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续江南》

龙龙梅子

        父亲是梦断江南了，我要替他圆梦。

        看过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后，心中有了一个藏书楼情节。《风雨天一阁》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夙愿——去看金华藏书楼。简单说，还是好奇心在作祟。往深里说，大约是一种文化气度磁石般吸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想靠近。

        但我无缘看到天一阁。

        好在，江南似乎每一缕空气中都有先贤哲人的魂魄在飘荡；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文人墨客的精神在闪烁。只要踏上江南，具体到哪一寸土地，都没有关系了。

        我去了古镇南浔，那儿也有一座藏书楼。在这之前所有关于江南的映象之于我，只有一首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然而，这就是父亲梦中的江南了。

        这就是我梦中的江南了。

        先前，我其实是到过这片土地的，但那次只是做客的观光。这次，我是细细端详了江南的。细细端详了父亲和我的梦。所不同的是，父亲梦断江南，而我却是梦续江南。

        也许，这是一种行走的继承。在父亲离开我一年之后，我安排自己踏上了去江南的旅程，行走的只有我一人，但父亲的魂魄是随行的。我们去细细领略江南…… 

        朋友曾经向我介绍过，在浙江南浔有一座藏书楼，名曰“嘉业堂”。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座藏书楼与我梦中的那一座叠加了起来，使得我内心的憧憬竟然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目标，按照这个目标，我安排了自己的行程。我想让父亲的魂魄在他梦想过的土地上有个具体一点的栖息地，让这个地点成为他灵魂的故乡。我不是迷信，我只是在想：一个人生前最想去而没能去的地方，一定就是他心中渴望的“故乡”了。我只是要父亲断了的梦经我的手而接续。

        嘉业堂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典型的江南风格，白墙黑瓦，四角垂檐的两层小楼，围住一片四四方方的小院。院中石板铺地，地面干净整洁，专门用来晒书，四周有圈暗渠用做疏导雨天廊檐上滴下的和院中积下的雨水，楼中门窗均以上好木料雕制而成，图案是一致镂空的“嘉业堂”三个字。资料记载这座小楼建于清代。创建人是当地一富商。富商爱书，于是兴建嘉业堂专门用来藏书。鼎盛时期，楼中曾藏有六十多万册书籍，其中不乏一些历代读书人都爱不释手的孤本。主人以书会友，有时会将一些孤本复制品，或者就是原本赠于自己器重的友人。奈何富商家族后来家道中落，藏书楼中的珍本也逐渐散失不少，至解放后，楼中藏书只剩下三十多万册了。但嘉业堂依旧名声在外。到今天，它已不再是一座私属建筑，它成了当地的一个标志、一种象征，而且是一种文化氛围十分浓郁的标志和象征。

        漫步其间，心，不由自主的沉静。在每一个房间里，巨大笨重的书架上、或者书柜里，那些已经珍藏了几百年的、书页全部泛黄的书本仍旧静静排列着，仿佛一直在期待着有一只瘦削、白皙、充满爱恋的手来捧起它们，轻轻翻动它们的纸页，贪婪吸吮它们的营养，这样，它们好在一次被翻动的过程中再次完成装填他大脑的使命，并且在自己的纸页被合上后得意地看他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又期待着下一次他的到来。房间的空气中飘散着百年墨香。

        在嘉业堂,还有一种特殊的藏品，那就是用来印书的雕版。在几个木架上，一排排雕版整齐排放着，凝结着岁月的沧桑和厚重。那是一些木制的雕版，上面雕刻的字迹仍旧清晰可见。每一块雕版都比一本书要大些，比一本书要厚许多，但却只是书的一页。整整一架雕版，也许只是一本书吧？

        这些雕版是哪个年代的呢？不能近观，无从得知了。“ 历史”就这样被静静陈列着。

        江南水乡的水道上，我在近距离的感觉着一种亲切又陌生的生活。“亲切”是因为我身上有一半血液来自南方。“陌生”则是因为父母亲们当年的远离故乡了。也许，只有在新疆，只有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人们，才会有这种充满幸福而又无比忧郁的对“故乡”的憧憬。天南地北的男人女人们汇聚这里进行着一项伟大的创业。为此，他们选择了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发芽，只在夜深人静时与爱人互诉对故乡的思念，并播撒生命激情的种子。这里的婚姻是完全没有地域界限的，于是，在年深日久的倾诉中，他（她）乡也成了故乡。我的父母亲们就这样年年月月思念着故乡,盼望着“叶落归根”的日子。但季节来时，却并非所有落叶都归了根，更多黄叶永远飘落在了天山南北的秋天里，留下对故乡半生的怀念和盼望在他们后代的心里结成了一个忧郁的乡愁之结……

        江南水乡的水道上，摇橹老人笑问：“客从何来？为何只一人？”

        我答：“来自新疆……”

        老人诧异了。我知道他是诧异一女子，孤身一人，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从新疆到了江南。可他不知道，我并非一人旅行，我有父亲相伴呢。

        老人非常善解人意，不再多问什么，只偶尔打破我的静默，告诉我又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刹那，我很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只感觉到船橹划过水面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了似的，在我耳边回响着。江南秋天的阳光在水面上撒下点点光斑，随着船行温柔的变换着形状恍着我怔忡的眼。那一刻,我的头脑突然就一片空白了，仿佛是被这种温柔和安谧慑服了。两岸古老的民居和店铺前，不时有行人穿行，但都不匆忙，稳笃笃地走着。商铺的主人们也只静静等候着顾客，并不扬声招揽。有人光临就慢声细语地接待，无人来时就默默做着自己的事。阳光温暖的街角总有三、五老人提了小竹凳坐下来，或闲聊，或下棋、或打牌。水道中隔不多远就有上岸的石阶，方便行船的人靠岸。不时会有横跨两岸的小小石拱桥在清亮亮的水中留下一条秀丽的倒影。水中船儿和岸上行人都那样从容，显示出一种大气的包容……

        谁能说屯垦戍边的事业不辉煌不壮丽？而我的父辈们，那些在大西北创下不朽业绩却又一生默默无闻的人们，他们辛苦了、累了。也许只有如江南这样的故乡的温柔抚摩能够慰藉他们的灵魂。

        愿父亲随我的行走安息。

        在他梦想的地方，在我梦想的地方……

        “草青青，水蓝蓝。白帆片片是故乡，故乡在江南。雨茫茫，桥弯弯。白云深处是梦乡，梦乡在江南。不知今宵是何时的云烟，也不知今昔是何时的睡莲？只愿能化做唐宋诗篇，长眠在你身边。”

（摄影/钱勇 文/龙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