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天堂冷乎？

海夫

母亲：天堂冷乎！

又到母亲节，对母亲思念的心绪倍增。家庭被时代碾压得最痛苦的廿几年，都是母亲带着我们走过来的。值此节日之际，写篇短文，怀念母亲。

一九五八年，黑暗降临我的家庭，任浦北县县长的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开除党藉，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劳动改造。我们全家被赶出了县委大院。我带着两个妹妹和刚满周岁的弟弟跟随着我母亲和外婆被遣返安置回到我父亲出生的那个小村子。住进了我爷爷建的一间泥瓦房。爷爷在我父亲六岁那年生病没钱治疗，早早就上了天堂，却留下了这幢破旧瓦房，在我父亲蒙难的时候为我们遮风挡雨。难道是爷爷为我们做的预案？我们与外婆，母亲一起在这小村子生活了一年多。

穿越县城的小河从村边流过，泥瓦房的门前长着一棵很大的菠萝树，每年都能吃到甜蜜的菠萝。房子的后面有一片松树林，还有一棵很高大的黄榄树，黄榄熟了，没有人能爬上树，村民只好用长长的竹杆把黄榄果实打下来，果子很苦涩，只能用来醃成咸菜。因为年纪很小，记忆很模糊，也不懂得痛苦，只知道冬天很冷。

母亲在我父亲被打成“地方主义”分子之前已被错划成“叛徒”开除了工作。回到这个小村子是被当作“反动家属”遣返回农村的，生产队给了一点土地，让母亲种地养活我们。而母亲十六岁在国民党的监狱坐牢，十九岁解放军解放北海，出獄后参加了工作。而面对我父亲被流放劳动改造，还有她年迈的母亲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如何让我们生存下去，对一位二十六岁的母亲是何等的煎熬与痛苦。今天我只能想象：那段时间，不懂农耕的母亲，却做起了农活，不管炎热的夏天或寒冷的冬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当夜深人静，想着受委屈的丈夫，被无辜打成叛徒的自己，看着年幼无助的儿女，还有年迈体弱的母亲。在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之下，母亲只能以泪相伴，彻夜难眠。真是喊天地不应，鸣冤无人睬。冤甚窦娥，寒似六月飞雪。为了我们的生存，父亲没有用他佩戴的手枪打死自己。母亲忍辱负重，没有选择撒手人寰，让我们成为孤儿。而是承担起母亲的责任，承受着一个小女人不能承受之重，和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年多的风风雨雨，始终不离不弃，个中苦楚只有苍天得知。

在小村子的这段时间，母亲每天都到江边洗衣服，我和妹妹都小，帮不上忙，只能在江边凑热闹，看小鱼。有一天大妹妹用一个竹蓝想捞鱼，没想到水流把竹篮和妹妹拉下了河里，妹妹在水里挣扎，眼看被卷下江的中间，只见母亲大喊着妹妹的名字跳进齐胸深的江水中，揣住了妹妹的手，把她拉上了岸，母亲把妹妹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说我没看好妹妹，差点妹妹就没了；我太小了，只能倍着母亲哭，不知道说什么。母亲就这样承受着各种痛苦的折磨，在爷爷留下的旧瓦房里，在父亲出生和成长的村子里，拉扯着四个疑似没有父亲的儿女，过着半饥不饱，度日如年的生活。贫困、悽凉、寒冷伴随着母亲和我们。

受过文化熏陶的 母亲感觉到：在这小村子里儿女没法上学，一日三餐受饥挨饿，母亲为了几个儿女的生存，铤而走险。回父亲工作过的北海市，找到市委领导，阐述了自己目前的困境。天无绝人之路，危难时刻总有贵人相助。市领导当即同意母亲，外婆和四兄妹迁回北海。

母亲在黑暗中又看到了光明，为了一家人的生存，我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小村子，母亲生怕有变故，先把外婆安置回北海，两个妹妹分别托人带回了北海，母亲带着弟弟又回去了。不知什么原因，我最后回去的。一家人住在我舅舅窄小的出租房里。尽管前路茫茫，母亲却用她的智慧把一家人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好像让几只雏鸟有了一个窝，虽然离成长与放飞还有很长的路，毕竟离开了那个被作为“反动家属”而放逐的，看不到生存希望的村子。从父亲到浦北上任当县长到离开那个小村子我母亲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四年。而黑暗与寒冷才刚刚开始。

外婆经历了女儿十六岁因靠近共产党而被关进国民党的监狱，为救女儿出狱，卖完了全部家产。好不容易盼着解放，女儿参加工作，却被污陷为叛徒。看到当了县长的女婿一夜之间便成阶下之囚。眼下四个外孙生活于贫困之中，在生死线上挣扎。故伤透心肺，回到北海就一病不起，一年后，便带着对女儿，女婿受处分的疑惑；带着对我们四兄妹的牵挂；悲愤，绝望，愁断了最后一口气。母亲哭断衷肠，却回天无力。和我舅舅料理了外婆的后事，坚强地回到现实，站在了哺育儿女生存，成长的新阵地上。那年我七岁，二十八岁的母亲面对未来的艰难困苦，政治风云，已无所畏惧。全身心投入养育我们四兄妹的身上，体现了一位母亲的伟大母爱。由母亲带着我们，还有未知生死的父亲，开始了穿越黑暗，召唤光明的二十多年的艰难跋涉。

邓公复出，春风吹遍神州。父亲平反复职。母亲于一九七九年得予平反，恢复工作。在平和，幸福，子孙绕膝的氛围中生活了二十年，母亲带着温暖的心走进了天堂，天堂没有冤枉与委屈。

母亲：您在天堂十几年了，如还在人世间，您已经是二十多人的子女，媳婿，孙，卒满堂大家庭的老祖母了。儿女希望天堂不再寒冷。

起草于母亲节完稿于太原，海夫。

20190520

全家福（一九六二年于北海）

父母亲结婚照（一九五一年于北海）

四兄妹合照（一九五七年于浦北）

母亲和我（一岁）合照（一九五三年于北海）

母亲平反离休后参加全区老人迪士高比赛（一九八二年于北海）

和母亲在天安门前留映（一九九九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