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题名时—我的芳华之五

郁光建

照片1: 正在答辩中

1992年8月10日

当我从答辩的会议室中走出来时，大家都围了过来，十分关心地问我答辩的过程。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信心满满地说，还带着一点点得意。

按照习惯，博士生答辩结束后要离开会议室，五位教授委员需要闭门讨论和评议一下，一般来说大概只需要几分钟。然后，博士委员会主任就会出来宣布答辩的结果。

其实，答辩刚开始时有一点紧张，因为下面坐着的都是很牛气的教授，有的还是在行业中世界级的著名人物。但当我讲述了一小段后就很自如了，结束时还面带微笑衷心地感谢了他们。走出会议室时我已经十分放松了，好像长期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一样，感觉无比的轻松。走出会议室门时，真想放声唱一首歌！

我们研究所的一群助教和博士生们围着我议论着教授们。这个说，F教授太严。那个说W教授更狠，更有甚者说，S教授水平太次，不一而足。因为他们之中几位也将在不久的将来面临着和我一样的挑战。对教授的了解似乎就像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了解一样。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按照学院学术委员会的要求，虽然我在中国已经获得了硕士学位和优秀的成绩，但因为专业方向的改变较大，我是从工程光学改到了电子工程学，我必须通过五门电子类的课程考试才有资格做博士论文。

其中有一门课，《电磁场理论》在我们学院的淘汰率达到65%-70%，据说是全校最难的一门课程。授课老师W教授是国际上行业内非常著名的学者，要求十分苛刻。有个学生告诉我；学生们如果在电梯口碰到他，宁可爬楼梯也不坐电梯。

其实考试对我们一代人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到出国，一路走来不知道已经考了多少次。但当我听说淘汰率那么高时，还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用德语考试毕竟要难的多！

更困难的是，因为我白天要工作，没有时间去听课。

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留学生一样，我们首先要挣钱养家。没有资格选择专业，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已经不容易了。幸运的是我和F教授签了一个每周四十小时的工作合同。所以每天早上8点进办公室到下午5点，做实验、辅导学生、写文章，是工作时间，是为老板打工，也为自己挣钱养活家人。晚饭后，6点再进办公室，一般到夜里12点，干自己的私活，那就是准备考试或写博士论文。周末就可以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干私活了。

照片 2: 在做实验

为了学好这几门课，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倢径。

先看中文书，看懂了，再看德语的书。

为此，我写信求助于同学，让他在国内找我要的书寄到德国。他就从学生中找了一些旧书，为了节省邮费，他还把书的封面封底、目录和作者的序等部分撕掉了。

“你的书怎么是这样的？”，有一天F教授看到了这些书问我。虽然他看不懂中文，但看到这样残缺不全，有些页面上带着深深的油脂、水斑等脏兮兮的书，让他十分疑惑。当我告诉他原因后，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头，脸无表情地低着头走开了。看样子他更了解了我们中国学生的艰辛。

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会议室的门关着，十五分钟过去了，门还是关着。

“我们还要等什么呀？回家吧”，儿子问我。他只有九岁，还不明白那个时刻的意义。我瞪了他一眼，妻子领着他离开了我们这一群情绪都不太正常的人。

F教授看我这么辛苦，也担心我考不过W教授的这门课，我会走人，从而影响到项目的顺利进行。所以他建议我在考试之前先找W教授沟通一下。我理解就是先摸摸底，看看能不能给一个范围或者重点什么的。我十分感谢F教授帮我出的这个主意。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W教授的办公室。

花白的头发，八字胡子修的整整齐齐，西装笔挺。眼神中充满了自信和坚毅,带着德国教授特有威严。

“你的德语不错” W教授赞赏地说。却是一脸严肃。

其实我的德语很差，只是出国前在同济大学上过两个学期的集中培训课，考试也是勉强通过。可能是他没有想到中国人还会说德语。因为在那个年代，在许多德国人的想象中，中国人应该是留着长辫子，穿着长衫，有一身武功的粗人。

