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心灵的兰颐山庄

五里阁老

<h3>  老同学相约于斗山兰颐山庄聚会,我兴致勃勃,一早便离家出发,几经转车,又步行了一程,终于到达这座心仪已久的乡间私家园林。</h3><h3> 在聚会者中,我是第一个到这里的。山庄内一片静谧,只遇见一位坐在兰厅入口处看手机的后生,他告诉我,庄主尤老先生尚未起身。已经过了春季,但此时,我还是想起了《三国演义》中诸葛孔明吟诵的两句诗:“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h3> <h3>  既然时间还早着,那就先独自在园中转上一圈吧。</h3><h3> 山庄不大,但就私家园林而言,其规模也相当可观了。一泓清池,四周分布着木质的亭廊台榭,水上的小桥也是由木板与木栏构建的,水池中还栖息着一叶半沉半浮的小木舟,半圆的芦篷,几尺见长的舱中满是绿绿的萍藓。林中,围着一片空地,放养着许多草鸡,见到我,便“咕咕”地叫唤着。池边,有一处禽埘,埘前,悠闲地踱着几只鸭子,羽毛雪白。兰厅是山庄的主建筑,作饭庄与接客之用,园中还另有花屋与鸟屋。可以想象,春天的时候,这里嫣红姹紫,百花盛开,百鸟啁啾,定然是美不胜收。现在入夏了,绿色成了园子的主色调,但还不时看见枝头上有绚烂的石榴花与绣球花,小径通过的草丛里,还摇曳着虞美人和各种说不出名儿的野花,这就又是一种别样的美了。更何况,山庄的灵魂是兰,兰之美,不仅在兰花,也在于兰叶,入夏时的兰叶恰恰最具风韵与情致。</h3><h3> 在绿荫深处的一翼方亭中坐下,四周阒无人声。不知从哪儿来了众多的蝴蝶和蜻蜓,在透过绿丛的零碎的阳光中翻飞着。蝴蝶儿翩翩,蜻蜓儿款款,自由自在的,它们就犹如生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空间里。我似乎感觉到,时光在这里已经停滞了,使人什么都不愿意去思索,但越是这样,却越是忍不住要去回忆一些遥远的往事。</h3> <h3>  山庄的主人尤老先生是我读中学时的学长,文革开始的那一年,我在初二,他在高三,彼此素无交往,认识他,仅仅是隔着窗户的一瞥。那是文革之初,校园中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其批判的矛头先是对准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然而有一天,火力又全集中到了一个所谓的反动学生身上。据说,是这位学长的一本日记本泄密了,本子上有反动言论。这位学长就是现在的尤老先生。我从大字报提供的内容看,所谓反动言论,无非就是私下里记载的对社会的一些个人的看法罢了。后来,这位学长就被关押在校内的一间小屋中了。我忍不住溜到那间小屋前,悄悄地从窗格中向室内偷瞥了一眼,仅一眼,就颠覆了我所接受的十几年的教育,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学生被当成了“囚犯”,而这里却本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教书育人之地。</h3><h3> 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几十年后才听说,尤老先生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但终于浴火重生,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尤老先生一生未娶,独爱幽兰,至晚年便择地斗山,建兰颐山庄以养天年。</h3> <h3>  出了方亭,沿着清池,绕过两道弯,就到了花屋。屋前是一些花架和花盆。透过玻璃墙,向室内望去,蓊蓊郁郁的,似乎都是兰草。虽说看得不甚清晰,但分明能感受到一种勃发的生机,却又不沾一丝凡世俗尘的烟火气息。于是,古代诗人的一些吟诵兰花兰叶的诗句就从心底涌现出来,尤其是明代薛网的那两句——“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一下子,诗的意境便和眼前的花屋以及尤老先生的心致全联系起来了。我自己也写过一首咏兰的《十六字令》:“兰,独爱深幽在静山。空潭碧,照镜沐青岚。”倘若把这花屋想象成有山谷、有溪潭的幽境,那么,我的小令用于此处,倒也是有几分贴切的。</h3><h3> 离开花屋之后,又在池边的木廊中坐下。不远处,就是那叶半沉半浮的木舟,让我想起的是尤老先生沉浮的人生。有一只青灰色的鸟儿从水面掠过,在一片竹林的上空打了一个旋,然后就消失在林木深处了,留下的是我脑海中一道状如问号的曲线,我的思绪不觉又回到了过去。