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龙龙梅子

        当那一片即将成熟的麦田突然闯入我眼帘时，仿佛一下子懵然回神——我离开田野太久了，久到曾经嬉戏打滚无比熟悉的麦田如今都成了“景色”!

        远方归来的同学惊呼着冲进麦田，呼唤我赶快拍照……

        我注意到他（她）们脸上和我心底一样的惊喜，注意到那天天色不好，有些晦暗。但这并未影响大家的心情。因为麦田的色彩并不晦暗，灌过浆的麦子不再是青葱一片的绿，而是逐渐走向成熟、走向金黄的绿，尽管这绿不那么纯粹，但我脑海中一瞬间闪回关于麦田的记忆却是纯粹而又快乐的……

        一、用铁锨吃麦

        小时常随母亲走在无边无际的麦田边，一眼望不到头的条田路上，偶尔能听见田边灌渠里传来几声蛙叫虫鸣。

        母亲十五岁就支边来到新疆，等我记事能陪伴她劳动时，她俨然是种田的“老把式”了。对她来讲，带我去麦田时，一定是孩子没人带，农活儿又不能耽误的时候，只好兼顾。我是个“小累赘”！麦子虽然长势不错，但田间管理不可偏废。那时连自行车都是稀罕物件儿，我家没有！母亲扛着铁锨绕几块条田巡视一圈估计就得大半天儿时间，带个饿了就会叫唤的小孩子着实麻烦，所以，和母亲在一起少有不挨训的时候，但还是欢喜能跟着母亲。

        条田边的白杨树早就长成了材，走到燥热的时候，就在林带里休息，铁锨横在树下，带着的饭菜取出，撇两根细嫩的白杨树枝条，撸去叶子剥开皮，白生生的木质露出来，再掰成两根筷子般长的木条，一双天然筷子很快制好，可以用了。

        学母亲的样子，坐在横着的铁锨把子上吃饭，吹着夏日的清风，听杨树叶子沙沙唱歌、偶尔几只喜鹊或布谷飞过，插进几声“啾啾”鸟鸣，盯着一群蜻蜓或蝴蝶在草尖儿上舞蹈，望着眼前绿浪滚滚的麦田，感觉很新鲜，很开心。坐一会儿铁锨把子屁股很疼，我选择快快吃完饭站起来抓蜻蜓逮蝴蝶，母亲却能一直坐在铁锨把子上闭着眼眯一会儿，她是真的累了！

        那一次也是麦子灌浆即将成熟的季节，出门没有带饭，母亲在麦田边稀疏处拔下一小把麦子，捡几块干柴点燃，将还带着青皮青须的麦穗伸进火里烤。我在旁边已经好奇惊喜各种情绪膨胀起来。一把火燎去了麦穗上的须，燎黑了麦粒儿上的青皮。没有餐具，母亲用铁锨接着，双手将麦穗揉着搓着，一边用嘴吹去被火燎干的青皮儿。不一会儿，一把干净的，散发着烧烤香味的麦粒儿出现在铁锨上。母亲的铁锨在长期劳动中已被磨得锃光瓦亮，平时根本不让我们碰，此时却成为一件餐具，对孩子来讲，这种体验着实新鲜刺激。我迫不及待地享用这顿铁锨上的“美餐”。一小把烤麦粒儿很快吃光，母亲没吃到几粒，而我，感觉真是唇齿留香！

        二、不能碰的杀虫剂

        初夏时节，田间地头总出现一排排树枝架起的陶土盘子，对孩子来讲，那令人仰视的高度已然制造出满满的好奇：

        “里面装的是啥？”

        只要见到那盘子，好奇心便按捺不住自己跑出来雀跃……

        母亲总黑着脸一顿吓唬：“不能碰哦！碰了要死人的。”

        “哦！”于是按下满嘴好奇，揣着一肚子问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一个陶土盘子，走不一会儿又看见下一个！直到有一天，我感觉自己个子长高了，一伸脑袋就可以看见陶土盘子里面是什么——一些黏糊糊的液体，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这个好奇解决了，下一个好奇又来了：这些液体是什么？为什么会粘那么多虫子？

        在团场工作时，儿时的好奇心才被彻底释放，问过农技人员，也问过老职工，闲谈中一一解决了儿时肚子里的各种问号。才知道，那些支在条田边的陶土盘子是团场农工们的一个创举。在远离内陆的大西北边境地区，团场人沿祖国边境线开垦了一片片的荒地，那成百上千亩的条田里，作物成长的季节，也是害虫频发、蚊蝇滋生的季节。农资不足的年代，农工们想尽一切办法灭害驱虫，条田边排着队的陶土盘子在暗夜里、在烈日下挥发着害虫们欲罢不能的气味，引得它们纷纷乍翅往里扑棱着被消灭，这便是农工们集体智慧的结晶。

