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湘西南鱼米之乡塘田市有个声名远播的村落叫庄上周家,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村庄凝眸蜿蜒向北的夫夷水,背依气势磅礴的河伯岭山脉,左侧紫阳山奇峰叠翠,右侧四尖峰傲立苍穹,呈藏龙卧虎之状,村里都是周姓人氏。</p><p class="ql-block"> 从前,一条石板铺成的古驿道,从塘田市集镇中心街道沿河而下,直抵村口晒谷坪边上的一棵古柏树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这棵古柏树,粗壮的树身,需四五个人牵起手才能合围,高十余丈,虬曲苍劲的枝杆上,搭了米筛大的一个喜鹊窝。每天天刚亮,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地唱了起来,村子充满了喜庆祥和的气氛。</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棵古朴苍桑的柏树是土地公公的化身,守护着整个村子的平安。我小时候夜里爱哭闹,母亲择吉日在古柏树前摆了三牲祭礼,让我认了古柏做干爹。这棵古柏树很有灵气,十里八乡的人也领着小孩来认古柏做干爹,求得它的庇佑。每年正月初一,亲崽们无论远近都会赶来给古柏拜年,古柏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老,身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树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得声格外热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庄上周家自古乃书香门第,有文字记载,先祖周仪自幼聪明好学,在紫阳山以石洞为书斋,习文练武,学有大成。宋太宗雍熙二年中进士。其儿子周湛,孙子周钦先后于宋雍熙至明崇祯癸考取进士。祖孙三代是邵阳历史上首先考上进士的人,传为千秋佳话。周仪血气方刚;周湛精于射弩;周钦胆大勇武,都是文武全材,历史以来传承了尚武任侠之风。</p><p class="ql-block"> 民国年间,世道不太平,塘田市一带累遭残匪流寇的抢掠。常有土匪进庄上周家“绑票”,从村子里把人抓去,逼家里拿钱去赎人,还糟踏过不少良家女子,人们深受其害。为对付这般丧尽天良的家伙,村里人暗下决心,各家各户自筹资金,从武术之乡新化黄泥山奉请梅山派武林高手来村里开馆授徒,兴起了尚武之风。</p><p class="ql-block"> 对土匪深恶痛绝的乡亲们,练起武来更吃得了苦。有些年轻人,刚开始学的一段时间里,练得手疼得端不起碗来,上厕所时,两腿蹲不下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庄上周家出了很多功夫了得的人。这些武艺高强,身手不凡的人,被当地的人们尊称为“老把式”,方圆数十里,赫赫有名。</p><p class="ql-block"> 其中有位个子矮小的人,村里人叫他周驼子。虽称不上能飞檐走壁,但有人亲眼见过他,村边上两丈来宽的池塘,一纵身就飞跃而过。身材高大威武的百满爷,为把两头斗红了眼的牛拉开,迎着一头猛牛,伸手抓住它顶上来的一对犄角用力一扭,气势汹汹的大黄牯,硬生生地被摔了个四蹄朝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人们管土匪叫响马或绺子,庄上周家坐落在古驿道旁,常有土匪经过。一天傍晚,一伙二十几人的土匪,从古柏树下路过时,看到一个漂亮姑娘正从村子前面的井里挑水上来。几个土匪见这姑娘模样俊俏,就上前调戏,动手动脚。姑娘一怒之下,挥起扁担,将一个土匪打倒在井里。土匪们恼羞成怒,把姑娘团团围住。此时,刚好被放牛回家的百满爷看见,他快步冲上前去,老鹰捉小鸡一样伸手抓住两个土匪,掷到井旁边的池塘中间。</p><p class="ql-block"> 土匪撇开了挑水的姑娘,蜂拥而上,一个家伙恶狠狠地挥刀向百满爷头上砍来,真是艺高人胆大,看那刀带着一道寒光刚到眼前,百满爷闪身躲过,抬手扣住土匪的手腕,这土匪疼得一松手,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这时,村里的几个后生闻讯赶来,这伙土匪见势不妙,撒腿就溜。不料,机灵的挑水姑娘,从村里叫上了几十个年轻人,人手一条齐眉棍,在古柏树下将土匪团团围住……</p><p class="ql-block"> 古柏树下的这类故事,不胜枚举。此后,村里的乡亲们更加齐心,土匪再也不敢来骚扰了。村里尚武的风气也越来越浓,乡亲们继续拜高人求名师,曾聘请过各门各派的高手任教。</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庄上周的尚武之风在各乡村迅速传开,老把式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东安新宁的人慕名来庄上周家拜师学艺,或请庄上周家的老把式去他们村里开馆授徒。</p><p class="ql-block"> 自古以来,人们称开武馆是吃“铁砂子饭”,显然,这是一种高难度的特种行业。吃这碗饭的自然是武林中身怀绝技,名声显赫的人,其中还有好些不成文的规矩,单说学徒们每届的学费就分两次交的(以一个冬季为一届)。