀!就是有人给,咱孝文也无钱娶,咋办哩?”“借,先借下钱给娃把事办了,以后慢慢还。”孝文娘急切地说。</p><p class="ql-block"> 二舅是个能行人,三天过后就来给姐姐回话:“后岭上李家庄有个姑娘,做的一手好针线活,模样也俊俏,年龄与咱孝文刚好。就是父亲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指望着女儿的彩礼还债哩。所以彩礼奇高,要一百大洋,吓得人们望而却步。姐姐,你看咋样?”孝文娘也吓了一跳,急道:“这人是不是疯了?哪有这么高的彩礼钱?”孝文一听媳妇有了眉目,不但人长得好看,而且还勤劳朴实,高兴地一蹦三尺高,非闹着二舅带他先去偷偷见一面不可。孝文娘无法,只有依了儿子。</p><p class="ql-block"> 按常理这结婚前小两口是不能见面的,老话儿说不吉利,伤风败俗。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媒人一张嘴,两头瞒,不讲苦来只讲甜,这样才能成就一对对欢喜冤家。</p> <p class="ql-block">  偷看的日子选在腊月初八,一大早孝文收拾地干净利落,跟上二舅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李家庄名为庄,其实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的样子。孝文跟上二舅假装从姑娘门前路过,口渴了讨碗水喝。女子的娘早有准备,给二位搬凳子让坐,去厨房倒了开水,特意放了几勺糖。孝文端碗喝水时听见偏房里有“嘎嘎吱吱”的纺车声,扭头看二舅时,二舅赶紧丢给他一个眼色。孝文心领神会,借口水太烫,端着碗站起来边吹水边向偏房窗口移步。窗户半开,孝文往里张望时,见一妙龄少女正在织布,女子好像感觉到有人看她,也停了手上活向外望,四目一对,各自羞红了脸。孝文刚想近前搭言几句,不料女子的娘急步走来,口里叨叨道:“这么冷的天,死女子也不知道关窗户?”随手“啪”地拉下了窗棂。孝文吓得一激灵,二舅刚好喊孝文准备赶路,孝文赶紧过来放下碗,道了谢,跟上二舅就走。</p><p class="ql-block"> 出了庄,孝文就埋怨二舅赶得太急,他都没看清楚。二舅笑道:“你个臭小子,等娶过了门,你好天天看。‘唉呀!’我这肚子疼!”二舅两手捂着肚子,猫着腰往路旁的树林跑去。</p><p class="ql-block"> 孝文望着二舅的背影哈哈大笑,一转身猛看见路尽头过来一个拾粪的老汉,近了才看清这不是还欠我十块大洋的赌友李富贵吗?“呵呵!李富贵,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永不见你人踪影,你欠我的钱啥时还?”陈孝文大声吆喝道。李富贵也看见了陈孝文,想躲已经来不及,只有讪笑着说:“唉,这不我一直在想办法吗?兄弟宽限老哥几天,我一定还上,一定还上。”陈孝文眼睛一瞪,厉声道:“不行,今必须得还,我鸡屁股等蛋――急着用钱哩。你今不还,我撵到你屋去也要把钱要下,不行就把你老家伙的腿卸了。”说着陈孝文搂胳膊挽袖子作势就要往李富贵跟前扑。李富贵哭丧着脸哀求道:“兄弟!兄弟!哪怕我把你叫爷哩都行,今我真正没钱。过几天绝对有,一有立马就还。”两人正嚷嚷着,二舅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一眼看见这边情景,立马飞奔过来,一把把孝文拨到一旁,赶紧陪着笑脸对李富贵说:“富贵兄,这是咋了?抽烟抽烟。”说着就递上了自己的旱烟锅子。李富贵呆愣着不敢接烟锅子,陈孝文也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二舅转过身对孝文呵斥道:“嚷嚷啥哩!傻子,还不快给你未来的岳父大人道歉?”陈孝文吓了一跳,手指着李富贵道:“啥?他是我未来的老丈人?”二舅急道:“正是,你这瓜娃子。富贵兄,这是孝文,就是我这几天给咱女子相的对象。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来来来,坐这抽锅烟。”边说边把李富贵往路边青石上让。李富贵一听这话,一下子精神来了,扭头看了一眼陈孝文,接过烟锅压了一锅烟叶点着,“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深呼出一口气说道:“娃这事倒是好事,我回去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哩。”陈孝文嘴一下子乖了,忙道:“李叔,李叔,不知者不怪,刚才是我鲁莽,冲撞了你老,你老莫往心里去。