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LiYan

观 远

     父亲远行了，消失在他人生的第83个码头。留下母亲和我们，惘然若失，无尽思念。

      对于离去，父亲自己应该也是心有不甘，遗憾和不舍的。八字先生给他算过，一句“七三、八四”的民间俗语，宛如魔咒，让我的父亲心生恐惧，还把先生臭骂了一顿。之后半年，父亲突然发病进了ICU。由于抢救及时，父亲竟然挺过来了。尽管他不如以前硬朗，反应也开始迟钝，偶尔还有轻微痴呆，一家人依然很欣慰。然而这一次，父亲像和我们开了个玩笑。下午还在挖地，晚上还在小酌，深夜发病，天不亮就溘然长逝了。

       告别来的太突然了，一切尚未就位，一切就已落幕。想到父亲去的突然，我常常落寞而虚空。跌跌撞撞到今天父亲已“五七”了，我不停地写下、记录、追思，父亲的一切在回忆中更加清晰了。我恨自己无能为力，为我和父亲共同经历的糟糕日子，也为当下的生活与父亲无关。

      父亲的一生，命运多舛。

      民国26年，父亲生于枞阳县牛集公社高黄庄。时值日本侵略，家园一片焦土。鬼子先后出动16批次飞机轰炸枞阳和沿江一带。祖父带着家眷四处逃难，靠着帮人种田卖苦力养家糊口。父亲16岁那年，祖父去世了，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彻底天塌了。变故、战乱和饥馑，迫使祖母投靠娘家讨生活，她带着父亲、叔叔和姑姑辗转到了宿松县凉亭公社。娘儿四口借住在好心人家的一间茅草屋里，在这里，我的父亲开始了他风风雨雨命运多舛的悲苦人生。他餐风宿露，吃苦受累。白天种地割柴挣工分，晚上照顾年幼的叔叔和姑姑，教他们识字、打算盘。

       父亲在凉亭，生活了五年。直到1960年枞阳实行分田到户，父亲一家才迁回了老家，不用再去流浪乞讨了。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土地又收归集体，一家四口靠着父亲挣点工分，根本不够吃的。无奈之下，父亲带着祖母、叔叔和姑姑再次背井离乡，来到了江西彭泽，在响山公社的林场里开荒种地，一呆也是好些年。再后来，经人撮合，父亲和溺水失去丈夫的母亲组成了家，成了我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的继父，成了杨氏祖母的继子。

        说是继父和继子，父亲向来善待一家老小。从扛个破木箱出现在母亲面前，到把七个子女抚养长大成家立业，父亲吃尽了苦头，操碎了心，付出比许多生身父亲或者亲生儿子都多，都好。有意思的是，除了我和妹妹，哥哥姐姐们的另一半都是由父亲亲自物色的。当时的家境，让嫂子们望而却步，不肯松口，父亲就频繁上门厚着脸皮做工作。杨氏祖母膝下有我三个伯父，我的外祖母也有过房入赘的舅舅，但是，两位老人均没有指望上他们。倒是我的父亲，像亲儿子一样，独自担承着赡养义务。两位可怜的老人，晚年都卧病在床，而且时间很长。尽管家里穷的叮当响，父亲要么去借，要么去赊，经常弄些荤腥和鸡子儿，将一碗碗热汤端到二老榻前。我的外祖母，一直视我父亲为亲儿子。相反，对自己生身的母亲，父亲却疏于照顾。祖母一直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屋里，因而庄上小孩都称她“保管婆婆”，姐姐每天给她送饭。这样的选择和安排，年幼的我搞不懂，直到后来我才理解，父亲当年的辛酸与苦楚。

        父亲一辈子没盖过一座像样的楼房。但是，三个哥哥都先后盖起了高楼，像城里的别墅，父亲为此非常自豪。那些年，大哥结婚分家拆户，父亲把仅有的三间平房分一间半给他，我们一大家子挤在另一半，我直到小学毕业还和父母、妹妹挤在一张床上。等大哥条件好了准备盖新房，父亲便作价回购那一间半房。之后二哥、小哥分家拆户，照旧如此。这样算起来，父亲盖的楼该有多高大、多像样！父亲从不和子女争利计较，哥哥们分家拆户时，尽管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分，但是，所有的柴米油盐锅碗瓢崭斗箱橱柜，父亲总是一分为二，并且债务从不分给哥哥们。二嫂至今记得，那天早上分的家，父亲晚上回来，用卖冰棒挣得的钱买回一袋米，全部交给了二嫂，大家庭粒米不留！二哥至今记得，13岁那年，他第一次跟随父亲上大山割柴，突遇大雨淋湿了衣服，父亲脱下自己的褂子裹紧二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自己光着上身瑟瑟发抖……

