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纪事:被诅咒的苹果(中篇纪实小说)原创

杜润光

明天就是中秋节。天黑下来不长时间，月亮就从东边遥远、模糊的山峰后面钻了出来，大地上的一切仿佛都在它轻柔抚摸下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个坐落在黄土高原东南边缘的小小村落，也是被蜿蜒曲折的太行山东南麓群山环抱中万千村落里毫不起眼的一个小村子，整个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如果白天从村子的南边过来，远远的就可看到，整个村子的房屋都建在由西北山峰向东南缓缓降落延伸下来的山坡与河岸北侧。沿村子的东缘有一条从北向南、从高到低，而且坡度较陡的大路从村中顺势穿过。假如你从北边过来，就会看到路的东侧首先是一个用石头修砌起来的大蓄水池；接着就是以一坐北面南大庙为中心的院落，事实上，这不仅是早年百姓烧香磕头的地方，还建有和大庙相对应的戏台及附属建筑，解放后改成学校和生产队堆放杂物和粮食的库房，白天学生们一片喧闹，夜晚没老师住宿，变得安静异常；再往南，稍低处是一块平整不规则的操场，秋收季节也是打谷场。而路的西侧高处，与学校和操场几乎平行耸立的则是并排挨着的三座大院落，由于处于较高的地势上，光看院门的话，门柱两旁一律精美的石头雕刻、光滑的石头阶梯，再加上高高的门楼，让人只有抬头仰视，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高峨威严，一派气势不凡的样子，可能明清建筑样式，风格就是如此。实际上，院子并不大，每个院子住着三、四户人家。在农村院里垒个鸡窝还算正常，过分的是其中两个院子还垒起猪圈，拥挤不堪，气味异常，平时，说话大声点左邻右舍都听的见，更别说做其它事情。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仿佛亿万年都是如此从容、安详，从不曾有过变化。青蛙也不在唱和，连狗都懒得叫一声，就像知道也应该尽情享受这凉爽的好天气，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虽然只是刚吃过晚饭的时间，无论村中小道、大路，不见一个人影。
忽然，一声轻微的“吱扭”声响起，不仔细辨别，还以为风吹树叶或杂物发出的声响。并排三座大院中北边大院，虚掩的两扇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钻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叫家成，他的爸爸是城里一个开车的司机，平时很少回家，他有一个特别宠爱他的奶奶，平时和他奶奶住在黑咕隆咚但面积、空间较大的北屋，令人不解的是，他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四、五个人却挤在很狭窄的西屋里。
家成从台阶上下来后，没有片刻的犹豫，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来到南边的大院门口。准备迈上台阶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变得慢了下来，象是在考虑要不要走上台阶，该不该进去？
也怪不得家成迟疑不决。
因为，家成长这么大，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特别三、四年级以后，白天都没来过，更别说夜晚进到大院里把人叫出来，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今晚要找的男孩叫云飞，从小光屁股就几乎天天在一起玩，后来上学这一届也只有他们两个男生，形影不离，俩个人彼此互为唯一的小伙伴再正常不过。然而，云飞的爸爸个子高大，脸上肌肉紧绷，一脸黑胡渣，特别是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让人瘆的慌，没有一丝笑意和善意，看的人心里发毛，胆战心惊，家成打小就这种感觉，现在仍然如此！

想到云飞的爸爸，家成是真的发怵！不行，总得试试，万一他爸爸问干什么，我就什么也不说跑回自己家还不行吗？难道他还能撵到我家里去？实际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家成已经想到这些了，只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勇气不足，想打退堂鼓的念头又不可抑制地冒了上来。
下午从生产队果园拉来存放在大庙里的苹果又香又甜，明天就会分到各家各户，今晚这是最后的机会，家成实在无法放弃，一旦错过，就太可惜了！
香甜可口的苹果，诱惑力太大了，想起来就是满嘴口水，非找云飞帮忙才行！再没有第二个办法了。
家成虽然脚步慢了下来，却并没有停下来，还是硬者头皮、鼓起勇气一步步迈上四、五级石头台阶。这座院子大门对着堂屋东墙，开在院子偏处，大门洞开，根本没有人来关，门洞稍往里照例模模糊糊一片，整个院子里被参差不齐的月色涂抹的斑驳陆离。虽说村里已通了电，但却经常停电，村民们习以为常，即使备有煤油灯，除非迫不得已，像今天晚上，停电也少有人点煤油灯。
家成刚进到楼道口和东屋墙的拐角处，已没有勇气再往里走，拐弯处是整个院子最黑最模糊的一块地方，他得做好随时能拔腿溜掉的准备。