我这给你道歉了。”李富贵嘿嘿干笑道:“没事没事。要不,到我屋吃了饭再走。”二舅笑道:“算了算了,我们还有事,改天一定登门拜访。”说完拉了孝文,匆匆离去。</p><p class="ql-block"> 回来的路上,孝文埋怨二舅不早些告诉他那女子就是李富贵家的姑娘,害的他险些先把老丈人饱打一顿。二舅也冤,说道:“我咋知道你俩还有这层过结?看来这事八成有点难缠了。”孝文接口道:“他敢?看我不扒了他的皮?”</p> <p class="ql-block">  怕鬼就有鬼。几天后二舅过来回话,人家不愿意了。原来李富贵的婆娘知道了陈孝文也是一个赌徒,死活不同意。说她嫁给李富贵这赌鬼,受了一辈子罪,再也不能让女儿嫁给赌鬼受罪了。欠陈孝文的钱过年前一定想办法还上。</p><p class="ql-block"> 陈孝文气得是七窍生烟,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天鹅肉硬是让狼叨走了,孝文心里真是跟猫抓了一样。“妈拉个巴子,不给是吧?不给,我就抢!我是流氓我怕谁?”陈孝文恶狠狠地叽咕道。</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三,小年,白毛风呼呼地刮了一整天,傍晚时候天暗了下来,风停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功夫,地上白了,房上白了,山川河道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刚刚入夜,李家庄上已万籁俱寂,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传出,显得异常空旷,人们已早早入睡。突然,庄前的大路上出现了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快速疾进。为首的一名壮汉,领着众人轻车熟路地摸到李富贵门前,抬腿狠狠地一脚,柴门应声而开。“抢劫!屋里人听着,谁动宰谁?”大汉怒吼道。一阵翻箱倒柜的“乒乒乓乓”声,李富贵俩口子吓得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几个孩子也不敢吱声。有人进了姑娘的闺房,“啊!娘啊!救命啊!”姑娘的尖叫声在这深夜里传得很远很远。</p><p class="ql-block"> 前后不过一盏茶地功夫,这伙人迅速撤退。走时为首的壮汉背着一个大口袋,里面有东西在不停地乱动,有女人的吱唔声从里面传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人走远了,李富贵俩口子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点着灯,扑到闺女房里一看,一片狼藉,闺女早已不见踪影。俩口子是抱头痛哭,如狼嚎一般。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就建议报官,可报官也得等到天亮以后。众人一场安慰后都走了,只剩下李富贵老俩口垂泪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抢人的正是陈孝文一伙,当天夜里陈孝文就与姑娘拜了堂,霸王硬上弓――强势入洞房圆了房。</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官家来人带走了陈孝文。陈家有人有势,官家也是“和稀泥”的高手,让孝文娘交了保释金,又赔了李富贵一切损失,陈孝文无罪释放。</p><p class="ql-block"> 陈孝文回来了。抢回来如花似玉的媳妇,娘家已经回不去,只有乖乖的跟了孝文过日子。只不过经过此番闹腾,陈孝文整整欠了二伯陈秉义一百大洋。</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共和国一声炮响,全国解放了!穷苦人民当家作主。陈秉义当然算不上穷苦人,他开的染房、绸缎庄全部充公,再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了。</p><p class="ql-block"> 陈秉义有三个儿子,他牢记父亲的遗嘱,早早为三个儿子每人盖了三间大瓦房,每座房里三条核桃木大板柜,又给每人买了一条沟的地。钱财却没有分给他们,不料现在钱财全部充了公,孩子们没有得到半分。</p><p class="ql-block"> 一晃十几年过去,陈孝文还是一个穷光蛋。陈秉义已步入古稀之年,眼看着那一百大洋的还款是遥遥无期,谁料想一场大灾难悄然而至。