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三峡

大洲

　　读了一些书，走了一些路，渐渐明白，自然之美所形成的视觉冲击，用文字是写不出来的。

　　　　　　　　　　　 ——题记

　　长江出身“高贵”，自千山之巅、万水之源的藏北高原生出，汇冰川融水而逐渐壮大，开始演绎它“大江东去”的故事。而行至三峡，可谓极尽浪漫与传奇。

年青时读三峡的诗文，感觉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最具代表，以为高山峡谷、急流险滩便是三峡的一切。后来领教了李白的夸张，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以及“白发三千丈”之类，又疑心其不实。再后来读郦道元的《三峡》，始知三峡四季各见奇趣。而翻阅《徐霞客游记》，则大为遗憾。徐霞客遍游名山，却少述大川。《江源考》一文，止于昆仑山、金沙江，不知有格拉丹东，亦不见对于三峡的只言片语。

春深时节，跋山涉水，过西陵之道，登巫山之峰，造瞿塘之极，一睹长江三峡之真美、大美，以为足慰平生。

　　西陵峡

三峡西起重庆奉节县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市南津关，水流193千米。徒步三峡，自东而西，逆流而上，依次为西陵峡、巫峡、瞿塘峡，倒有些“溯洄从之”的味道。

第一站西陵峡，由攀“三把刀”改走“兵书宝剑峡”（传说诸葛亮西征入蜀，留下长剑一柄，铁卷兵书两本，置于绝壁，因而得名）。我略有些失望，总觉着愈是难行便愈是能见识奇峰异水。又自我安慰：“刀光”与“剑影”也可算是“殊途同归”的。

出宜昌，车行约两小时，至屈原渡口。这里是秭归县的屈原故里，三峡大坝建成后为江水所淹没。默诵《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望江凭吊。渡船到长江北岸，过屈原镇，不久到达登山起点。

　　踏上步道，便是一种荒山野路的感觉，更像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那种。上行石阶大多随意堆砌，高低错落，有时乱石为阶，不免左蹬右踏，小心翼翼。常有石块松动，更须小心落足。有一段为古栈道，凿岩石为阶梯而上，一边石壁，一边临江，颇为险峻。而平行多为泥路，形似羊肠，或折壁而没令疑为无路，或入林而隐似曲径通幽，趣味良多。山道逼仄，仅容一人通行。常常一侧为高耸的山崖，另一侧则是深深的陡坡，但因树木丰茂，遮眼障目，未觉十分凶险。偶有空隙可观江景，却是不敢大意，恪守“观景不走步，走步不观景”的规则。

　　伫足远眺，对岸未见奇峰，一片缓坡上散落着村庄人家。下视长江，江面平静，水色蔚蓝，有游轮驶过，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尾巴，只见惊艳，未见惊险。西陵峡曾为三峡的最险处，以其航道曲折、怪石林立、滩多水急、行舟惊险而闻名。李白有诗“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复三暮，不觉鬓成丝。”如今都已成为历史，不复得见。

转过一座山腰，视线方得宽阔起来。但见几道峰峦重重叠叠，似经刀削斧斫一般的危岩绝壁直插江面，异常险峻。灰褐色的崖壁上断续覆盖有浓重的绿意，显得刚健沉稳而富有生机。天空笼着烟色，远处有些迷茫，有些浑沌。江面向远处渐渐收窄，至最窄处可见一桥梁在建，如一道彩虹飞架在两岸的崖壁之上，甚是壮观。很有毛泽东当年“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宏图”气势。

　　下行一段之字形的简易砂石坡道后，须穿过一处隧道。隧道约有一、二公里长，原为当地村民自发开凿，后经当地政府组织人力作了修整，但还是十分简陋。隧道内没有灯光，漆黑而显得阴森。倘若独自一人，行至中途，前不着光，后不透亮，难免胆战心惊。更糟糕的是，隧道内有多处路段被水所淹，没至脚踝。因不知状况，可谓猝不及防，但也无所犹豫，大家按亮手机赤足而行。踩入水中，冰寒刺骨，涉水不久便有迈不开脚步的感觉。后来渐渐适应了寒冷，又因路面有些细小的砂石，常伴有刺痛。同行的一位大学生自是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直呼“我走不了了”，但终也未停步，直至走出黑暗，迎向光明。

