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正道”

杨学辉

<h3> 父亲没有文化,他只是个农民,但他却坚信,要出人头地,只有一条“正道”,那就是读书、识字。他已经离开20年了,但我还清晰记得他对文化人的崇拜和带病供我读书信念的决绝。只念过两年小学的父亲没有受过太多孔孟文化的感染,他这样的信念并非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在吃尽“没文化”的亏,受尽土里刨食的农耕之苦后,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功利思想。</h3><h3> 然而,他自己始终没能走上这条“正道”,却燃尽一生为我铺垫着一条充满几代人渴望的希冀之路,只到生命最后一刻。<br></h3> <h3> 父亲一直算个“人物” 父亲生于1952年,在物质极度匮乏的贫困年代长大。他上过小学二年级,家里太穷又缺少男劳力,又是家庭老大,不用商量,就被奶奶拉回家务农了。听爸妈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老家,家家都是这样的现状。不过,我印象中的父亲虽然是一个踏实勤劳的农民,但他似乎不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农民,至少是那个时代追求进步的农民代表。村里人也一直认为,他算得上一个“人物”。 父亲是村民眼中的“技术型”能人,他被大家恭恭敬敬地尊称为“杨师傅”。在上世纪我的农村老家,农民与工人渭泾分明,农民只管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是生活的全部。而父亲除了种地,兼职村里的面粉加工员,用那种全部依靠人工上料的老式机器磨面,为村里老老少少提供口粮。父亲还是村里的第一任拖拉机手,他只上过小学二年级,认不了几个字,更没有机会和条件进行学习培训,但对农用机械的研究却极有天赋,机器的大小修全靠自己,配件的规格型号,拖拉机的声响异常都了然于胸。改革开放后,他搞了个人承包,事实证明,父亲的眼光确实是长远的,他用这台拖拉机发家致富了,作为家庭长子,他独自挑起了八九口之家的衣食重担。当然,这些超强负荷的体力劳动也过早累垮了他的身体。 <br></h3> <h3> 父亲还为贫瘠的山村最早带来了现代文明的一抹亮色。最早乡亲们的生活全靠油灯粪火,再进步一点后开始点煤油罩子灯与蜡烛,在那个年代家乡人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想法是太过遥远的。可每逢大年夜或初一十五的晚上,父亲带动乡邻们一起动手,早早地为各户接上了简易的电线,安装上白炽灯泡,用村里仅有的那台磨面粉的柴油机发电,在那年月,这不能不说是一项伟大的创举,也是我这个农村娃关于光明的最早记忆。</h3><h3> 再以后,父亲还带头第一个买了三波段收音机、黑白电视机,我的家里便成了大家乐于聚集聊天的“文化场所”。记得父亲每天临睡前都不停地在调整天线的方向,收听信号时断时续的“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并煞有介事地教导我和母亲要关心国家大事。</h3><h3> 他不会写字,还让我代笔为他写过入党志愿书,但最终却没能递交给组织。长大以后,我才渐渐发现,父亲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农民,是何等了不起,是有怎样的胸襟。他是朴实而现实的,但这种朴实又透露着一种真实的伟大,令我久久地沉思,也发现了一种他始终没有找到定位的纷繁人生。 父亲也爱管闲事,无论是嘴巴还是行动,他永远有一种大家庭的观念。在村里,尽管他不是领导,但大小事务的评判少不了他,大小会议他一定参加,一定发言。如果说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或者说其他什么紧迫的事儿,父亲肯定第一个赶到现场,平时沉默的他显得能说会道,观点准确鲜明,他的话可以服众,也能缓解纠纷矛盾。该做的事他绝不推让,说干就干,一管到底,该指挥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放弃那份权力,迅速组织村人,分配任务。总之,他把村里的大小事务都当成自家的事,把这个村子的一切事情办好办妥,心里才踏实。 作为一个典型的农民,父亲一辈子在村里开拖拉机,办磨坊,为村里人发电,给别人张罗大小事务,一句话,父亲在村里算得上个“人物”,至少他的影响力已经不容忽视。时至现在,长点年纪的人还能娓娓讲来父亲的往事,他的故事,在当地堪称传奇。