</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陈孝文摇身一变,成为革委会里的一员干将。他跑到县革委会,哭着闹着非给二伯陈秉义定个地主不成。因为他心里明白,只有给二伯定了地主,他欠二伯那一百大洋才不用还了,不然他几辈子都还不完呀!县革委会不同意,陈孝文就闹,背了铺盖卷在县革委会里闹了三天三夜。县革委会的人实在无法,才答应给陈秉义定个地主成分。</p><p class="ql-block"> 批判大会在人民公社门前的大空地上召开。几个红卫兵押了陈秉义上台,一个红卫兵吼道:“陈秉义,你认不认罪?”“各位领导,各个小将,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地主。孩子们呀!你们回去问问你们家大人,这方圆几十里那个穷苦人敢说我没救济过他?你们那个小时候没受过我的恩惠?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老汉倔强地诉说着。几个红卫兵一下子愣住了。陈孝文一看要冷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抬手就是一耳光,“啪”,打的陈秉义一个踉跄险些栽倒。</p><p class="ql-block"> “老狗,你敢说你不是地主?当我们这些穷苦人住的还是茅草房时,你给你三个儿子每人盖了三间大瓦房;当我们还在用泥巴糊的屯子装粮食时,你给你三个儿子每人做了三条三格大板柜;当我们只有几分几厘地时,你为你三个儿子每人买下一条沟的地。你还敢说你不是地主?不要拿你平时的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就是藏在人民群众里最奸最恶最坏的地主分子。”</p><p class="ql-block"> 陈孝文一番大义凛然地陈说引起了会场人员的共鸣。“打倒地主分子陈秉义!”陈孝文又不失时机地振臂一呼,会场上空立马响起了排山倒海地口号声。几个红卫兵过来对着陈秉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骂道:“险些让这个阶级敌人蒙混过去了,给我狠狠地打。”可怜的陈秉义,老汉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怎受得了如此折磨?一会儿功夫就昏死过去。陈孝文高喊:“陈秉义是在装死,装死就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对党和国家不满。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对待这种敌人要向秋风扫落叶般残酷无情。去,拿凉水来泼,活过来后继续审,继续批判。”</p><p class="ql-block"> 有人就去拿了凉水来泼。凉水一激,陈秉义悠悠醒转过来。新一轮的斗争又开始了。折磨到天快黑时,大会散场,几个红卫兵把奄奄一息地陈秉义关进了牛棚。</p><p class="ql-block"> 晚饭过后,审训又开始了。陈秉义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万恶的剥削穷苦人的地主 。陈孝文就提议把老汉绑起来吊到空中,脊背上压块石磨扇,不怕他老汉不招。审到半夜,老汉已是有出的气无入的气了,负责审的人也累了,也没人给陈秉义松绑,各自散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来提陈秉义准备再审时,老汉已浑身僵硬,死去多时了。</p><p class="ql-block"> 陈秉义的三个儿子过来拉回了父亲的尸体,因为父亲是罪人,只能草草安葬。父亲为儿子们留下的三处房子,两处归公,三条沟的地全部归公,九条大柜归公,一个大队一条柜分了。大儿子忍受不了这般屈辱,带了媳妇和孩子连夜离家出走。</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雷响遍神州大地,陈秉义的冤案终于平反了,摘掉了地主的帽子。好日子刚刚开始,陈孝文却得病了,瘫痪在床,整整三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儿子嫌,儿媳恨,疏于照料,陈孝文身上的褥疮烂成鸡蛋大的深坑。陈孝文到死脑子都没糊涂,整天念叨着:“二伯呀!我对不起你。这是我造的孽呀!报应呀!我活该受这罪。”</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