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完小往事

周海良

一

       民国三十二年（1943）冬，新化县白云完小扩建工程终于大功告成。

      历时三年，费钱廿万。筚路蓝缕，玉汝于成。

      从远处的壶峰山望去，这座砖木结构的两层教学大楼，与之前的明清老院子合围成一“西”字形四合院，高墙环绕，古树参天，沟渠交错，流水潺潺。

       那时，白云完小叫平山乡中心学校。

       民国三十年(1941)二月，政府实施国民教育，乡、镇设中心小学，保设保国民小学。全县共有中心小学26所，保校726所。

       民国三十二年，新化饥荒肆掠，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有识之士仍勒紧裤带，兴办教育，“图异日为国报效”，可歌，可敬。

       是年，蒋委员长发表《中国之命运》，这本发行上百万册的领袖著作，风靡一时，国民党中宣部将其列为中小学必读书目，平山乡中心学校概莫能外。

        竣工典礼后，一位名叫王病除的文化人撰写了一篇《平山乡中心学校添建校舍记》，全文如下：

       本校创始迄今，既历二纪久，为城西文化之策源地，其间校名数易，至民国三十年秋，始改今称，遵上令也。

       初民国十五六年，地方小学教育渐著，学者飚集景附，讲习进退，日感逼蹙，主者苦之。迄七七军兴，向之肃然。而安于耕凿者，益发矇震聩，使子弟争列庠序，图异日为国报效，风会所趋来者，踵趾相接，后至多摈宫墙，陶铸无门，识者懵之。

        适王君闰卿长校，乃商同董事会主任王君茀园集议，添建新舍，以容多士。询谋佥同，遂组会董理其事，相地于旧舍之背，夷瓯寠，补污邪，鸠工匠，度梁木。裒财尤费周折，中因岁歉，币文贬值，挹注无方，事几中辍。会刘君劭夫继任校长，毅然踵成其事，增筹乡内祠谷，益以地方会款，始克蕆事。

        计教室之数六，办公室、教员室、厕列左右，礼堂之上为纪念堂，序陈兼善义学捐主神位及建校诸君子肖像，用次景仰而诏来。

       兹室二层，高三丈，固如竹苞，密如松茂，其荣翼然，其背呀然，其牖囧然。周室为除，以备趋走，即尔雅。所谓屋漏宦窔者，亦无微窪寸突之。

相礙前为旧舍，通以复道，不虞露覃垣墉之。内虽斗角钩心，未尝捷猎。而沟渠与柘水相接，窦以通之，沼以潴之，濯足濯缨，弥足怡乐。

       至是师生之讲习，图书之庋藏，与箧衍服物之棲列，咸得其所矣。以视向昔，候其祎，而都计费法币二十万元，捐名另以刻计。

       自民国二十九秋奠基，至三十二年冬成功，费时三载，先后其事者，有向君抱素，刘君绍尼、陈君九畴，及后列诸君。余常事于外，愧未与力兹于其成也，余文纪事附落，知吾乡文教自此弥永也，于是乎记。

                                                                 王病除谨撰

建筑筹备处监修 孟默闻敬书

校长兼建筑筹备处主任 刘业佐

计划委员会主任委员 王茀园

建筑筹备处财务委员 王润卿

建筑筹备处设计技师 王绍基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

       

         王病除,字润渠,新化人，曾任教省立第九中学，新化县《资江报》《新化日报》总编。著有《离骚讲疏》、《字学举例》、《新化近代著述考》。

        感谢王先生给我们留下这篇“建校记”，让我们在变幻莫测的历史长河里得以窥见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感谢那些建校的先贤工匠，把文章镶刻在二楼教室内墙上，免于风雨侵蚀，天灾人祸，侥幸保存至今。