<br></h3> <h3> 但是,就父亲而言,他从未刻意装饰过自己言行,也从未认真规划过自己的生活,只是想把日子过好,然后就倍加努力地跋涉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他不愿做一个平凡的庄稼人,总想做庄稼人也要有头有脸,正是在这“不一样”的农民生涯里,父亲深切感受到没有文化不行,也吃了不少没有文化的亏。因此除了努力做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他始终在作一场读书梦。<br></h3><h3> 有梦想总是好的,只是父亲并没有实现。我时常在想,如果他和大家一样没有梦就好了,也许他就没有遗憾的人生,甚至现在还可以活在世上,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h3><h3><br></h3> <h3>土地里种出的读书梦</h3><h3> 梦想,就是在生活经历的浇灌下成长的芽儿。父亲的梦想,是他在当农民几十年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一天天长大的,时刻期待它破土而出,却终究没有见到阳光。</h3><h3> 作为村里的第一任拖拉机手,也是领头的师傅,拖拉机是父亲最大的喜爱和兴趣,他所倾注的感情也是最多的。父亲一辈子除了对儿子和母亲好,可能就要数那台拖拉机了。每天下工后,无论多累,他经常独自坐在炕上,嘴里抽着旱烟,用他那沾满油污的手翻看着那本农机手册,百遍不厌。我那时还小,并不知道那本书从何而来,但我清晰地记得,他总会把我叫到身边,指着那压满黑手指印的书页说:“来,给我念念这张图下面的字”。而我每次像在课堂上那样有些紧张又认真地念完时,总会看到父亲脸上满意的笑容,然后是深深地吸一口烟,慈爱地摸摸我的脑瓜,鼓励我要好好念书,说没文化真不行,吃不开,之后又敛起笑容,重重地叹口气。<br></h3><h3> 有一年,乡农机站有一个职位,上面的人找到父亲说他最合适,技术也全面,父亲听了兴奋不已。那些天他的精神状态特别好,人也显得精神,自以为就要“出人头地了”。但在几天后我见他软软地躺在炕上,深皱着眉头想着心事。叫他吃饭时,他突然睁大眼睛,异常严厉地大声对我说:“没有文化就没有出息,你要好好念书,不要再像你爹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记住没有”!后来得知,因为父亲不识几个字,所以机会只好给了读书识字的,他也就失去了这唯一一次“逃离”土地的机会。</h3> <h3>  父亲感受着党改革开放的恩泽,家里的生活水平逐年提高,这是他期待入党的动机之一。还有他在村委会“参政议政”时,在投票表决环节,被党小组成员礼貌“请出”非党员的经历,他想入党也有获取发言举手“好处”的想法。只是记得他多次给我提起这件事,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郑重其事地找过村支部书记,然后让我代笔写申请。后面的事我不知道了,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他走时是以“群众”身份告别他所热爱的“党”的,临终前仍然嘱咐我要好好念书,将来要入党……</h3><h3> 除了对党组织,父亲对村里的教书先生是毕恭毕敬的。每年春节,他必是早早地买了红纸,夹于腋下,平时风风火火的他不急不燥地等在先生的门下,让先生写春联。我还看到他亲自为先生研墨倒茶,然后抽起旱烟,脸上露出平日里少有的和谐与从容,像小学生一样静静地看着先生运笔蘸墨……</h3> <h3>  父亲和知青算是一代人,记得很小的时候,村里来过一群知青,他们相处得很好。父亲羡慕他们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听他们说城里的繁华与进步,那里除拖拉机还有汽车、火车……而父亲,他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作为村里技术信得过的拖拉机“内行人”,坐了一夜火车到辽宁朝阳,帮助同村乡亲去物色拖拉机。回来后父亲念了多次,讲述他第一次乘火车的感受和听异乡人说话做事的见闻。没有想到这是他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长途差旅”,其它出行他只是坐班车进城。</h3><h3> 除了外面世界新奇的感慨,父亲体会最深的莫过于“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了,他说进了城就像瞎子一样,不认识字也便找不到路,也便吃不好饭,也因此闹了多次笑话,被城市人传为笑柄。