        父亲从不拿哥哥姐姐同我和妹妹区别对待。他用一生的辛劳和付出，诠释了什么是一视同仁，什么是不分彼此，什么是一碗水端平。他给予我们的爱，如大地般宽广，如山脉般坚毅，也如河流般深情。在父亲的棺材旁，我们一起追思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大哥、二嫂、妹夫都说，我们都要向爸爸学习。妻子说，爸爸是个好人。

      

       父亲属牛，一头壮实的牛。上世纪80年代，我们那里年年闹柴荒。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隔三差五都要起旱去十几里外大山上割柴。每次都是父亲割的最多，后来条件好了，人们改为骑脚踏车割柴。每到黄昏，割柴的劳力陆续归来，远远望去那个柴捆堆得像山的，一定是我的父亲！一起去割柴的几个堂哥，比父亲年富力强，但每次都自愧不如，佩服不已，他们说父亲干活不要命！父亲干活的样子总是威风凛凛，很酷。小时候，我常常背着鱼篓，跟在他后面去扳缯，背着背着就背不动了。父亲就会笑着骂我，“吃冤枉的”。每次扳缯回来，父亲在母亲面前抖搂着鱼篓，大鱼小鱼活蹦乱跳散了一地。母亲此时总是笑盈盈地嗔怪父亲发神经，父亲则叼上一支烟，踌躇满志的样子，像个牛仔。

        父亲会跌打推拿，还懂中药。他师从何人已不得而知，那时的父亲经常上山采药，卖给药店。前后村但凡有人闪了腰、崴了脚的，都会找我父亲推拿，父亲手到擒拿，只是从不收费，顶多接受少许烟酒答谢。看父亲推拿是种享受，只见他点燃白酒，蘸酒搓手，推、拿、按、摩、搓、揉、拍、打、抖、摇、捏、点，时上时下，忽快忽慢，或刚或柔，像极了一场精彩格斗。看着别人龇牙咧嘴哭爹喊娘地叫疼，父亲却总是开心地笑着，一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让你来气。我有一次上山捡鸡子儿崴脚了，亲身领教了父亲最为神奇也最为生猛的疗法。父亲让细哥箍紧我，再用担索套牢我的脚拇指，乘我不备，父亲猛地用力一扽担索，“咯嘣”一声，疼痛钻心！父亲两手一拍，让我试试。诶，还真好了！

      上世纪80年代，父亲在东明大队做炊事员。最令我头疼和厌烦的是，每夜都要去值班。要么是父亲带着我，要么是哥哥带着我，遇到极端天气，父亲就独自打着伞去。寒来暑往，从不塌卯。由于认真负责，父亲深得历任干部信任和挽留，一做就是十年。在他十年炊事员生涯中，父亲有幸结识了公社书记，书记敬重父亲的为人，也体恤父亲的艰辛，便安排高中毕业的大哥到小学代课。后来大哥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都昌师范。

      父亲的能干也会惹来麻烦。大集体的时候，全村劳力去彭泽太泊湖挑圩，父亲总是挑的最满、跑得最快的那一个。队长想试试父亲的力气，在父亲担子上肩的刹那，突然塞上一大锹塘泥，父亲腰闪了。这个旧伤，伴随父亲后半辈子，每到雨天，发酸发痛。父亲的厨艺，在定山公社小有名气。他也是个热心肠，但凡周围村哪家办红白喜事，多会请父亲去掌勺。父亲也是从不收钱，顶多接受东家给的几包喜烟几瓶喜酒。实际上，父亲每做一次大酒席，跟着就会犯头痛老毛病，母亲心疼父亲，让他不要去找累，但是父亲终究没有拒绝过一个上门来请的人。我的表哥雪旺清晰记得，他们兄弟四个的婚宴，竟然都是我爸亲自掌勺的，包括后来孩子满月酒、周岁也是。