人在旅途，常常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状况，倘或只知怨天尤人，终只是困死了自己；惟有坚持前行，方能走出困境，走向坦途，也因此而能更深刻地体会人生、理解自我，旅程也因为经历曲折变得丰富而有意义。

　　巫峡

巫峡，因为“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样的诗句而声名远播。进入巫峡景区，便踏上了“三峡云巅”的“神女天路”。

坐景区观光车上神女天路，到第一个观景平台——天盏灯。传说当年西王母的女儿瑶姬下凡相助大禹治水，在这里点燃灯盏，彻夜不熄，因而得名。俯视长江，因崖下尚有山峰突出，遮挡了大部分江面，但如惊鸿一瞥已令人惊叹不已。

前行百多米，是第二个观景平台——仙履台，传为瑶姬与姐妹下凡最先落足的地方。立定俯瞰，但见一带碧色从西北群峰而出，至神女峰下折向正东而隐。水色靛青，我想大约是水极深的缘故，便成了荀子所说的“青，取自于蓝而青于蓝”，极为浓郁。又因距江面近千米，望去水流如凝滞一般，像一弯碧玉嵌在苍山峡谷之间，光洁晶莹而富有质感。忽然想到长江的价值与意义，远非玉石可以比拟，不禁感叹这样以无价作有价，实是有失雅正。长江之美，已非言辞所能描述，而这种自然之美所造成的视觉冲击，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动了！

　　端视前方，隔江屹立的正是神女奇峰，为巫山十二峰之最。又因早迎朝霞，暮送晚霞，故称“望霞峰”。山峰果然奇秀，山脊道道排列，陡峭的山脊线突出而清晰，由江面直向峰顶延伸，显得刚劲有力，又似道道锋刃直插入江中，极显霸气。而山脊之间，林壑森森，苍翠夺目，秀色无限。

继续前行至第三个观景平台——瑶台，整个神女峰已无遮挡。因长江在神女峰下急转向东，向下望去，江水似将神女紧紧环抱。青山与碧水之间，一条白色长带宽窄划一，曲折蜿蜒，如神女裙带飘忽，雍容典雅。又仿佛一个白色基座，将巨大的神女雕像放置在翡翠之上，令人叹为观止。

　　从瑶台转入步道，走石阶下行不久，又有一观景平台，可以看到长江与神女溪的交汇，也可以看到我们将要渡江的青石码头。接下来一段是曲折崎岖在青凤峰山林中的“荒山野道”。期间经过一间泥墙老屋，住着一对老年夫妇，极是热情，摆出凳子招呼我们休息。环顾四周，再无人家，从他们的神情看，似是山栖谷隐，颇为怡然自得。

以后步道，皆为石阶。下至江边，江水极为清澈，水下岩石历历可见。水波涌来，轻缓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江岸，泛出些许白浪。江水凉而不寒，以手掬之，轻泼脸颊，顿感疲累尽去。渡江上翠屏峰，山腰有一小村，大约十几户人家，背靠群峰。如此开门临江流，对面望神女，岂非世外桃园？

　　晚餐后，坐在农家门前的平台欣赏巫峡奇景，极为惬意，极为舒畅。宽阔的江面，绿波微漾，浮光粼粼。一艘游艇从神女溪疾驶而出，一个大转弯拖出一条长长的白弧，使画面更为精致美观。此时的长江似乎经过千里奔腾，终于为神女所折服，收敛了桀骜不驯，拜倒在神女的石榴裙下，显得坦荡而温和。无怪乎古时迁客骚人来此，时有梦笔生花，留下些千古绝句。此时仰望峰顶神女，要比之前看到的神似许多，珠围翠绕，丰姿冶丽。忽见神女身侧有白云悠悠，想到“除却巫山不是云”，想到“神女应无恙”，忍不住要告诉家乡的朋友“巫山有云，神女无恙”。虽未见到“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的烟云氤氲缭绕的奇观，却已无所遗憾。

