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声再见  就是死去一点点——读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张望书海

<h3>  被称为“文学大师崇拜的大师”的雷蒙德·钱德勒(1888.7.23-1959.3.26),我是不久前才知其人,而读其文,则是在数日之前。不必说惭愧了,每个人都有阅读盲区,即便穷己一生孜孜不倦,又焉能识书籍之九牛一毛!读“硬汉派”侦探小说,就得有点“硬气”不是?</h3> <h3>  尽管对侦探或推理小说的认知,仅停留在几篇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与数册阿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上,但对侦探小说却一直心存好感。尽管去年读客版姚向辉译本钱德勒《漫长的告别》轰动了洛阳纸贵,我却茫然不知,自顾自闲看闲书。不料,今年5月初以来,我却被迅速圈成了“钱粉”,而这一切都是从读罢宋佥译本《漫长的告别》(上海译文2017年版32开精装)开始的。看来,后知后觉不等于无知无觉,缘来挡不住。自然,还不得不靠点个人的觉悟。</h3> <h3>  读钱德勒,自《漫长的告别》始,是偶然,也是缘分。选择《漫长的告别》,并不是因为它被一众名家所推崇,也不知道村上春树曾读过12遍,还亲自操刀译成日文,而是因为喜欢这本书的名字。是啊,人生不就是一个“漫长的告别”过程吗?从生而记事开始,就会不断地告别,告别亲人、同学、老师、同事、朋友,告别家乡、学校、单位、城市,直至终老。也就想当然地以为,这部描写告别友谊、爱情的硬汉派侦探小说,一定会有料、有味。</h3> <h3>  现在来看,这个选择没有错。能够一气读完,已属难得,读过之后,尚觉意犹未尽,又翻阅一遍,更是难能可贵,就不必再说还打算日后读读其他中译本了。故事情节就不介绍了,正如足球迷从不看知道结果的比赛重播一样,侦探推理小说最忌讳的也是剧透,尽管这部小说并不以故事情节取胜。的确如有的书友所言,这是一部不像侦探小说的侦探小说。它的长处不在于故事的离奇、推理的缜密,而在于舒缓的叙述中,所蕴含的绵绵的情思、淡淡的感伤、幽幽的愤懑以及私人侦探菲利普•马洛独有的人格魅力。这也许正是钱德勒得以凭借侦探小说,成为步入世界经典文学殿堂的语言大师的原因吧。钱德勒,也许只有钱德勒,突破类型小说,破茧成蝶,造就了传世文学经典,正所谓“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h3> <h3>  钱德勒笔下的主角菲利普·马洛,以第一人称“我”出现。尽管因此有叙述角度的局限,但也为塑造“这一个”的马洛形象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位英俊勇敢又孤独不羁,生活窘迫又高傲浪漫,愤世嫉俗又多愁善感,看破红尘又怜香惜玉的马洛先生,总是时不时口出金句,令人拍案惊奇,也足够警世醒世,有时还使人忍俊不禁。他在本书中有以下自我介绍:“我是一个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在这里也干了有一阵子了。我是一条独狼,未婚,中年将至,没什么钱。我蹲过不止一次大牢,不接离婚案。我爱酒、爱女人、爱下棋,还有其他几样爱好。警察们不太喜欢我,但我也认识两个跟我合得来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出生在圣罗莎,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P91)。而他在《重播》中的一句话,可能更广为人知:“如果我不冷酷,我就没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也不配活”(上海译文版郭贤路译文为“如果我不冷硬,我就活不到今天。如果我连温文儒雅都做不到,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P152)。</h3> <h3>  马洛与醉酒的特里·伦诺克斯的遇见,纯属偶然,而两个人“漫长的告别”之旅,又有着冥冥之中的必然。正如马洛所言——&nbsp;“可你买下了大半个我,特里。只用了一丝微笑、一个点头、一次挥手,外加一间清净的酒吧里的几杯清净的酒”(P371);“特里·伦诺克斯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可毕竟,我就是干这一行的”(P4);“他一文不值,除了他在散兵坑里展现过的那转瞬即逝的英勇一刻——如果门耐德玆在这件事情上没撒谎的话——但事实本身根本描绘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这个人,你根本没法不喜欢他。