       父亲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被人叫做“老高”，大人也叫，小孩也叫。或许是因为当地高姓极少，其次就是有点排外吧，父亲毕竟是个外乡人，当地话叫“别处佬”。听着这个称呼，我每次都觉得刺耳，幼小的心灵充斥着羞耻感。但是，父亲出类拔萃的能干，又把我的这种羞耻感驱散到九霄云外。父亲很有几把“刷子”，是典型的“多面手”。除了割柴、扳缯、采药、跌打、厨艺之外，趁滩、叉鳖、摸蚌、打砖、砌墙、做篾、修车、解牛、占卜、打豆腐，无所不会，无一不精。

       那一年，为了帮二哥筹钱结婚，父亲做起了买卖，但是不大，也就是夏天骑个破脚踏车，走村串户吆喝卖冰棒。记得父亲买冰棒的脚踏车是美奇牌的，他第一次推着后座上绑着小木箱的车出门，脸都红到脖子颈了。我现在想来还很心酸。父亲一生爱面子，若非境况所逼，他是下不了决心的。父亲每天上货之后，总是先送几支到田间地头给母亲和妹妹，然后跑到很远才叫卖。那时卖冰棒是个来钱的买卖：冰棒进价二分半，卖五分；雪糕进价五分，卖一毛。每天擦黑父亲回来，虽然疲惫却难掩兴奋！他解开书包抖搂开来，大把大把的块票毛票分票硬币，就立马散落一桌，有时还有“大团结”！父亲常常会留一些冰棒，分给庄上的孩子和老人们吃。当然，卖冰棍的日子也不都是阳光灿烂。遇上天气变凉或下雨，冰棍就不好卖，父亲有时带回来的是成箱的忧郁。

      父亲 “二七”那天，母亲含泪整理他的遗物。搬出一只破旧的木箱，母亲哽咽着说，这是你们的父亲当年来家时的唯一家当，前不久他还用藤条修补加固了……端详着这只木箱，突然发现在它的正面，赫然写有两个大字——冰棒。这是父亲亲笔书写的！端正大方，敦厚有力。这只看似无精打采、行将散架的木箱，它装满了故事，装满了父亲的汗水、父亲的爱。它伴随父亲一生，也像透父亲一生。如今父亲不在了，他把木箱留给我们，如此不舍，如此郑重。

      

     父亲的严苛，在我幼时的记忆中铭心刻骨，甚或是不寒而栗！下学晚了，作业不整洁了，课文背不出来了，上课开小差了，考试成绩差了，与同学吵架了，看晒场睡着了，毁坏东西了，下水洗澡了，掏鸟窝了，甚至吃饭时呱唧嘴了、玩耍后冒汗了，都少不了父亲一顿打。那时，我真羡慕其他小伙伴，不用学习，不用做家务，可以野蛮生长，可以吵嘴打架，甚至同人打架了，做大人还总是袒护自家的孩子。十岁那年，我和几个小伙伴放牛间隙去爬树，从树上掉下来胳膊摔骨折了。尽管又疼又怕眼泪汪汪，闻讯赶来愤怒的父亲，依然惠我一顿好打。

      父亲打我最厉害的那一次，我已忘记了缘由，只记得母亲边哭边护着我，心疼而绝望。后来，我哭着去了学校，下课时，父亲居然送来一只滚烫的大鹅蛋！我当着他和一操场人的面，扔出老远。从那以后，父亲不再打我了，连批评都少有。这样的改变让我神伤，它暗示了一个事实，就是我的父亲开始变老了。那个像牛一样壮实的父亲，即将像一条老狗，羸弱、孤独而无奈。有一年春节，因为孩子任性不听话，我动手揍了他。父亲冲我发出怒吼，叫我不要过分。我怼他：你没资格教训我，我小时候你怎么打的？父亲像一只被人捏住嗓子的鸭子，乌青着脸愣在原地。现在想起来，我肠子悔青了，感觉自己真不是东西。

     与严厉相比，父亲的善良和仁慈，更让人刻骨铭心，温暖盈怀。我15岁那年，天上掉馅饼了，我捡到两只猪后座。马虎的车司机，浑然不知车斗后门掉了，车子爬坡颠簸时，一只麻袋滚了下来。见此情形，我和细腊像离弦的箭冲向麻袋，我幸运抢先一步。等我气喘吁吁地将麻袋扛到家，父亲竟毫不高兴。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家都失望和反对的决定：等待失主。也许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失主竟然一直未出现。不像今天信息发达，父亲要想找到失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事后几天，细腊和他娘找上门来，要求平分所得。父亲二话没说，让他拿走一只。再后来，村里大娘陈氏也来讨要，说年关无钱，求父亲发个善心。父亲又是二话没说，切了小一半分予她。我们巴望过一个肥年的梦想，打了水漂。

