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

冰蛙

　　坎过多了，活明白了许多。人活着说起来复杂，其实倒也简单，只不过就是一半上坡，一半下坡；半碗甜水，半碗苦水。前半生爬坡，受了辛苦，后半生下坡时自然就会轻松一些；如果年轻时生活在蜜罐里，甜水喝完了，需要你自立时，很自然就得多受些磨难，把本该属于你的苦水喝完。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十全十美。

下雨的季节，六月天孩子脸，临出门时还是清朗的天，这会儿伴着阵阵雷声，车窗外很快暗下来。我分明看到有一个黑影在看守所高高围墙上空挣扎盘旋，那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无助孤雁。五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探望哥哥。

我很死了哥哥。为了他，我失去了家庭，爱人离我而去，孩子不认妈妈。如果不是监狱的林警官林阿姨再三登门劝说，说什么我也不会来到这里，这辈子再不想见到他。

五年前，哥哥炒期货破产，欠银行贷款一千万，无力偿还，被判刑十年零八个月。

起初，哥哥靠着父亲积攒下的资本和不错的人缘，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每年有几十万的盈利。不想，过惯了好逸恶劳，顺风顺水的日子，适应不了起早贪黑，操心劳碌的生活状态。二年后，经业内人点化，玩起了‘既省心又能赚大钱’的网上期货交易。虽说期货无熊市，却是处处陷阱，随着一次次套牢，一次次追加，负债越多，胆子越大，赌性越强，不久便深陷其中，无心料理公司，业务逐渐萎缩，到后来公司彻底成为筹资借贷的幌子。没几年的功夫，便负债累累，债台高筑。类似传销，大凡我们家的亲戚朋友，一个没漏，均欠了个遍，少的一千，多的五六十万。作为唯一的妹妹，更是视为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家里几十万的存款全部奉献出来，还为其担保了两笔二百万的银行贷款。哥哥出事后，讨债人不再顾忌情面，天天堵在父母的家门口，父亲被逼卖掉在县城居住多年的楼房，偿还了部分债务，搬回了农村老家。我的处境可想而知，那里还有钱替哥哥还贷，天天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没出一年，丈夫忍受不了飘忽不定的日子，带着孩子离去。此后我便整日以泪洗面，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就在几年前，山师大毕业的我，安排在县城里的一所中学任教，后来爱上了一位同事，结婚生子，有房有车，无忧无虑，生活美满。想来，恍若昨天，我怎不怨恨!

　　“进去吧！怎么不进去？你妹妹就在里面。”我抬起头顺着林警官的声音望去，隔着铁窗，探望室的里门缓缓推开，林警官走进来，过了许久，只听林警官又说:“你撕心裂肺央求我，要见你妹妹！你妹妹来了，还犹豫什么，快进来吧！”

一个身着服刑服高个子男人，低着头缓缓挪进来，没等我看清，只见那人向前移动了几步后，猛然冲到铁窗棂前，跪了下去。“妹妹啊！我把你害苦了啊！我该死啊！”我平静下来的心境，被这一声喊叫又一次搅动起来，不由血气上涌，正想起身离去，发现林阿姨已经立在我的身旁，一只手扶在了我的肩上，示意我坐下，不要冲动。林警官俯下身缓缓地说道:“你哥哥几度轻生，现在是真心悔过，在狱中始终念念不忘你和你们的父母，为了早日出狱，重新做人，一直以来在狱中表现积极上进。”打断骨头连着筋，除了父母，哥哥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的心绪又慢慢平复下来。

　　我和哥哥原本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温馨快乐的原生家庭。哥哥比我大两岁零两个月，哥哥从小吃的穿的都要让着我这个妹妹，我也最爱和哥哥在一起，一块挎着篮子去田间剜菜，一块趴在炕头学习，天天缠着哥哥给我讲故事。当时想，有哥哥的感觉真好！小时候，住在农村老家，虽说不上富裕，但父亲在县城上班，是月月领工资的公家人，生活条件比起农村一般家庭要好许多，我们俩成了村里同龄人羡慕的对象。随着政策的放宽，哥哥和我的农村户口相继转成了城镇户口，迁入县城上学居住，享受到了城里人的生活待遇。大学毕业不久，在哥哥的资助下，住上了宽敞的楼房，有了自己的幸福小家庭。无论是生活在乡村还是后来住到了县城，在我们的成长历程中，优越感一直伴随着我们。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一路走来，我们活的太顺了。

哥哥身体抖动着慢慢抬起头，只见他满面泪痕，额头布满皱纹，消瘦紧绷的面颊，颧骨突出，两眼深陷。和五年前高大魁梧，背厚面阔的富态像判若两人。来前，我努力想象着哥哥受苦的模样，还是吃惊不小。我有些手足无措，很想站起来，去握一下哥哥的手，但我做不到。两手按在隔着的铁窗上，扭过头去，眼泪忍不住躺下来。

我的哥哥秉性善良懦弱，行事循规蹈矩，本不是那种敢闯盲动的人，始于误入歧途尔后不能自拔。究其主因是自身的惰性和能力不足，同时又是社会环境使然。这次来探望哥哥，林警官的劝说只能说是给我铺了个台阶，哥哥期间寄来的几十封信，已经把我将死的心唤醒，哥哥从前的好又渐渐占据了我的内心。开始我把信件丢在一旁，不去想它，甚至要统统烧掉。后来夜里从梦魇中醒来，脑际间便浮现出哥哥的身影，挥之不去，忍不住拆开来，尤其近两年，习惯了在三更半夜拿出哥哥的书信念一念，从中深深感受到了哥哥痛彻心扉的悔恨和对亲人的思念。哥哥在信中除了悔过外，讲述了很多道理，信上说，“五年的劳动改造，我没有白过，我想我已经起死复生，明白过来了，起码明白了一半。我要努力改造，争取早日获释。出去后，好好孝敬我们的父母，弥补我犯下的罪过。我要重新做一个踏踏实实，自食其力，对社会有用的人。”

　　雨过天晴，车子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田野里干枯的玉米苗喝足了雨水努力地向上伸展。我的内心升腾起了希望，我和哥哥有了约定，即便以后的路再艰难也要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