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丰碑

感悟—-林毅臣

<h3>  “你老爸身体挺好的,现在波士顿还是零下,他很少出门,公寓的走廊和房间里都是二十来度,挺舒服的;他特别喜欢甜食,隔壁林医生每周都做蛋糕,每次都送给他一袋,他可以吃上二天,上次体检医生都说上了年纪的人要注意糖的摄入量,我说他不听,他就听你和你哥的话,有机会你俩讲给他听,肠道复查预约在四月中旬,肝脏复查预约在六月下旬......” 母亲在微信里跟我唠磕。时间过得很快,又有二年半没见过父亲,已过古稀之年的老父亲的身体健康状况是我们做儿女的最大牵挂。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远远谈不上强壮。父亲出生在解放前一年,是姐弟六人中的老二,长身体的时候恰好遇上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些年基本上是没吃过一顿饱饭,冬天的雨天都还穿草鞋,脚上长满冻疮和裂口。品学兼优,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长的他初一没读完就辍学在家务农,下地干活之余还要照顾家中兄弟姐妹;多年以后同学会上,那些进一步深造的同学为他可惜时,他总是一句“命中注定”来笑答他人;也是由于自己没机会读书,因此对儿孙辈的读书期望很高。 年纪大了,父亲开始喜欢回忆过去,每当讲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总是唏嘘不已。过年蒸上一笼糯米糖糕是永康的风俗习惯,寓意一年甜蜜一年更比一年高,有一年找遍了家中所有,居然凑不起一笼糖糕的红糖,最后只好洒上一点糖水意思一下。<br></h3> <h3>  “上次体检时,肝脏科医生说你父亲的肝以前受到过严重伤害,但是挺过来了,肝脏自我修复得不错,现在的情况是恢复得比较好,但也要注意饮食和休息,他是生活得相当有规律了.......” 母亲的话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二十多年前。当年,父亲为了多赚点工资,从农业局转到农资公司做农药配药工作,同时兼着农业局的病虫测报工作。农药配药工作在夏天有一定的危险性,高温下挥发的农药会让人中毒。 “赶紧送你爸去卫生室,今天他中午就下班回来了,他的身体很懵,我给他抓过痧,又睡了一觉还不行,老吐,脸色又差!”我赶紧关了电视机走到爸妈的房间,只见父亲的脸苍白如纸,地上的盆子里吐了一大堆东西。“爸,你坐得起来吗?”父亲无力的动了动手,“妈,你扶爸起来,我背他去卫生室。” 从家里到村卫生室大约有三四百米路,我感觉父亲整个人是瘫在我的背上,他的手臂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双手尽力托住不断下滑的父亲,母亲在边上扶着他;赶了二百多米路后,我感觉脚步有些沉重,气也没那么顺了,耳边只听到母亲不停的叫着父亲,叫他不要睡着,原想停下歇口气的我努力的把父亲往上提了一下,迈着沉重的脚步努力的往卫生室走去。 “这是典型的有机磷中毒!”听完母亲的讲述后,医生做出了判断,“需要赶紧给他注射阿托品解毒,再打点滴输些营养液,二三天就好。” 等到医生打完针,挂上葡萄糖后,父亲又沉沉的睡着了。“你先回家做晚饭吧,吃完后你回来替我,你哥和你妹就不要讲了,你爸会没事的!”看着熟睡的父亲,母亲嘱咐我。 夏天的午后气温很高,回家的路上行人不多,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又不敢哭出声来,在池塘边洗了把脸,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只好仰面朝天,努力的不让泪水流下来,蹲在池塘边十几分钟才让心情平复下来,把脸洗干净匆匆回家。 我吃完晚饭回到卫生室时,葡萄糖已挂完一瓶,第二瓶也只剩一小半,母亲就说再等一会儿一起回家。