      父亲一辈子同贫穷打交道，但他不崇拜物质，不与人计较。这种品质，何其高贵！

     

       1989年夏，父亲决定让我去学木匠。母亲为此和他吵了几天，但不得不屈服于父亲。与其说是屈服于强硬，不如说是屈服于现实。毕竟家贫难致，能借的都借了，能卖的都卖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叔叔及时到来，他成了我的救星和要终身感恩报答的人。叔叔从安徽来看望我的父母，见此情况，他冒着同婶婶吵架离婚的风险，毅然决定供我上学，把我带到了他家，成了他第七个孩子，前面我还有六个堂妹。为了照顾我，也为了减轻叔叔的负担，父亲翌年也跟了过来，一边陪我读书，一边给叔看场。叔叔承包的鱼苗场里，既有水面，还有土地。父亲白天干活，晚上看水库，间或在镇上做些零工挣点儿。这些钱，包括叔叔付给他的工钱，除去极少的开支，父亲悉数汇给母亲，给细哥筹备婚事。

       父亲陪读了一年。那一年，他做得很苦，心里更苦。人变得孤僻沉默，脾气也不好，脸上少了往日的笑容，时常独自抽闷烟。现在想来，父亲心挂两头着实不易，一头是家里的母亲、哥哥和妹妹，一头是这边的人和事，脸色和眼色，让父亲感到进退维谷，极度窘迫。好在很快，我考上了高中，进了浮山中学，可以寄宿了。母亲养猪的收入和哥哥妹妹打工的收入，让贫穷的家境渐渐缓过劲来。父亲终于解放了，他回到江西，又和他日夜牵挂的那辆脚踏车、那头老水牛、那三间平房、那几丘土地、那三五棋友麻友们朝夕相伴了。让我感到宽慰的是，父亲这样久违的快乐与自在，持续了很久，直至他生命的尽头：2019年4月27日3时26分。

      1995年高考，我考了个师专。差强人意而已，父亲却乐不可支，像个孩子。或许因为，我是庄上第一个考上的，或许因为，我跳出了农门不用像父亲那样含辛茹苦地生活。9月12日，农历八月初八，父亲请人杀了头猪，摆了十几桌酒席。然后，他便领着我们挨家挨户邀请吃酒，再然后，又领着我们挨桌挨桌地答谢敬酒。看着客人们喝酒猜拳的喧闹与兴奋，听着客人们不绝于耳的道喜与奉承，父亲渐入佳境飘飘然了，极力鼓吹家有“两块砖”，老大中专，老细大专。事后，任由母亲如何埋怨责备，他也只是粲然一笑，继续我行我素了。搁现在，家里许多侄子外甥都上了大学，还娶了大学生媳妇，父亲的自豪与满足无以复加了。

      父亲送我去师专报到，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那天一大早，在整个庄子人羡慕的目光里，父亲和我扛着箱子出发了。到东至才发现，开往黄山的车走过了。无奈之下，父亲和我搭乘一辆准备进山的皮卡顺风车，全然不知，等待我们的是一段惊魂之旅。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司机小伙好像不会踩刹车似的，我的手掌心全是水。经过两个来时辰，车子终于在一堆木料边停下不走了。父亲和我只好向前步行，深山老林里，依旧除了我们，路上空无一人。约莫又走了个把时辰，总算看到一个挂着林管站牌子的小屋。当我们到达祁门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了。父亲带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来，一进房父亲就脱下鞋子，小心翼翼打开垫在鞋底的小塑料袋。如是重负地说，还好钱好好的。吃饱饭躺了下来，一会儿工夫，父亲就呼声很高了，我却彻夜无眠，为白天的遭遇心有余悸，更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和愚蠢决定悔恨羞愧，让我的父亲担惊受怕、遭罪了。到师专办完手续，父亲把他剩下的钱，一股脑儿卷好塞给我，我还来不及推辞，他消瘦的背影已消失在茫茫雨帘。事后我才知道，除了火车，父亲返程的路，硬是靠着求搭便车和起旱完成的。据母亲回忆，父亲半夜到家，人已饿扁。