你在一生当中,又能遇到几个你能如此评价的人呢?”(P95)。</h3> <h3>  两个人萍水相逢却能惺惺相惜,数面之缘马洛却能鼎力相助,而面对知遇之恩,特里却有难言之隐,不得不以诈死相欺。这两位男人之间的友谊,让我们体会到人世间缘分的深情与纠结。的确,有时候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实而美好的,也并不是所有“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两位朋友最后的告别使人无奈,马洛的告别语更是意味深长——“再见了,朋友。我不想说告别。我在那个字眼尚有意义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它了。当我说出它时,它是一个哀伤、孤独、无可挽回的词”(P371)。但是,等到他们握手道别,等到特里出了门,越走越远,直至脚步声消失,“可我依然聆听着。听什么呢?难道我希望他突然站住,转身回来,再和我说上一席话,浇灭我心中的块垒吗?哎,可是他没有回来。这就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P372)——马洛此时的心情,真是纠结莫名。</h3> <h3>  如果说,马洛与特里之间的友谊,体现了马洛硬汉中柔情的一面,那么,他与两位女主角艾琳·韦德和琳达·洛林的相处,则展现了他柔情中硬汉的一面。</h3> <h3>  艾琳·韦德,是特里的前妻,畅销书作家韦德的妻子。她被丈夫韦德称为“就像这杯子一样空洞”,“那里空无一物”(P183),被琳达称为“金灿灿的冰锥”(P357),而被警官奥尔斯形容为“她的一只脚跨进了此时此刻,可大半个身心却停留在了过去” (P317)。她是一个不幸丢失了爱情,生活在梦中,牢牢抓住“她那朵记忆的玫瑰”(P183)不放的女人,用“梦中人”形容恰如其分。</h3> <h3>  因此,她一出场,被说成“一个梦走了进来”(P87),马洛一见惊为天人,感觉“当她站在你跟前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动弹”(P94)。马洛情不自禁地喜爱她,并曾“错得离谱”地“狠狠吻了她的双唇”(P149)。但面对艾琳“这真是要人的命啊”(P209)的“我俩当中有一个人不对劲”(P208)的诱惑,他却逃避了,为此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钟上的指针指着六点二十九分”的时候,“我站了起来——这需要勇气。这需要毅力。这耗去了我好大一部分内力,而我的内力已经大不如前了”(P210)。</h3> <h3>  她与马洛,还可能是双方的“梦中人”。也许确如警官奥尔斯和埃尔南德斯所言,马洛是她理想中“让她重叙旧梦”的男人,也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的人,也有种可能,马洛只是她需要的“一个替罪羊”(P318)。艾琳的最终自杀,令人惋惜却难令人同情,但她自杀前写给霍华德的信,读来却使人唏嘘,也使人沉默——“时间让一切都变得卑贱、可鄙,满面褶皱。人生的悲剧,霍华德,不在于美丽之物英年早逝,而在于他们会变得衰老,变得卑贱。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再见了,霍华德”(P323)。</h3> <h3>  而琳达·洛林,是特里的妻子西尔维娅的姐姐,医生洛林的妻子,富翁哈兰·波特的长女。她与马洛,则可谓不打不相识。在与洛林离婚之后,她向马洛提出结婚请求,而马洛却婉拒了,成为琳达所谓“唯一一个拒绝我的男人”,因为马洛知道“她不爱我,我俩都知道这一点。她并不是为我而哭。她只是在此时此刻需要落几滴眼泪罢了”。尽管确如琳达所言:“假设这段婚姻持续了半年或是一年或是两年。你又有什么可失去的呢,除了办公桌上的灰尘、百叶窗上的沙土,还有你那空虚生活的寂寥?”(P357)。而在与琳达道别之后,马洛看到“一只枕头上有一根黑色的长发”,却感到“一团沉甸甸的铅块堵在了我的胃里”,进而道出那句令世人警醒的格言——“法国人有一条谚语,说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群混蛋为每一种感觉都发明了一条谚语,而他们的话永远是对的。说一声告别就是迈入死亡一小步”(P358)。</h3> <h3>  读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无意选择了宋佥译本,可能不是最佳的选择,但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翻译之事,向来众说纷纭,难言尽善尽美,读者更是各有所好,众口难调。