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雪中送炭

                    01

　　得知他要被送到养老院，我赶了回去。

  黄昏时分，小院里只剩他独自一人，坐在梨树下的轮椅上。

  时值暮春，雪白的梨花纷纷落在肩上，他也不觉，只静静坐着。

  他背对着院门，我看不到他的脸，可那落寞的背影，如同梨花般雪白的头发，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调整下情绪，我走过去轻声喊道：“爸。”

  他迅速抹了下脸，故作欢快地说：“娇娇回来了。”

  可他的动作明显迟钝了，我还是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02

        二十年来，除了我出嫁、母亲去世，何曾见他流过泪。

        我强抑眼中泪水，拂去他肩头的落花，没话找话地说：“爸，这梨花开得真好，今年一定能结很多果子。”

        他勉强笑笑，拍拍我的手：“是啊，可惜我看不到了，娇娇，爸没别的要求，以后有时间多来养老院看看我就行。”

        我转身去屋里，怕再耽搁一分钟，自己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03

中午时，我接到他们的电话：“娇娇，跟你说个事，我们商量好了，决定把爸送到养老院去，现在他一个人在家，大家都不放心，可实在抽不出时间照顾……”
  我默默放下电话。
是的，他们是他的亲生儿子，都拖家带口在外地讨生活，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属无奈。
  可我心里却堵得难受。
04
他是在春节后突然发病的，脑出血，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命，可人却瘫痪了。
  三个孩子轮流照顾他，每人一周。
  起初，他不同意这样的安排，说：“有两个儿子就够了，你管好自己的生活。”
我倔强地说：“你是不想认我这个女儿吗？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见我坐在母亲遗像前落泪，心疼了，给我擦着泪说：“尽说傻话，我啥时候说不认你了，不是怕你辛苦吗？”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怕我这、怕我那，唯独没想过自己。

05

回忆，就这么汹涌而来。
那年，我13岁，随母亲改嫁到这里，他有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另过。  

母亲告诉我，八年前他妻子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
  他曾和母亲聊起过，说，有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是最大的心愿，没想到老了老了倒梦想成真。
  此后，我不再是那个缺少父爱，灰头土脸的自卑女孩。
  吃穿用都是他一手操办，全是最好的，有时母亲舍不得，他还会发脾气。
  为此，他的儿媳们颇有微词。
  他却不管，兀自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06  

渐渐地，我习惯了他下班回来变戏法似的掏出各种零食；习惯了周末坐在他自行车后座去钓鱼，听他高门大嗓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家丫头。
  他也一样，下班后端过我给他晾好的茶水一饮而尽；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小院里享受我用痒痒挠一下下给他挠背，然后咂咂嘴：还是丫头好啊！
　　我考上了重点大学，他高兴得在饭店大宴亲友，喝多了酒，回家躺在床上还在哼小曲。
  我在一旁看着他笑，母亲说：“娇娇，遇到他是你最大的福气。”
  我说“是”，眼里忽然就有了泪。
  母亲还说：“你个小没良心的，一直不肯喊他爸。”
  我默不作声，其实在心里，他早就是我爸了，只是我喊不出。
我对自己说，给我时间。

07

大学上了半年，他来看我6次。
  连母亲都说他小题大做，他把母亲数落一通，说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疼女儿。
  母亲笑说：“有你一个人疼就行了，疼得都没缝了，别人想插都插不进去。”
  他听了哈哈大笑：“我就是疼丫头，怎么地？”然后，背上包照旧来看我。
　　转眼，我毕业了，又回到这个城市。
  他高兴极了，悄悄跟母亲说：“我真担心娇娇不回来呢。”
  其实，我从没想过离开他，因为已经习惯了他的照顾与宠爱，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08

我穿上婚纱那天，他哭了，我假装没看到，转过头，鼻子却是酸酸的。
  他喃喃自语：“自己养大的女儿，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真是舍不得。“
  我的新家离他很远，他总是买一堆吃的用的赶来，只说是顺路。
  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家，剩下的只是回报他给我的爱。
  没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09  

儿子星星出生后，被诊断为脑瘫儿，医生预言活不了多久。

  我被这个沉重的打击击垮了，当即没了奶水。
  见婆家人没有好脸色，他便和母亲把我接回家，炖鲫鱼，炖猪蹄，找偏方，硬是让我重新有了奶水。
  看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流泪，他说：“娇娇，别怕，有我在一天，看谁敢亏待孩子。”