二

      其时，抗日烽火烧到了偏远的新化。

      距平山乡中心学校三十公里外的新化城郊，有一所楚怡工业学校。

     学校是新化人陈润霖先生1911年创办于长沙，1938年，为躲避战火，迁移至新化游家白沙村，1944年2月，16岁的朱镕基考入该校，编在机械科31班，就读一学期。

      只不过，这段往事，鲜为人知。2001年，朱镕基在湘西视察返程新化，想故地重游，可惜，阴差阳错，未能如愿，只好改为视察粮库，匆匆车览了昔日老县城青石街。

     民国34年（1945年）4～6月，雪峰山大会战。国军在新化高平、罗洪一线奋勇阻击44天，歼敌700余人。

     4月27日，日军四十七师团3000余人，由黑田铺出发，经筱溪、粟塘、寒婆坳、罗山、月光山，潜入洋溪河西岸寨边，遭受国军七十三军十五师付击，国军十八军十八师从沅陵、辰溪赶至，对其实施围歼，日军死伤惨重，史称洋溪保卫战。

      洋溪会战前夕，新化女中西迁平山乡中心学校。

      1949年11月，国民党陈光中部在学校附近的白云庵休整了2天，陈光中，这个杀人如麻的国民党63师中将师长，将指挥部设在古朴雅静的平山乡中心学校，溃退后，学校居然保存完好。

三

      白云完小曾名“西团书院”。

      新化有四处著名书院：县城的濂溪书院、资江书院，洋溪的回澜书院、西团乡的西团书院。

     康熙五十一年（1713年），朝廷“令各省府州县多立义学，聚集孤寒，延师教读”。

      乾隆八年（1743），西团地方茶商陈兼善捐资3000两白银，买田建校，校名“兼善义学”。

     多年前，温总理疾声呼吁，企业家的血管里要流淌着道德的血液！我想，那位资江河畔富甲一方的陈老板，他的血液应该是道德的，更是温热的。三千两银子，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好善乐施的陈老板堪称乾隆年间新化商人之道德模范。

       明朝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朝廷在新化县苏溪关设立茶税官厅所，岁收茶税银三千两，年销茶叶一万担。

      陈老板捐了官府苏溪关一年的茶叶稅。

      民国十九年，新化茶商曾硕甫在西团附近的杨木洲建茶行八家，成为茶叶集散商埠，名为西城埠。

      1876年，清光绪二年，时任广西梧州知府王政慈捐资500两白银，重修学校，更名西团书院。

      王政慈题联于书院门口：

       西序琅琅闻热闹

       团酥熠熠照清寒

      王政慈，字礼方，号子寿，新化西团人，国子监太学生，历任广西东兰州知州，百色抚民同知，梧州知府。光绪二年入滇，升云南补用道，诰授荣禄大夫，从一品。

      算起来，王政慈属于“官二代”。

     王父王麓屏，祖籍新化县西团乡太平村，生于1798年10月，同治《新化县志.宦绩》载，“幼失枯，含辛茹苦，与霜母偕，十一龄尚未就傅。”

         遥想当年，十一岁的王麓屏劳作之余，闻听琅琅书声，却只能徘徊于兼普善义学门外，内心一定无比凄凉。

        王系道光15年（1835）进士，授吏部主事，后晋奉政大夫。“居官十三载，趋公无虚日，事必准情理而出，不以谿刻为能。”“性慷慨，有求必应，尤喜振厉人才，每春秋两闱，邦人士赴都者，砥砺规劝之余，课以诗文，日久无懈志”“遇人有急难，尤济之如不及”

      道光27年，王慨然辞官返乡。

      1848年2月，50岁的王麓屏从北京启程，踏上返乡之途，时任监察御史黎樾乔、从二品曾国藩率一众湘籍京官，同年友好，一起前往通州潞河，为王送行，赠《扁舟归养图》。曾国藩盛赞王之傲骨：谁识扁舟五湖外，尚有朝士梅子真。