        这技术早已消失，如今农业科技不断进步，可陶土盘子仿佛是条田边列队保护庄稼的一支队伍，一直都在我记忆中！

        三、想坐一次康拜因

        即将麦收时，连队里就热闹起来；机务里的男人满身满脸的机油，康拜因身上所有的零件都在油里浸过润滑无比，它们的身体被擦洗的锃亮，收割台安装好，高举起“手臂”一般的出粮桶。农工们将镰刀铁锨也打磨的锃亮，女人们脸上的笑容像金黄的麦子一样晃眼。“万事具备，只待麦熟。”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坐一回康拜因……

        连队麦收场景十分壮观，一块条田少则几十亩，多则上百亩，方方正正的条田边沿是齐齐整整的白杨林带。孩子们大多在林带边、灌渠埂子上自己玩，忙碌的大人们偶尔会叮嘱一众小鬼头不许到地里捣乱，注意不要掉到灌渠里去了。我喜欢看几台康拜因排着队在金黄的麦田里纵横驰骋，它高举的出粮桶下总跟着一台带斗拖拉机，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带着副官视察战场，“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犹如千军万马的呼啸！驾驶着康拜因的男人因此成为众家男孩的偶像，他家的孩子也会成为连队里众家孩子羡慕的对象——有机会坐在康拜因的驾驶室里，多神气！我也很想坐康拜因在麦田里呼啸一回。

        丰收的气氛很热烈，伴随着收割机械的轰鸣，另一种热烈的声音来自连队的农工们。脸膛晒得锃亮的男人女人们都被这壮观的收割景象激励得充满豪情，说话的调门儿也比平日里高许多分贝。人们分工明确，有的站收割机、有的跟拖拉机、有的在田边地头叉草装车码垛扎捆，每一粒麦子、每一根麦草都尽可能被运回连部的晒场。

        傍晚收工了，巨大的康拜因在奔驰在条田公路上，像得胜班师的队伍，上面能坐人的地方，坐着辛劳而又喜悦的连队职工。

        四、晒场故事

        在劳动的场合，母亲一米五多点的身躯仿佛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趁着太阳好，连队的麦子要快快收割入场。那一段时间，晒场上总铺满黄澄澄的麦粒儿。大人们挥着木锨扬场，孩子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绕场奔跑。

        扬晒干净的麦子要装袋入库。我和一帮孩子们在场边玩耍，却总惦记着劳动中的母亲。母亲的劳动场地总在变化，一会儿在扬场，一会儿又在封着装好粮的麻袋，一会儿又在扛粮入库。

        场边堆起高高的麦草垛子，那是孩子们的游戏天堂！一哄而上的孩子们乐此不疲地爬到麦草垛子旁边的棚屋顶子上，站在屋顶边沿对着一米开外的麦草垛绽开双臂、两腿一蹲，一个“起飞”的姿势，然后迅速一个弹跳，向麦草垛子俯冲过去……若在平日，这种危险游戏定会讨来一顿打。但大丰收是一件令人愉悦而又忙碌的事，大人们因此宽容许多。况且，新生的麦草闪耀着金色的光泽，如同一个厚厚的垫子般柔软而又温暖，完全能够接住孩子们小小的身躯，化去俯冲的力量。那个胆儿小的女孩就是我，站在屋顶上始终不敢动。“跳吧！跳吧！别害怕。不疼，麦草垛子软软的，跳到上面很舒服。”一个又一个小伙伴跳下去之前来鼓励一下我，然后又爬上来、再跳下去。站在高处看他们一次次没入麦草垛，又“咯咯”笑着钻出来兴奋地准备下一次“飞翔”。那一串串笑声无比诱惑地刺激我鼓起勇气，终于，我学着小伙伴飞翔的姿势，一闭眼，豁出去了……睁眼时，埋在柔软金黄的麦草垛子里似乎听见一根根麦秸秆儿轻轻碎裂的声音，“哔哔啵啵”的和着我冲破喉咙的笑声。我终于学会“飞翔”了，连滚带爬再上棚顶，我要继续飞翔。

        放心不下母亲，“飞”一会儿要去看看她。总是要问过几个叔叔阿姨后才能找到母亲。那一次，看见高大的粮库大门，挡板一截截装上，里面麻袋已经堆得山高，入库的踏板从地面到库房入口的仰角越来越大，母亲矮小的身躯正扛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麻袋走在上面，踏板约有一人宽，麻袋比母亲的身躯和踏板还要宽，母亲弯着腰，一手撑在腰上用自己上半身和臂肘的力量顶着麻袋，另一只手紧紧揪着麻袋一角防止滑落。这样的重量在踏板上每走一步，踏板都会晃荡一下，母亲需小心掌握平衡，不然，一个不小心会连人带麻袋一起翻下踏板！正要破喉的呼唤被母亲一个眼神制止，我站在踏板侧边仰望着、等待着劳动归来的母亲。

        尽管劳动有体力与脑力之分，但在我心里，母亲的样子便是劳动者的样子。团场的连队里有无数和母亲一样的叔叔阿姨，今天这漂亮的团场小镇，是他们一铁锨一铁锨扬起来的；是她们一麻袋一麻袋扛起来的！于劳动这一事项，和他（她）们相比，我们这些后代尚不及格。

（摄影/钱勇 文/龙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