      父亲喜欢下棋。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夏天经常和大队干部在大队槐树底下的水泥桌上下棋。父亲光着膀子，屏气凝神。大队干部耍赖要悔棋，他总是莞尔一笑，从不计较。我的孩子初学下棋，父亲总是耐心地陪着，每次都故意输给孩子，直到后来他们不分胜负。父亲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他会拉二胡，还会唱黄梅戏。尤其是后者，乐此不疲。《天仙配》、《女驸马》、《夫妻观灯》、《打猪草》等等等等，没有他不会的，而且可以多角色扮唱。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每次酒喝多了，就会躺在床上唱黄梅戏，越唱越有味，越唱越兴奋，母亲的责骂成了耳旁风。

       后来，父亲老了。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只看一个戏曲台，声音隔壁邻居都听得见，父亲耳朵已有些聋了，有时候开着电视歪在沙发上打盹睡着了。父亲总爱打听戏班子消息，十里八乡哪里有唱戏的，再远他都要去，还给人打赏，出手很大方。有一次外村看戏回来，父亲走丢了，还是一位好心人把他送回来的。父亲的暮年，孤独寂寞了。他时常在大哥面前抱怨我，不打电话，整天瞎忙。实际上，每隔两天我都给家里打电话，都是母亲接的，父亲耳朵和思维都不太好，他很少接电话了，我也忽略了他。今年清明长假，我和二哥二嫂、妹妹妹夫，还有我的孩子和几个外甥，陪着父亲去莲湖湾看了一场戏《荞麦记》。喧闹的戏，微凉的夜，昏暗的灯，静默的父亲。此情此景，让我突然神伤泪目。没想到，那一场戏，竟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

      妻子和孩子最爱喝父亲煲的土鸡汤了，父亲于是每年都要养好些只鸡，精心照料，视若宝贝。逢年过节我们回家，父亲就会起个大早，洗锅、烧水、磨刀、杀鸡、煲汤，然后就站在村口张望，直到我们下车。一晃二十年整，回回一样，从未脱卯。而我呢，太久没有这样温柔地陪父亲了，自己总是和他对呛，让他少抽烟少喝酒，少这样少那样。我欠父亲的太多了，我答应陪他回枞阳走走，答应带他来我新的工作地看看，答应下次带点好酒给他喝。现在，父亲走了，没等到、也没指望我的许诺实现，就连送终也没等我、指望我，我一定是让父亲寒心透了。父亲出殡那天早晨，一只蝴蝶停在我孝服的右边袖口上，任由挥之不去。舅舅笑笑说，你爸爸来了。我顿时泪崩，喜极而泣，父亲您是原谅我了吗？

       父亲是超级策划大师，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他灌好了煤气，修好了卖冰棒的箱子，修好了拉东西的板车，锄好了明山头上那块地，剁好了上千斤的柴火，码得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去世前几天，他还对母亲说，你腰伤没好，油菜我割前面你割后面……父亲选择了在江西殡葬改革前一天谢幕，我们为他遴选了上好的柏木棺材，他终于不用遗憾于百年之后睡不上棺材了。这让村里很多老人羡慕，也让母亲感到欣慰。父亲还用自己的葬礼，教会我们什么是赢得尊重。他出殡那天，天彻底放晴，所有的晚辈、全村的老小、远近的亲戚都前来送别父亲，包括过去久不来往的堂姐、堂姐夫们，他们自己也已是古稀年岁，甚至还有比父亲年长的老姑母、以及仅一条腿的堂嫂，也拄着单拐吃力地跟在送葬的人群后面，直到父亲的棺材上山。父亲的棺材从祠堂起轿，我的三个哥哥都像孩子一样，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棺材游经五个村庄，所到之处都聚集着前来磕头烧香的人们，他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很多人慨叹，“极好的老人，走了”。

        父亲的一生，是一部大戏，矛盾冲突不断，情节跌宕起伏。他的一生，虽历经坎坷却逆来顺受，虽命运多舛却快乐达观。他用心用情用力，诠释着做人的标准，他用自己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一生，塑造了一个大写的人。

       父亲远去了，愿您天上人间月满花。（2019年5月20日，宿州灵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