“我看了你的材料，中国的大学课程才三年？”W教授困惑地问道。

“因为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中国正进行着文化大革命。现在的大学也是四年制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们这代大学生叫“工农兵学员”，因为要让他理解这个专业名词，可能就像给一个文盲解释宇称不守恒一样困难。

“噢！我听说过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原来是这样”。W教授似乎理解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我根本不敢对他说，因为文化大革命，我只上过一年多的初中，根本没有上过高中。而且我们的大学课程中有大概一半的时间是用于“学工、学农、学军”和政治活动。课堂在工厂、在农村和在军营里。我的大部分数理化课程都是自学的。

照片3: 研究所的同事们在一起

“你好像没有听过我的课吧？”W教授抬头望着我问道。他的课虽然是大课，有几十人，但那个年代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他肯定能认出来。

“没有。因为我和F教授有每周40小时的劳动合同，我还需要尽快发表一篇论文”。我解释道：“我没有时间听课，所有的课程我只能在业余时间自学”。

说着，我拿出了在图书馆借的，他写的一套、两本厚厚的深蓝色封面的《电磁场理论》。

他打开书翻了几页。

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指着一个公式说，你能解释一下它的意思吗？

“天哪！这不是要考我吗！我今天可不是来考试的呀！” 我第一反应。

“我来摸他的底，看来他要先摸我的底啊” 我心里想着，但又不能拒绝回答。

我在平时的学习中比较注意的是理解概念，而公式是概念的数学表达式。所以解释一个公式并没有难倒我。

“Sehr gut！”（很好！）他似乎很满意。嘴角露出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转身走到后面的柜子边，打开柜门从一个文件夾中抽出二张纸放到我眼前的桌面上。“请你到隔壁房间，把这些题做了吧，60分钟”。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把秘书叫来了，示意她领我到隔壁的房间去做题。

我无奈地坐了下来，看了一下考卷，发现第一页上的一些题并不是很难，大部分是选择题，心情稳定了下来。第一页很快做完了。

翻到第二页，一共五道题。比较难，有点像应用题，要列出公式并推道出结果。必竞不是母语，我化了不少时间，认真地看了三遍题面，把看懂的四道题做完了。

再一看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不免心慌乱起来，怎么也不理解第五题的题意。让我着急的是语言和物理都卡住了。尽管在德国已经生活了许多年，因为没有上过课，所以很多情况下我的思维还是中文的，我先要把题面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才能真正的理解。这个题中有两三个生词把我难住了。虽然前面的题也有一些词不认识，但根据物理原理和上下文联系起来就猜出来了，基本不影响答题。

我试着从学过的物理模型中去猜测题意，都失败了。

握住笔的手已经占满了汗水。

“做完了吗？”秘书准时出现在了门口，拿着我的卷子走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猜想着；“不知道最后一道题占多少分？” 。很快她就回来了，把我再带回了教授的办公室。

“祝贺你，通过了！”W教授伸出手来，虽然热情了一些，但仍无笑容。

并递给我一张表格：“这是你的成绩单，我已签字了”。这时候我觉的这个在许多人眼里“凶神恶煞”的教授那么慈祥！那么可爱！

于是我鼓起勇气问他第五题是什么意思。“后面的五道题你只需要答对三题就通过了。” 我十分诧异地看着他。“第五题不是用来考你的，不答也可以”。

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第五题的答案在这本书里，这是最近刚刚出版的，我的新书”。说着他打开扉页签上名字：“这一套送给你，有时间可以看看”。

这是何等的幸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W教授送给他一套书！” 在我们研究所里传开了，成为了一段佳话，也引起了个别人的嫉妒。

照片4: 和K教授夫妇在一起

当我满怀欣喜拿着这张纸走回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闪烁着小眼睛，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F教授走了过来，“怎么谈了这么久？” 他显然是在等我。

我把那张成绩单递给了他，他扫了一眼，抬头困惑地望着我：“你通过考试了？”听口气，他也有点吃惊：“今天约的并不是考试啊？”。

我又把W教授送给我的书递了过去，他一边接过书，一边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祝贺你！祝贺你！”，那情景有点像他自己通过了考试。