       曾国藩依依惜别：涟水之头资江尾，十年同违桑与梓。君去芒鞋踏万山，谷鸟崖花各欢喜。白头老母迎门笑，倾身一拜儿归矣。我今濡尼不知还，猨鹤息壤犹在彼。

      回归桑梓，从兼善义学走向京城的王麓屏欲效仿古人，兴办义学，可惜，“时用歉然”，直至其次子王政慈方才如愿以偿。

      1851年正月，新化饥荒，王麓屏不顾春寒料峭，与75岁高龄的邓显鹤、县教谕王家俊、训导劳崇礼一道，走遍乡村，劝捐义谷。

      王麓屏没想到，那是湘学大师邓显鹤最后一次来太平铺，来兼善义学。

四

       之前，学校有一纪念堂，供奉茶商陈兼善、知府王政慈及建校诸君之肖像。

      解放后，这些“封资修”的历史印记被革命的洪流荡涤一空。

     如今，只有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家成仿吾的画像孤零零地悬挂在纪念堂墙上。

     1907年，10岁的孤儿成仿吾在西团书院住校读书。

     1909年，他考入新化县城高等小学堂，1910年，随哥哥成劭吾同往日本留学，1921年回国。

      清末民初，新化是湖南公认的“一等县”，号称“楚南望邑”，物产富饶，人文显赫。

      民国年间，新化赴日本留学多达170余人,1905年8月，出席日本东京成立的同盟会近百人，新化人达38人。1905年12月，30岁的新化人陈天华在日本蹈海殉国。

      陈天华家离西团书院不过二十多里。1896年，陈天华进入县城资江书院求学，之前，天资聪颖的乡间少年陈天华肯定慕名来过西团书院。

      解放后，学校更名为白云完小。

      “文革”期间，全国山河一片红，学校亦改为红云完小。

     1966年10月，全县中小学停课闹革命，红云完小的学生四处串联。直到1968年4月才恢复上课。贫下中农进驻学校，领导学校“斗、批、改”工作。

      1968年5月，红云完小的老师们私下悄悄议论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新化一中49班20岁学生萧瑞怡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两万余字的万言书，就文革以来个人迷信盛行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认为大搞“语录”、“红海洋”、“祝寿”之风，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个人崇拜之风”，对文革在“打派仗”、“搞武斗”、“抓牛鬼蛇神”、“斗走资派”的做法提出质疑。1970年，萧被捕，后释放回乡接受群众监督改造，1978年平反。

五

       书院原有一座古钟，声音宏大，方圆十里的村民都能听到。可惜，在上个世纪“赶英超美”大炼钢铁的荒唐年代，被热情高涨的革命群众捣毁后，投入土高炉，沦为一堆废铁。

     还有院内几株百年古树， 同样未能幸免于难。

      1990年到2000年间，年久失修的清朝四合院被拆毁。只有那栋民国年间的教学楼，以及年代更为久远的四米高青砖围墙，仍顽强地屹立于僻静的琅塘乡间。

      村人们谈论起它，都会惊叹于“大雨天在里面走，都不会湿鞋”。

      七十多岁的戴祝南祖孙三代都是村里的木匠，“他们都是败家子，把我们祖先捐建的学校给毁掉了。”他愤愤不平地说。老戴曾当面指责校长：“学校的老房子是在你手上拆掉的，如果在你手里复建不起来，你就是历史的罪人，永远是罪人。”

      2011年5月20日中午，学校人山人海，村民们都想看看北京来的大明星。马伊琍换上“免费午餐”的T恤，大汗淋漓地给6个班、212名孩子盛饭分菜。

      她告诉记者，看到这里的孩子们吃得这么开心，她真的很心疼。

      “谢谢你们这么远赶来帮助我们的孩子”，村里60岁的老人戴兴玉清早起来，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将一担大米送到学校。

       那一天，数十名校友从全国各地回到母校。

       鼎盛时期，白云完小有近两千名学生，几十名老师。如今，只剩下八位教师和两百名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