我和母亲说,哥到城里女友家了,我没和他们讲爸的事,妹没回来,晚饭做了饭也熬了粥。 躺椅上的父亲睁开了眼睛,脸色也好多了,他向我动了动嘴,我听不清,我走过去对他说等会儿我背你回家喝点粥,明天会好,父亲努力的点了一下头,又合上眼睡去了。 等到我们回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夕阳余晖中,背上的父亲的影子特别的长,我们三个人就象巨人一般,仿佛一步就可以走到家。<br></h3> <h3>  父亲一路走来,离不开“节俭”二字。16年底,父亲独自一人从美国回来。临回去前,有一天,他和我说工业区的商业街上的运动鞋很便宜,58元一双很漂亮,我拿过来一看,发现鞋底是非常差的橡胶底,很硬且不防滑,我劝他拿回去退了,我给他几双好的鞋子。第二天我给了他二双专业跑鞋,他一穿就感觉完全不一样,走起路来感觉一个天一个地,但最后他只带回去一双,那双便宜的也带回了美国。 后来母亲回国后跟我说父亲特别喜欢我给他的那双鞋子,说走半天的路脚都不会痛,58的那双只能种菜时穿。 “你爸年轻时那才叫省,当然那时候也没条件。”有一回母亲对我和我女儿讲父亲的故事。“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有一回你父亲到你外公家,那时没有公共汽车,都是走路,从长城走到下宅口要四十多里路,你爸怕费鞋,奶奶亲手缝制的布鞋舍不得穿,他先光脚走到后宅村,离外婆家三四里路了,才到水沟把脚洗干净穿上布鞋,回长城就反过来,到后宅就脱掉鞋子走回家。”零零后的我女儿仿佛听笑话,听得哈哈大笑,笑得直打滚。 “你先别笑,奶奶再给你讲一次爷爷奶奶吵架的事吧。”母亲轻轻的抱住我女儿。“那时你大伯你爸你姑姑都很小,爷爷刚从江西景德镇农场回到永康农业局做农技员,是临时工,基本上每天都在各乡镇上跑,推广新品种新技术,每年也要参加不少会议和活动,但没有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是自己扯布让农村裁缝师傅做的;那一年过年,奶奶狠下心化了十几元给爷爷买了件上海产的中山装,爷爷回家发现后骂奶奶败家,舍不得十几块钱非要拿回去退,后来是你太公过来骂了他一顿才做罢,但那件衣服他前前后后穿了七八年,爷爷还说那件衣服穿起来人还真精神!” 丰衣足食,中国人几千年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但老父亲的骨子里己刻下了“节俭”二字。<br></h3> <h3>  父亲是个严谨的人。八十年代,他在农资公司上班之余,兼职病虫测报员,家里每年还要种上一些实验田。平时,父亲一下班就要先下田看看禾苗的生长发育情况,要用尺子丈量叶子和稻穗的长度,数出每穴禾苗的棵数,每棵禾苗上有多少只虫子,它们又是属于哪种类型?是害虫还是益虫?那些年他所做的笔记装满了一只箱子。 到了稻谷收割的季节,父亲要从实验田里挖一批稻株回来,我和我哥就要做他的下手;丈量每一棵植株的总长、穗长,数出每穴有效株数,接着数出每穂的谷粒数目,再分出饱满、半饱、空瘪数目,最后称出“千粒重”、“每穴重”,再用平均数来推算出不同品种或同种不同施肥施药情况下的亩产。科学容不得数据做假,三十多年过去了,跟在父亲后面搞实验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严谨的态度深深的影响着我和我哥的工作方式。 父亲还是村里的编外农技员。我们村是大村,有二千多人口,一千六七百亩水田,数百亩旱地,从春播到冬种期间,几乎每天都有农户等在我家等我父亲下班去给他们的农作物看病,父亲从不推脱,经常扒二口饭就出门跟他们到田里去,几十年如一日,挣下了一个好名声。<br></h3> <h3>  母爱如水,父爱如山。大山是沉默的,但它胸怀宽广,是包容和深沉的爱。 读书时,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我们三个儿女,家长会是必到的,有时会转到学校来看一下我们。记忆中,从小学到大学,父亲从未去过我的学校,教室门朝哪边他是不知道的。