10

星星一岁半时，我的婚姻亮起红灯。
  心力交瘁的时候，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离婚，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
  法庭上，对方不肯要孩子，他站起来喝道：“小狗小猫还得给它条生路呢，何况是人？这孩子我要，我养。”
  说完，他抱起星星大步而去。

11

夜里，我抱着四肢瘫软，不会翻身、不会坐的孩子泪水长流。
  他进来坐在我身旁，像从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娇娇，坚强点，还有我，还有你妈呢。”
  我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爸……”
  我感觉到他身子一颤，随后也更紧地搂住了我。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喊他爸。
  他对母亲说：“为了娇娇，搭上我这条老命也值。”

12

母亲身体不好，我要上班养家，星星多是他在照顾。
  他买了辆三轮车，走到哪儿就把星星带到哪儿。
  在他的照顾下，星星居然会坐了，长得白白胖胖，一提起姥爷，滴溜溜的眼珠就围着他转个不停。
　　星星4岁那年，我又遇到心仪的人，带回家给他看。
  起初他冷着脸，后来不知怎么突然热情得要命，非拉那人喝酒，直喝得大醉，嘴里还在嘟囔：“你要对她好，我丫头不容易。”
  后来，他对我说：“我就是要试试他，他对你好，我才放心。”
  他说，只一个细节他就放心了，“你在厨房做饭，鞋带开了，那人发现后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帮你系好，肯为你系鞋带的男人，肯定错不了。”

13

再婚后，我想把儿子接到身边，找个保姆照料。
  他说什么都不同意。
  我第一次冲他发了火：“你受累还没受够啊，我只想让你安度晚年，你知不知道？”
  他低头不语。
  我不忍，跟他道歉，他说：“星星已经够遭罪了，外人谁能像我一样照顾他？我只想让他好好活几年。”
  我的泪忍不住奔涌而下。
这个曾被医生预言活不过周岁的孩子，在他的照顾下，已经开心快乐地过了5周岁生日。
  除了顺从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14

后来，我又生下了女儿，他抱着爱不释手：“娇娇，如果不是照顾星星，我真想给你带这个孩子。”
旁边的公婆说：“亲家，有你这份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他看看嘘寒问暖的爱人和公婆，由衷地说：“我们家丫头还是有福气的。”

15

星星在7岁那年，平静地离开。
  他许久缓不过劲来，常捧着孩子的小衣服发呆，说自己没照顾好他。
  我挽住他的胳膊，说：“爸，孩子的每一天都是你给的，他有你这样的姥爷是最幸福的事。”
  为排解他的情绪，我把接送女儿上幼儿园的任务交给他，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可没过多久，母亲就病倒了，他整整伺候了两年。
  母亲弥留之际，握住我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娇娇，照顾好你爸。”

16

时光如水，他老了，老得无法自主，需要听从别人的安排，纵是不愿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我做好晚饭，他却坐在轮椅上垂着头睡着了。
我不忍叫醒他，静静地坐在一旁。
自从知道他要去养老院的消息，我脑海里总浮现出他当年的影子，高大健壮，喜欢大手一挥：“丫头，别怕，有我呢。”
一想到他将要在陌生的地方，孤孤单单地度过余生，我的泪怎么也忍不住

17

走到院外，我掏出手机打给老公：“两个大哥都在外地，爸不愿意去添麻烦，非闹着去养老院……”

  听到我的抽泣声，老公在那边安慰：“别哭，其实我早想跟你说，如果爸愿意，我们把他接过来照顾。”

  我含着泪笑了：“谢谢你。”

　　开门声将他惊醒，他很不好意思，说：“看我怎么睡着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把他推到餐桌前：“爸，吃饭，吃完饭跟我回家。”

18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瞬间又黯淡下来：“丫头，爸哪里也不去，爸就去养老院，爸没白疼你一场，可爸不能拖累你，我们不过是半路的亲人。”

　　是的，我们是半路的亲人，可他却给了我全部的爱。

  妈以前总说，或许他上辈子欠我的，养大我不说，还要替我养孩子。

  其实，我们两不相欠，只欠对真情的一个交代。

  我说：“如果我不管你，妈和星星在另一个世界都不会答应，我哪都不许你去，跟我回家，我要陪你一直到老……”

  这时，门开了，老公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爸，车就在外面，跟我们回家吧。”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两滴浑浊的泪缓缓滑过脸庞。

（图片、文字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