所有来学徒的人,首先与你比武切磋,你的功夫令他们心悦诚服后,学徒才会交上一半的学费,这叫“打进厂”;快到年底时,学徒们功夫自然大有长进,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有可能随时会给师傅来个突然袭击,以试探师傅功夫的深浅,决定以后还会不会继续跟你,这就称“打出厂”,师傅过了这两关后,学徒才会把这一届的全部学费奉上。如果运气不好,碰上“踢馆”之类的事,你更要有过硬的本事,不然,只能自认倒霉……</p> <p class="ql-block"> 历经一年又一年,一届接一届的磨练,庄上周家的老把式不仅自身的功夫得到了提高,而且在外地培养出无数优秀弟子,拳脚,棍棒,凳,耙,刀法,高台舞狮等代代相传,博采众长,功夫独具一帜,到底属哪门哪派最终无从考证。但我对村里老人们的几句顺口溜很感兴趣:“光元的拳脚,光华的棍,光友耍板凳水泼不进……”</p><p class="ql-block"> 这顺口溜的大概意思是:村子里光元、光华、光友三位老把式的功夫,各有千秋。光元师傅拳脚功夫厉害;光华师傅棍棒了得;光友师傅舞动板凳,快得水都泼不进去。</p> <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在古柏树下的晒谷坪,或在哪家宽敞点的堂屋里,点亮一盏煤油灯,扎马步,压蹆,套路散打,摔跤,翻跟斗……,跟着父辈们学舞拳弄棍。</p><p class="ql-block"> 我的伯父光元老把式,不仅功夫过硬,而且待我很好。那个时候,挨饿是很平常的事,晚上什么都没有吃,但我照常会上伯父家去,跟小兄弟们练功。伯父见我打起拳来,没了平日里那股劲道,就知道我是空着肚子来的,急忙把煮熟的红薯拿出来。一次我在舞棍时,一不小心,棍头子从伯父儿子的耳尖上横扫过去,小兄弟的耳朵和半边脸一下子肿了起来,这下可闯了大祸,等着挨骂吧!想不到伯父对我没半点责怪,反倒骂正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兄弟,怨他站得离我太近。</p><p class="ql-block"> 几年下来,我们这班毛头小子在伯父这里,不仅学到了部分拳脚棍棒,而且学会了高台舞狮,组织了十几个人的舞狮队。每年正月初一吃过早饭后,搬上五张八仙桌,在村口古柏旁边的晒谷坪上,给父老乡亲来场精彩的表演。</p><p class="ql-block"> 锣鼓一响,不仅是本村里的男女老少,连附近村子里的人们也闻讯而来。古柏树下,人头攒动,五张八仙桌叠立在晒谷坪中央,被围得水泄不通。伯父乐呵呵地拱手向父老乡亲们拜年问好,舞狮开场,呼呼生风的狮子绕八仙桌连𨂃带跳转了两大圈,围在台前的人被狮子屁股挤得东倒西歪地朝后面退去,给舞狮让出了块空地。</p><p class="ql-block"> 伯父亲自擂鼓,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舞狮表演很快进入高潮。这是高台舞狮中的经典节目,叫“过五台山”。被舞动得栩栩如生的金毛狮子从叠立的五张八仙桌的最底下一层开始,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攀爬到丈余高的顶层。伴着疾风骤雨般的锣鼓声,惊险刺激的表演立刻把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一个个屏住呼吸仰头注目,忘了欢呼喝彩。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随着雄狮突然从空中腾飞而下,身轻如燕,落地一滚翻身而起,古柏树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p> <p>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八九十年代后,村里的后生仔都远离了家乡,只顾着在外拼命赚钱,再也没人把前辈们流传下来的功夫放在心上,村子里会功夫的老把式,一个个离我们而去,后来出生的年轻人,会功夫的就更没有几个了。如今,父辈们的尚武精神已荡然无存,老把式的那种威武霸气,在年轻的一代身上再也看不见了。我蓦然发现,除了村子里的房子比从前高了一点,桌子上的饭菜比从前丰盛了一点,无形中我们失去了更多:失去了老把式的传统,失去了老把式的浩然正气,失去了老把式功夫中的一招一式,也失去了乡情……</p><p> 时代的重任,落在了九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辈人肩上,小屁孩们都也到了为人之父的年龄,对“老把式”这个荣耀的称呼,他们一个个却懵然无知。</p> <p> 今天,通往村里的石板路,改造成了水泥马路,村口那棵古朴苍桑,拥有好几百亲崽的古柏树,因一次失火,化为了灰烬。我站立在没有古柏而略显空旷的晒谷坪上,望着耸立村前饱经风雨的朝门,怅然若失,这里再也看不见给孩子们讲“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老把式了,只能听到人们议论,昨天晚上出了什么码,买中了的,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输了的,捶胸顿足,唉声叹气……</p><p> 跟着新时代的脚步,家乡迈进了小康的门坎,我常觉得,老把式的功夫不能放弃,老把式的精神应该发扬,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要薪火相传。</p><p> 村口的古柏,虽然已无踪影,但我心中的古柏定会有那枯木逢春的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