　　夜幕渐渐降临，神女溪对岸我们下山的步道上亮起了路灯。只见灯光点点，自峰顶曲折连绵，蜿蜒而下至江边，莫名有些激动。夜色浓时，有游轮驶过，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在江面映出五彩斑斓，鲜艳夺目，如灵虚幻境一般，煞是好看。第二天早上看到那位大学生发在群里的星空照，大为惊叹，他却直言，真实看到的星空远比这些照片要美得多，心中略略有些怅然。

　　清晨，攀上屋后的山峰，去看巫峡日出。初时见远山苍茫，神女望霞。不久太阳从长江两岸山峰的夹角中升起，犹如被挤压而出一般，鲜明而生动。长江之上，两峰之间，一轮红日冉冉而升，画面构图稳重，线条流畅；色彩初始柔和，渐渐明亮绮丽，撒入江面，璀璨夺目。“江山如此多娇”，令人痴迷，令人陶醉。

　　坐江轮逆流而上，似陷入山与水的重重绿意之中，心仿佛渐渐被融化。沿途“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果然“秀峰岂止十二座，更有零星百万峰”，险峰众多，异壑无绝，形成“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的壮观景象。回望来处，神女渐行渐远，隐入群峰，终于不见，却又心想，终还是“宛在水中央”的吧？

　　瞿塘峡

瞿塘峡是三峡中最短的一个，却最为雄伟险峻。有赤甲山和白盐山夹江对峙，其中赤甲山海拔1300多米，最高处称“三峡之巅”，因杜甫诗“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而得名。徒步瞿塘峡，便是要登上“三峡之巅”，但因山高路长，临时改上攀为下行。我虽对此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但终须顾全大局。

坐车登上赤甲山顶，方知此为奉（奉节县）巫（巫山县）交界处，应是苏轼“瞿塘迤逦尽， 巫峡峥嵘起”之所指。有一巨大石碑，上书“三峡之巅”红漆大字，有观景平台临崖而设。倚栏而观，整个瞿塘峡尽收眼底，隐隐可见三峡入口的夔门和白帝城。山崖极为陡峭，加之崖高渊深，有些岌岌可危的感觉。崖壁草色青葱，在阳光下绿得逼眼。对面白盐山巍峨耸立，岩壁如削，陡似城垣，脊瘦壑幽，峥嵘崔嵬。而此时的长江，水色青翠化碧成玉，水面平静如镜似砥，似在两山夹峙的深堑中淡定无比，仪静体闲，楚楚动人。

　　下巅峰，入林间步道。步道名为“危石鸟道”，出自唐刘长卿诗“危石才通鸟道，青山更有人家”，意指山石陡峭间一道只有鸟才能飞越的小路，极言其险峻。这是一条以山石铺就的之字形斜坡石道，之字两端有铁链，可以攀援而下，正好与坡道合成三角。出于安全，大家都走之字坡道，我却更愿缘铁索而下。手拽铁索，足蹬岩石，倒有些攀岩的味道，顿时意趣盎然，乐此不疲。道路在林间曲折，树林浓密而深邃，“横柯上蔽，在昼犹昏”，又时闻“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故而一路下山未见疲累。

　　不久至“黄岩梁”，是一段沿江而行的高耸山梁。崖壁石色泛黄，崖边树木丛生，透过枝叶的间隙可下观江景。高树深渊，如在苏轼《入峡》中所描绘的“坠崖鸣皋皋，垂蔓绿毶毶”中；而倘若秋天来此，又或许可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景象。回望“三峡之巅”，顿觉赫赫巍巍，庄严无比。顶端呈一巨大平台，一侧陡壁峭立，刚劲雄伟；另一侧山坡则绿树满覆，生机无限。远远望去，如一头威猛的雄狮高高盘踞。