“云飞，云飞”前一声轻，似乎停顿了几秒，后一声稍微提高了点音量，家成边叫边目不转睛盯着对面惨淡月色下西屋的门口，屋门大开，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云飞爸爸其实并不在家里，家成白白担心了半天。家里只有云飞和他的妈妈、姐姐三个人在。他的姐姐，黑灯瞎火正坐靠在柜子上出神，不知想什么心事。一听到家成在院门口叫自己的弟弟出去，立刻意识到家成的目的:一定是惦记上庙里的苹果了。她反应灵敏，马上喷怒地高声嚷嚷道:“肯定是去偷苹果”“不会干好事”，声音急促，连声调也有一些紧张，好像灾难会随时发生，明显是想让她妈妈快点制止，别让云飞出去。至于为什么判断家成叫自己的弟弟就一定是偷苹果，就是靠直觉，这种直觉真的让人吃惊，匪夷所思。在云飞姐姐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中，书中榜样和英雄人物有一大半都是为了集体利益牺牲了生命，这种损公肥私的事情是不能允许的。加上家成平时特别玩的出格，所以看见家成就来气。

云飞妈妈是一心地特别善良，考虑问题也非常简单的女人。终日在灶头上忙活，还要抽空黑夜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一天！云飞他姐姐高声大嚷的时候，她正借着微弱月光的映射，几乎是摸黑在灶台上拾掇锅碗，但她并没有出声，大概还有点觉着闺女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生产队的果园在很远的东边山脚下，而大庙里存放苹果，这件事她还不清楚。况且对小孩子的调皮捣蛋也抱着一般女性少有的宽容胸襟，所以并不认可、也不支持女儿的看法。

云飞虽然还未躺下睡觉，百无聊赖中正有点犯迷糊。突然，听到家成在院门口喊自己，还有点发懵，心想:这么晚还能玩什么？根本来不及先回应一声家成的叫喊，就被他姐姐一通劈头盖脸的话弄晕了，但却突然明白过来:家成干什么都特别有办法，抓松鼠、掏鸟窝、爬墙上树...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难道说找到了偷吃苹果的窍门？下午快天黑时大人们把一筐筐苹果扛进大庙里的时候，两人都在现场，亲眼看到庙们被一把大铁锁锁起来，而大门上面的四个窗户也都用木条钉的死死的。所以，云飞固然也同家成一样，恨不得用眼睛把看到的苹果都吃下去，但也明白那是白日做梦，因此也只有咬紧牙关把不断从嘴巴里涌出的唾液咽到喉咙里。云飞一回家，早把这事忘到脑门后了，难道说家成还惦记着?
云飞在他姐姐说完之后，仍“噢”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家成的呼叫。云飞虽然有点畏缩不前，担心姐姐强行拦阻自己外出，但他妈妈默不作声无形之中使他胆壮起来，最终并没有理会他姐姐对他