<br></h3> <h3>  高中寄宿读书的日子,明明知道父亲不识几个字,出于牵挂,却要不时地写封信回去。听母亲说,父亲每次收到信件后都像过节一样激动,请村里小学教师去念,他认真地听,听一遍不够,还要再听一遍……之后请人代笔回信,一句一句地酝酿,代笔人写完后再念给他听。</h3><h3> 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有一个小日记本,封面上歪歪斜斜写着自己的名字,里面多是些简易文字或者错字白字记录的邻里间往来账目……所有这些,不断凝聚着父亲对文化的认同,坚定着父亲供我读书的信念。</h3><h3> 父亲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农民,种了三十多年地,他种出的粮食养育着一家老小。在日积月累的农耕岁月里,他也种出了一个读书梦。关于读书梦,他耗尽生命未能求解,积淀为毕生最沉重的收获,这也是他终其一生最希望我走的一条“正道”。</h3> <h3>把梦托给下一代</h3><h3> 如今,我也有了儿子,对于他的教育,我往往以工作忙,尊重他个人“爱好”等诸多理由而不当回事儿。如果和父亲对于教育的重视程度相比,自感无比汗颜。生活中的父亲话不多,但喜欢和别人谈论孩子教育的话题,一说便滔滔不绝,似乎他已经是个教育专家了。实际上,他只是一直在解读一句话,那就是“孩子要念书才有文化,有文化才能走出农村去,走出农村才能不受农民的苦”。村里的孩子一旦辍学,不管是谁家的,父亲一定去找家长仔细盘问,以求原委。他认为大人不能误了孩子的前程,如果是家里缺钱或者条件不好,他一定要倾力帮助。在供孩子读书这件事上,他的胸襟是博大的,他心里关于孩子的概念已经不仅仅是我和弟弟。现在,我还会想,父亲在那样艰苦的年代,对别人家孩子的教育如此费心,这样的境界,我是自叹不如。</h3><h3> 也许,人之心的宽广,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案例,而人之所以伟大,或许不需要什么胸怀天下,只要有父亲这样一颗纯粹而无私的心吧。</h3> <h3>  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过:“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孩子上学,不能再像咱们一样吃没有文化的亏”。他还说,不能再有爷爷奶奶的老观念,那样会误了孩子一辈子的前程,他要让我读到高中,读到大学,读到没有可读的学校……我知道,父亲在内心对于老辈存在一些久久解不开的结,每当吃了没文化的亏时,他的伤口就会裂开,会压制不住地想抱怨,但抱怨之中还有理解,只是他太痛了。</h3><h3> 作为父亲的大儿子,父亲指望着我出人头地,我理解他对我的期许,已经不是我个人前程的事,是寄托了几代人的梦想,尤其是压在父亲心灵深处的一块石头。子承父志,为父亲的心愿而奋斗终生,这是使命,更是中国人的传统。</h3><h3> 直到今天,我不记得太多关于父亲以稼穑之艰供我读书所作的泣血努力了。但我很清楚,父亲的病是因为过度的操劳,舍不得花钱治病,而导致回天无力的。那时,母亲每次都是瞒着他买回一些药,父亲总会阴沉着脸一阵埋怨:“又浪费钱,孩子就上学了……”这份回忆太过沉重,这样的往事更让我无颜面对。</h3> <h3>  不过,哪怕是再逃避回忆,有些往事却因为它的刻骨铭心而在我的内心刻下丰碑。我记得父亲看我成绩单时的笑脸,那种慈祥经常带我温故这二十年来不曾触及的父爱。我记得父亲送我到校后离去的背影,那种依恋让我在孤独时久久地感动。我记得父亲当年的千叮咛万嘱咐,那种托付已经规划了我今后的人生。当我狠下决心,一定会把一张红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给他看的时候,他的身体却突然支撑不住了……复读一年后,终于圆了他一生的梦,我却迷茫了,还能把这张纸拿给谁看? 光阴是无情的风,吹过,似乎什么也不曾留下。在父亲离去的20年里,我终于在繁华的城市里过上了他期望的生活。但我深刻地明白,我走的是父亲的“正道”,是父亲在这条正道上所留下的汗水和泪水,浇灌了我的梦想,滋养了我的一生。 <br></h3> <h3>  如今,我有了孩子,孩子已经不能理解当初的生活是何等的窘迫。我对父亲的“正道”有深刻的感悟,但我再不想做这样悲情的传承,即使是父亲的愿望。我只会把那些往事和往事里所承载的所有浓情一一打包,交付给他,让他去收藏,保管,珍视。也许这样,我会离父亲的梦更近一些……<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