　　下山梁不久，又穿行于林间，期间又多处可拽铁索而下。经过“青山人家”，道中嵌着一个舂米用的工具，圆形的碓窝和杉木制成的踏椎都还完好，只是青山依旧，“人家”却已不见。

　　再出树林，则是一道长长的山脊为“纤夫坡”，又称“66道拐”。因为坡度较大，两边深壑，又没有栏杆，特别是弯为急拐，虽不能说步步惊心，亦不免有些胆战心惊，足证“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完“66道拐”，坡下是“鸡骨梁”，一道山梁直插向江心，形成一个小江湾，可泊船。据说李白第一次出三峡，就是在此处停船靠岸，登临三峡之巅，并作有《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日边攀垂萝，霞外依穹石。”诗人凭借垂下的藤条萝蔓向上攀援，倚偎在突出的大石上喘息，可见山路陡峭高危。站上山梁尽头的岩石，向东是高耸的巅峰，往西是夔门和白帝城，可领略瞿塘峡山与水共同构成的奇险与峻美，大饱眼福。梁端稍下有一巨型石柱，上呈圆形平台，因不见道路，不敢下。回望“66道拐”，则之字形的山道似是直泻而下，极为流畅，甚觉惊险，心有余悸。

　　行入一处山坳，为“隐龙槽”，有深溪没入山中，不知内里景象如何。经过一段上行再往前，到达“水井湾观景台”。对岸便是白盐山一处巨大的石壁，高大平整，如铜墙铁壁一般。又仿佛巨幅水墨长卷，如果你有足够的想象力，便可以看到各种人物形象以及巨禽猛兽。此处已下巅峰海拔一千多米，但见碧波层层叠叠，从夔门口从容而来，冷对危壁夹峙，顾自向东而去。江面看似平静，但时有旋涡涌起，水下当是暗流汹涌。又时有山林中鸟鸣传入耳际，清脆婉转，声如天籁，不禁心悦神怡，以至“望峰息心”、“窥谷忘返”。

　　过“水井湾”，踏上“诗意栈道”。此名想来当是瞿塘多古诗的缘故，李白、杜甫、刘禹锡、苏轼、白居易……无一不是大家；“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月峡瞿塘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大多脍炙人口。“诗意栈道”多为缓坡，一路至赤甲楼。楼依山崖而建，下可至江面；楼前架有古炮，炮口对准峡间江面，船不可近。闻说当年欲取巴蜀，必得先克此关，为兵家必争之地。楼一侧近江面崖壁有一古栈道，出于安全原因被封闭。遇见一对母子，带着香蕉，说是此处猴子众多，但不知是否是天气太热、骄阳灼灼的缘故，千呼万唤，终不出来。忽想到走过三峡，始终未闻“两岸猿声”，不禁慨叹“往事不可追”。

　　下至江边已是夔门口了。杜甫有诗“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因两岸若门，呈欲合未合之状，有“锁全川之水，扼巴蜀咽喉”之说。行舟于险峰之下、峭壁之间，据说会有“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的感受。江边立有两根“锁江铁柱”，宋代大将军徐宗武为抵御元军入侵，在峡口与草堂河交汇处的一块巨礁上竖立铁柱，又在对岸岩壁凿孔，以七根长二百七十七丈五尺（约920米）铁链连接建成铁索桥，锁住长江“咽喉”。如今七根拦江铁链已毁，铁柱则因三峡蓄水，水位上涨，迁于此处，既有强烈的历史沉淀感，又为瞿塘峡增添了一分传奇色彩。

　　渡过草堂河，上岸便是白帝城。因水位上涨，白帝城似乎已找不到“彩云间”的感受，只是依然叙述着刘备托孤的故事，散落着历代文人墨客的足迹与诗意。在白帝城隔江远观夔门，果然极有“门户”之感。但见一江春水仿佛穿门入户，一去不还。

而我们，在三峡这个迷城中寻山问水，此刻也算是出夔门而归了。然而，我的灵魂却似乎迷失在三峡的奇峰异水之间，久久不能出来……

　　　　　　　　　　　　20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