的强烈不满，虽然黑暗中看不见姐姐的脸色、眼睛，但他清楚姐姐冒着怒火的眼神、铁青的面容！
云飞起身向门外走去。
云飞姐姐看到弟弟不听自己的劝阻，依然我行我素，狠狠地骂道:“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云飞很庆幸他爸爸不在家，换成他爸爸在家的话，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不经大人同意擅自夜晚跑出去，特别是和家成在一起，别的不说，家成家院子里养猪，鸡也随意在家屙尿，云飞爸爸害怕儿子传染上疾病，禁止到他们的院子去玩。
大路上和院门口、低处操场及高处学校大门前空地上，仍然无人走动，只有月亮孤独地悬挂在半空中，像是默默地思索着什么高深的问题，微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风儿静静地陪伴着孤单的月色。
云飞出了院门飞速和大路上的家成汇合在一起，两个人尽量沿着大路的东侧有阴影的地方向北走去。路上，两人心有灵犀都已经明白要做什么，云飞虽有许多疑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捏着嗓子提了一个问题:“脑窗都钉上了。怎么进去？”
“那些木条能取下来”家成回答的很有把握。声音低沉却透出成竹在胸、无需置疑的语气。
两人走过大庙后墙，一直绕到东面的房屋墙壁
后面。这是大庙东边陪房小院，也是整个大院墙外最低矮的地方，站在外面伸手扒住墙角，双臂稍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就能翻进去。里面墙体本来有些高，由于墙角堆放着学校冬天取暖的煤土，站在上面从墙头翻出来也一样如履平地，同样不费吹灰之力。
家成率先翻过墙，云飞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院里依然是白天早已熟悉的一切，只是在淡淡的月色映衬下，特别是南边由旧戏台改建的高高的房屋遮掩下的许多阴影部分，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就如同漂浮在地面上站不稳的样子。
两人依然没说什么话，就如同右手和左手做一件事那般默契，很少有争执，或僵持不下。尤其是对云飞来说以前没做过的有一定危险或新鲜的事，通常是家成率先垂范，义不容辞冲在前面。换句话说，家成做主角，云飞只能做配角。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只见，云飞蹲下身去，两只手托在门框和门板上，家成敏捷地踩到云飞的两只肩膀上面，云飞手扶大门缓缓地站起身来。
云飞用力仰起头，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家成的动作。
家成很轻松就卸下了最右边窗框上两、三根钉上去的木条的一头，然后上半身就钻了进去，接着，两只脚也离开了云飞的肩膀，翘在了半空中。
云飞站在下面看的时候最先是担心，继尔困惑，不明白家成钻进去怎样转身？怎样固定住身体或者抓住门里面的什么部位才能避免一头栽下去？进而两条腿也顺利地挪进去？而家成做这些
非常熟练、灵巧，几乎一气呵成！让云飞吃惊不已！
对于云飞来说，大庙里边那些木头上残存的彩绘也令人厌恶和恐惧，尤其是那种惨白、血红和黑色油彩搭配在一起的画面，让云飞不寒而栗。云飞从没进过大庙里面，偶尔，扒在门缝往里瞅瞅，看不清都放着什么，反而瞥见那些张牙舞爪的恐怖油彩，亏家成自告奋勇，要让云飞钻的话...。
不容云飞多想，家成已从大门下的猫道口把苹果滚了出来。多么可爱、可亲、圆滚滚、红艳艳的苹果呀，让人瞬间感慨万千。长这么大，云飞也没有吃过一个苹果。过中秋节的时候，母亲把苹果和月饼放在一起，摆在门口边一张石桌上，然后等月亮升上来，点上香，祭拜老爷结束后，再把一个月饼和一个苹果分别切成四份或是八份，每个人吃一小块……。只一会功夫，已经有十五、六个苹果从猫道口出来。云飞感觉再多也拿不走，同时，时间拖延下去，怕万一有人发现，这种恐俱也与时俱增，尽量克制住无名的害怕和担心，扒着门缝轻轻说道:
“够了，出来吧，再多就拿不了啦！”
家成一前一后伸出两条腿，然后弯曲下来用脚探摸着下方。云飞伸出手先后抓住家成的两只脚，安放在自己肩膀两边。家成身躯、脑袋，依次小心翼翼从窗口退出来，又细心地把木条按原来的样子恢复如初。在家成未做这些善后工作前，云飞还有些隐隐的担心，怕大人们发现引起严重的后果，一看家成考虑的这么周到，悬着的心变得安定许多。

家成下来后，两人各拿了七、八个苹果，全塞在背心里面鼓鼓馕馕，按原路返回，走到家成院门口附近时，大路上仍旧杳然无人，俩个人悄无声息地分了手。
云飞并没走大门，她姐在他临出家门说的话让云飞有所顾忌，为防止万一，真的不让他回家。云飞专门绕行，走大路岔开拐到西边的小道，正是三个大院的后面，同样可以回到家。来到自家房子后面，有一小块自留地。云飞把苹果掏出来放在地面上，然后从南边通厕所的小门蹑手蹑脚回到院子，到堆放家什墙角拿了一把铁锹，找了一块废塑料布，又返回到房子后面，把苹果用废塑料布包起来，挖了一个土坑埋了起来！
云飞不由得对家成羡慕起来，有个那么爱他的奶奶，还有那么大的家，有什么心爱东西都有放的地方，也能藏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用担心被人责骂……
云飞打开风门搭扣回到家，他妈妈和他姐都已躺下。
他姐余怒未消，此刻听见他回来，仍气极败坏，发泄着自己的怒火,极力想让母亲成为她的同盟军，叫喊道:
“不要让他来家，去其它地方”“偷苹果，当贼”
云飞妈妈看来还是没有同意他姐的意见。仍是心平静气，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回来就快睡吧”，再没有说什么。
……
转眼冬天过去，春天即将来到。
有一天，云飞突然想起了埋藏在地里的苹果。他拿上铁锹刨开地面，地下还没全部解冻，打开塑料布包覆的曾经让自己日思夜想、馋涎欲滴的几个宝贝疙瘩，从坑里拿出来。苹果外表光滑可爱依旧，只是有些冰渣留在上面，变得硬梆梆如同河里的鹅卵石一样怪异，拿在手里沉沉的，勉强啃了一点点，也没有本该有的味道。遂偷偷拿回家藏在隐蔽角落，心想等冰消解后再吃，让母亲也惊喜一下。谁知，过了一两天，拿出来一看，惨不忍睹，只能全部扔掉。
有那么一点可惜，但云飞并没有失望，也丝毫不感到伤心。
虽然云飞还是没有吃过一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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