该书的中译本据说多达12个,看豆瓣读书评论,也是言人人殊。宋佥译本,应该属于中规中矩、比较忠实于原作的版本,这也符合上海译文老牌译文出版社的做派。至于对所谓“钱德勒式文风”(Chandleresque)的传达效果,如果用“以洗练、简洁、精准、锐利为特质”的标准来考量,就会感觉某种程度的欠缺,或者说,存在着一些显见的遗憾。</h3> <h3>  比如,长句过多,“汉化”不够。开篇中的一句“但除此以外他看上去和其他任何一个穿着无尾礼服,在一家只为这一种用途存在的夜店里花了太多银子的棒小伙子别无二致”(but otherwise he looked like any other nice young guy in a dinner jacket who had been spending too much money in a joint that exists for that purpose and for no other. P1),就读得令人气短,尽管比原文还多了一个标点。亦步亦趋,未必见佳。</h3> <h3>  再如,金句较少,亮点不亮。尽管不乏“最让你难受的永远是那些小事情”(P71)、“世上最致命的陷阱就是你为自己设下的那个”(P85)、“那种狂野神秘、不可思议的爱,一生当中只有一次”(P182)、“自作聪明的人欺骗不了任何人,除了他自己”(P331)等佳译,但总感觉离那个“他的文笔就像天使”的钱德勒,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特别是关键时候的掉链子,使人徒唤奈何!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也许这就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吧。</h3> <h3>  我们不妨选取书中最著名的三个段落,以四个中译本做一下对照。这四个译本按照出版时间,依次为新星出版社&nbsp;2008年版宋碧云译本、南海出版公司&nbsp;2013年版卢肖慧译本(新经典版)、上海译文出版社&nbsp;2017年版宋佥译本和海南出版社&nbsp;2018年版姚向辉译本(读客版)。需要说明的是,引文源自网络,我仅对手头所有的后三个译本的译文进行了校对。</h3> <h3>  原文:The French have a phrase for it. The have a phrase for everything and they are always right. 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h3><h3> 宋碧云译本:法国人有一句话形容那种感觉。那些杂种们对任何事都有个说法,而且永远是对的。道别等于死去一点点。</h3><h3> 卢肖慧译本:法国人有一种说法可以形容这种感觉。那帮杂种对什么都有个说法,而且说得总是那么贴切。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h3><h3> 宋&nbsp; 佥译本:法国人有一条谚语,说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群混蛋为每一种感觉都发明了一条谚语,而他们的话永远是对的。说一声告别就是迈入死亡一小步。</h3><h3> 姚向辉译本:法国人对此有个说法。那帮混蛋无论对什么都有个说法,而且往往正确。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h3> <h3>  一般而言,后出的译本都会对前人译文有所借鉴,也会有所回避。首译的开山之功,不可抹杀,后译的青出于蓝,也非易事。一代不如一代有时并非危言耸听。台湾女翻译家宋碧云译本当为首译,据介绍繁体版《百年孤独》也出自她的译笔,印象中读过她译的林语堂《红牡丹》和《苏东坡传》,中英文功夫自是一流。后三位应该都是年轻的翻译家,姚向辉新译的《教父》影响甚大。仅就本段翻译而言,我毫无保留地为姚向辉点赞,尤其是最后一句的翻译,堪称神来之笔。尽管仅比卢肖慧译本多一“点”,却能点石成金,神采、韵味尽出。</h3> <h3>  原文:The tragedy of life, Howard, is not that the beautiful things die young, but that they grow old and mean.</h3><h3> 宋碧云译本: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事物夭亡,而在于变老、变得下贱。</h3><h3> 卢肖慧译本:人生的悲剧,并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贱。