考试成绩好他也没什么反应,考不好最多来一句“下次注意点”。 高一时,有一次放学路上那辆父亲传给我哥再传到我这里的老爷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身上没钱,只好推着回家,快到家时碰到父亲从田里回来,二个人边走边聊。父亲问我为什么不修车,推车走十几里路费时又费力;我说我把几个星期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本书,那本书让我对历史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抗战是这样,南京大屠杀是这样的,我把阿垅的《南京血祭》递给了父亲,父亲翻了翻说:以后买书就讲,别把生活费都拿去买掉。 又过了几年,我在上海理工读大学,哥在中国科学院读研究生。每年过年去外婆家拜年时,我们父子三人都要在小舅家的楼上打地铺,每一次三个人都要聊到二三点钟,那几年可能是父子三人交流得最多的对光。再过几年,哥去了麻省理工学院读博,我也毕业上班。再后来,成家立业,在一起聊的时候更少了。 本世纪初,我陪父母去上海美国领事馆办理赴美签证,父亲第一次参观我的学校。我陪着他看了我的教室、图书馆、实验室、寝室、校医院、食堂......中间还偶遇我的班主任谢根涛老师。父亲对我的学校评价是十二个字:“真漂亮、很干净、人友善、菜太甜”。<br></h3> <h3>  父亲年轻时去过不少地方。十八九岁时在黄山的祁门、黟县打过铁,在福建也开过炉;后来又去景德镇市浮梁县的知青农场做过农技员;在农业局时,永康三十多个乡镇只有雅吕乡没到过;金华市下的八县市中唯一没去过磐安。前些年,父亲想去那些老地方去转转,找找青春的影子。 化了四五个周末时间,带着父亲去了永康的大部分地方,老雅吕乡政府驻地也去了,在舟山乡政府原大楼,父亲如数家珍般讲述着那些己搬空的房间里的往日景象。很多山村和小村随着人口的流失,已相当颓败,一整个村子只剩一二个老人,百无聊赖眯眼晒太阳,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偶尔窜出的野猫才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引发父亲无限唏嘘。 磐安县去过了,老雅吕乡也去过了,于是就开始了景德镇知青农场的寻梦之旅(此次旅行专门有一篇《父亲的知青农场》做过详细描述)。滕王阁、庐山、九江、景德镇知青农场的旅行让父亲了却了一桩心愿;我们相约等他下次回来,来一次黄山、祁门、黟县之旅,去看看曾经留下火红的打铁岁月的印记。<br></h3> <h3>  父亲赴美定居已多年,在中国做了六十年农民,到了美国还是农民一个。他居住的公寓区有数十位中国人,有教授、高工、主任医师等等一大批知识分子,父亲带领他们发挥“南泥湾精神”,居然开荒种起了一大片菜地,一到夏秋季节就是瓜果飘香。最后,公寓的美国管理人员也尊重中国人的习惯,在草坪中给这帮中国老人专门辟出一块土地用于耕种,这也算是中美文化的一次包容式交流吧。<br></h3> <h3>  有一次,几个同学在一起吃饭,席间聊到父辈当年之艰辛,一人突然提出“我们这个年纪时的父亲在做什么?” 二十五年前是一九九四年,大儿子读研,二儿子读大学,小女儿读高中,妻子操持家中农务,自己上班......家中丰衣足食不成问题,只是压力依然很大,但是心里肯定觉得前程光明,这就是我这个年纪时的父亲。 一天,收音机突然传来李健唱的“父亲的散文诗”,平时那些父子间无法言表的情感都融进了跳动的音符中,字里行间镌刻着的父亲对子女的爱与责任,以及把子女在察觉岁月流逝父亲衰老后的无奈诠释的淋漓尽致,听着听着不禁潸然泪下。 每当我看到路边的老人,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走过的路。 小时候,父亲是子女心中的奥特曼是英雄;长大后,父亲是子女心中的那座永恒的丰碑!<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