“这门课通过了，其它几门课就不难了” 他面带微笑、肯定地说。

真没有想到大部分德国学生都十分害怕的一门课的考试，我竟然轻松地通过了，这无疑给了我很多自信。

但我仍然不敢有半点放松，除了白天每周40小时工作以外，每天晩上坚持自学6小时，周末12小时。整整一年365天，无一天间断，全力以赴，顺利地通过了五门课的考试，获得了博士论文资格。

这一年，我真正实践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古训。不看其它书、不看报、不看电视（那个年代没有其它媒体），不上街、不见朋友、没有任何社交和娱乐活动。完全生活在“两点一线”，像扁担一样宽的空间里。

在高度的压力之下，身体和精神几乎都到了自我催残的程度。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胃，胃里难受的像是翻江倒海，又疼又酸。只能站立着看书，在黑板上做笔记，无法座下来。医生说你这种情况更本不需要药物，你只要从今天开始，一天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锻炼一小时，一周以后自己就好了，或者休假两周。可是有谁能借我点时间呢！

然后是精神，完全陷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满脑子全是书本中的词汇，定义，公式，例题，有中文的，德文的，英语的，有的是一致的，有的是不一致，有的是清晰的，有的是不清晰的…。有一种脑汁都要耗尽的感觉。

但是，尽管睡眠不足，却絲毫不困，处于一种木偶一样的机械状态。

虽然墙上的电子钟是无声的,可我的头脑中似乎有一个小锤在嘀嗒嘀嗒地敲打着,催人心烦。已经四十分钟过去了，会议室的门还是关着。我开始有些焦虑、紧张了，“难道有什么意外吗？”心揪了起来。

“吱咯”一声，就在我几乎失去耐心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

F教授微笑着伸出右手，向我走来：“祝贺你！郁博士！”

照片5: 在F教授家花院里

教授本人不在照片中，因为在旁边烤肉

我已经处于一种麻木状态，机械地和排着队过来祝贺的教授们、同事们和学生们一一握手拥抱。虽然如释重负，却没有兴奋，反而有点想哭, 尤如喝了一碗五味杂羹。

没有人会自愿去吃苦受累。但当你设立了一个目标，尤其是一个很高的目标时，就把自己推上了一条艰难的奋斗道路。可能会遇到原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困难，这就需要毅力去坚持。这种付出是苦行僧似的修炼，自学更是靠信念的支撑，而胜利就在坚持之中。说起来这个道理无人不知，但只有经历过了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真谛！

"考试难嘛!”几十年后, 我告诉年轻人: “如果考试能改变命运的话,只仅仅化一点时间而已,这是世界上最轻松的成功之路了!”但多数人不以为然。

生活中一些人虽然不满足现状但会麻木在现实中，因为奋斗之路艰辛、迷茫和风险，让人威惧。还有些人因为满足现状而麻醉在现实中。

多年以后，我问F教授，“为什么你们讨论我的答辩用了这么长时间？”

“我们只讨论了一分钟，没有任何疑义地通过了”，F教授用肯定的口气说。

“啊！”我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讨论了中国学生和德国学生的特点”，教授说：“他们几位教授也收到了一些中国学生想来做博士的申请”，他们问了我许多你的情况”

“你是怎么说的？”我更加的好奇，追问着。

“只有中国人能这样投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艰巨任务”。他接着说：“三年中要做怎么多实验，发表文章，还要用业余时间考试，写博士论文，一搬德国学生做不到”。

他停顿了一下，用强调的口气䃼充说：“中国人和德国人的动机（Motivation)不一样”。

教授一语中的。

是啊！我们无法选择时代，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

后记:前两天有个朋友特意电话我，问我近况如何，口气似有些困惑。当我告诉他一切安好照旧后，他说那为什么最近看不到你朋友圈的消息了。

为此特将此短篇故事发到朋友圈，以告慰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告诉大家我曾经的生活.

2019年6月2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