</h3><h3> 宋&nbsp; 佥译本: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丽之物英年早逝,而在于他们会变得衰老,变得卑贱。</h3><h3> 姚向辉译本:生命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事物过早衰亡,而在于它们变得苍老和鄙俗。</h3> <h3>  本段的翻译,卢肖慧的译文当得起“简洁、精准”,也更具有金句的特质。而宋佥译文“美丽之物英年早逝”,有叠床架屋之嫌,也所指不明。</h3> <h3>  原文: So long, amigo. I won't say goodbye. I said it to you when it meant something. I said it when it was sad and lonely and final. </h3><h3> 宋碧云译本:别了,朋友。我不说再见。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式中说过再见了。那时我道别,感觉很悲哀、很寂寞、很决绝。</h3><h3> 卢肖慧译本:回头见,阿米哥。我不跟你道别。我已经跟你道过别了,那时这么做还有意义。那时它意味着沉痛、孤寂、不可追回。</h3><h3> 宋&nbsp; 佥译本:再见了,朋友。我不想说告别。我在那个字眼尚有意义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它了。当我说出它时,它是一个哀伤、孤独、无可挽回的词。</h3><h3> 姚向辉译本:别了,朋友。我不会说再见。我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那时候说再见还有意义。那时候说的再见悲伤、孤独而决绝。</h3> <h3>  这个段落的译文,我会倾向于姚向辉和卢肖慧。姚向辉的译文干脆利落,而卢肖慧译文的“阿米哥”音译,使人眼前一亮,可谓妙手偶得之。宋碧云“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式中说过再见了”的译句,可见台湾与大陆中文用法的差异,而宋佥“我不想说告别”一句,说、告并用,语义重复、语句不通。</h3> <h3>  不言而喻,窥一斑而难见全豹,上述评价仅就所引段落而言,而非对全部译文的判断。就像对宋佥译本,这三段的译文鲜有好评,但通读全文时并未感到太多隔阂与不适,依然能畅读无碍,并且津津有味。另一方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每个人的看法难免不同。其中有缘分在,也有个人的喜好在,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挣脱的枷锁。</h3> <h3>  有人说,读《漫长的告别》时,第一眼看到侦探破案经过,第二眼看到友情和爱情,第三眼则看到了个人和世界之间永恒的对抗。我想说的是,这本书不仅值得看三眼,而且值得读三遍,而且每读一遍的收获可能也会不同。从个人的喜好出发,我会选择姚向辉译本和卢肖慧译本,再各读一遍。</h3><h3> 有缘遇见钱德勒,真好。</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5.29</h3> <h3>  附记:</h3><h3> 看到推崇钱德勒的名家中钱锺书的名字赫然在列,不由好奇心陡生,想知道钱先生是如何评价钱德勒的。不料,网上网下都遍寻无果,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h3><h3> 一是在网上见到姚峥华女士的如下说法:“据说上世纪&nbsp;80 年代钱锺书先生就倡导把钱德勒翻译到国内来,当时内地出版过几部钱德勒的小说,译者都是傅惟慈、董乐山这样的大家”(《深圳晚报》2018.11.12)。</h3><h3> 二是在陆灏《看图识字》一书《钱锺书喜欢的侦探》篇中找到以下片言只语:“钱先生有一段时间负责为文学研究所订购西书,他订了很多侦探小说,如雷蒙·钱德勒、迪仑·马特的作品,可惜他没有留下关于侦探小说的著述”(上海书店2010年版“海上文库”P196)。</h3><h3> 知道钱先生喜读侦探小说,看来将他列入推崇钱德勒阵营,并非空穴来风,至于把芝麻说成西瓜,原本就是广告宣传的惯技。如果过于较真,说明我们还是太天真了。</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nbsp;2019.6.5</h3><h3>&nbsp;</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