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宪友 | 酒醉山牯佬

韵之海

 作者：季宪友

酒醉山牯佬

山里人喝酒，爱用海碗。他们平常总对城里人的杯杯盏盏看不惯。说起城里人酒桌上那种酸溜溜、文绉绉的味道，他们有时甚至会骂起来：“哼，么子××了不起，老子还……”

但一旦有个把像样的城里人来山里，且有幸同桌，他们便立刻显得恭谦起来，提壶劝酒，也学起城里人：“来，总得喝满三杯，俗话说‘三杯通大道’嘛，您这海量，喝十杯，不说大道，我看钢丝都能走，来！”城里人哭笑不得，只好接受。

等到酒杯在桌上顿出响声，不管城里人还是山里人，就没多大区别了——酒中的那玩意儿，可不讲城乡差别。

山里人喝酒，不太注重花样，却讲究份量。山里别的没有，鸡是有的。冬腊月的阉鸡、母鸡，一个个四五斤重，几个后生碰到一起，到朋友家，不需多费口舌，便可大饱口福。或炖或炒，肉肥骨少，谁还能不灌个半斤八两下肚？

山里女主人最是贤慧，撒谷逗鸡的当儿，后生们少不得对女主人逗起乐来，说一些半藏半露的粗话野话。女主人不但不恼，有时也回敬一两句：“别拿自己比别人，我哪，早没那事了，不像你们，少不得。”边说边拿眼睃自己的男人。

于是，后生们的胆子便大起来。

女主人腰束围裙，打着花花脚儿，来往穿梭上菜，菜香、体香，常让一些后生走神。后生们喜欢动手动脚，但决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女主人端来一钵清炖全鸡，挨着后生，后生趁她双手没空时，便在她屁股上偷偷捏上一把，对着桌说：“你们看，这鸡屁股好肥，肚中肯定还有不少蛋。”女主人脸一红：“这绝气鸡，早就该杀，尤其那双爪子不自在！”就势偷偷地将那只“不自在的爪子”狠劲一拨。

其实这一幕，早落在男人眼里。不过，男人并不太计较，但不是全不介怀。点灯时分，男人酒醒，免不得要问上句把：“上炖鸡的时候，你和二狗怎么回事？说是说，笑是笑，可要规矩点。”“我哪样不规矩？是我惹他了？你没听见我骂他该杀？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前天在四毛家，你不也爪子乱刨？”

喝酒当中，少不得天南地北，张长李短，哪些话过瘾，就说哪些，有时也学些城里人的斯文，诸如“舍命陪君子”之类。

“来，我们今天也来个一醉‘翻’休，一口清，哪个都不准放赖！”

对方的舌头打卷：“放赖？你小子算个×！别装酸，你说，这‘一醉翻休’哪样解？”

“哼！自己认不得三个狗脚板，倒盘起爷的底来了！告诉你，以后长些见识——这‘一’就是一端起杯就要喝；这‘醉’，一喝就得醉，不能留量；这‘翻’，一醉得翻坛；‘休’嘛，休克！这样，才算得上‘酒逢知己’，你懂吗？”

后生们喝酒，谈话多没正经，除了“枕头”“被子”之外，也常作些奇怪的“探讨”。

“哎，我说咬脐，你这人疙里疙瘩，这大名哪就这么文雅？你爹娘就是想破脑壳，怕这世也想不出‘凤梧’这美名来吧？”

“那当然有个缘故。那是我娘老子生我的先天晚上梦见一只凤凰歇在梧桐树上，我城里表叔认为我不简单，就取了这名。”

“哦一，原来是这样，幸亏你娘没梦见公鸡歇在芭蕉上，不然，这名怕就没现在这样响亮了。”

这时，欢乐便充满了整个屋子。

老年人喝酒，不喜欢大动作，慢条斯理模样，颇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他们多半只进过一至二年私塾，但讲起古书来有板有眼，一个细节也不拉下。有时写几句什么的，捏水笔也像捏毛笔一样，居然也能弄出些颜筋柳骨来。一些“传世佳作”便在这轻吞慢饮中诞生。有一首七律，便使人拍案叫绝：

抢菜无如李大麻，
未曾入席袖先拉。
忙将一箸擒三块，
又把双肩拱二家。
啃骨口中流白泡，
喝汤碗底现蓝花。
眼看桌上无余味，
斜倚栏干撮齿牙。

山里人的豪爽，多在喝酒中表现出来。他们赖以维持生计的几个钱，来得不容易，平时的衣食算了又算，缩了又缩，舍不得多用，显得十分小气。一旦有朋友客人上桌，便大有挥金如土的气概，尤其是劝酒，不依不饶，有时甚至劝得拳脚相加。直到客人烂醉如泥，方才罢手，觉得尽了主人之责，女主人更觉得脸上有光。

有酒，山里的日子就歪歪斜斜走了过来。

有酒，山里人就蹒跚着把生活踩出山石的质朴，踩出山溪的灵动。

人在酒中醉，醉倒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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