</h3> <h3>  我想起的是尤老先生的那本日记,它当年是置于卧室的床头的,能近距离接触它的就只有几个常去他家的同学了,那么,是谁悄悄地拿了它去向学校告发的呢?又是什么样的动机使得一个本应纯净如水的学生作出如此龌龊不堪的行为的呢?要是他还自视自己的行为“进步”,那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扭曲了他的灵魂的呢?联想起当今世界上一些恐怖组织让天真的孩子们拿起武器去干杀人的勾当,而这些孩子竟然还自以为无比的“光荣”,我禁不住毛骨悚然。</h3><h3> 有人推测,这本日记在到达学校领导手中之前,是经过教师的中转的。我也当过几十年的教师,总觉得教师的本能就是爱护学生,即使是学生犯了错误,哪怕是严重的错误,自己狠狠地批评、训斥了学生,但目的都是为了学生有一个灿烂的前途,断不至于丧尽天良地将学生往死里整。如果告发的过程中果真有教师的参与,那这位教师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要以此来向领导表达忠心?抑或什么目的也没有,而仅仅是经长期驯化之后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若是后者,就更为可怕了,我简直不敢想象!</h3><h3> 现在,事过境迁,不知道作为告密者的他,或者他们,是否已经受到了良知的谴责呢?在现实中,确实有一些人还沉睡于文革的梦中的。听说,在重庆,有一座荒败的墓园,埋葬着数百名当年在武斗中死去的红卫兵,而在与墓园一墙之隔的公园里,却天天有人在引吭高歌,他们所唱的歌中正有那些死去的红卫兵在自相残杀时唱的战歌。</h3><h3> 我还想,文革的目的是整所谓的“走资派”,而学校领导先是抛出几个所谓的反动教师来,又忽然抛出一个所谓的反动学生来,其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转移视线,保全自身,这样的品质可谓丑恶之至。当他们后来挨整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原先是怎么整教师和学生的呢?在他们心中是否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呢?当文革的尘埃落定,他们得到平反且重新戴上一顶官帽的时候,是否想过应该向曾经被他们整过的师生表达一声歉意呢?在他们心中,是否觉得自己挨整就有无限的委屈,而自己整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呢?</h3><h3> 历史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扣问着从它的荆棘丛中走过的所有的人;而人类也只有不断地对历史进行反思,才能不断地净化自身。</h3> <h3>  不知不觉,参加聚会的老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到来,大家集中在兰厅里饮茶聊天,其乐融融。这座兰厅,原先是供养兰花的,后来才改作饭庄,但那一股兰的清幽之气依然不减。你看:那些古色古香的挂屏和竖屏都能引人发思古之幽情;壁上则是一幅由尤老先生亲自撰文的书法作品《兰厅记》,是四言句式的古文,文辞颇为高雅,流露出的是闲适恬淡的心境;大厅正中的对幅也是尤老先生撰句的,一边是“钓钓鱼赏赏花会会亲朋”,一边是“喝喝茶饮饮酒叙叙友情”,用最平白的语言阐述着普通人的正常的生活乐趣。坐在兰厅中,我能感受到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在了悟人生真谛之后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泊然,而那些依然沉浸在媚上欺下、尔虞我诈、贪权谋私的病态思维之中的人们却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种怡和宁静的情怀的。</h3><h3> 尤老先生听说有母校的学弟、学妹们来访,便到大厅中与我们见面。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见到尤老先生。和大家一样,他也苍老了,但神情安然,没有苦难留下的悲切与仇恨,也没有成功留下的张扬与骄狂,仿佛生来就始终像现在一样平静温和。听一位朋友讲,尤老先生对过往的一切早就已经释怀了,就如我曾经在一首怀旧诗中写过的那样:“转瞬红颜亦已老,恩怨随风散,岁月了无痕。行云野鹤奏清音。”这无疑是一种上乘的人生境界啊!</h3><h3> 我们在一起喝了茶、抽了烟,极随意地聊天,没有过多的寒暄,却感到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挚与热情。这让我想到母校的校友们为什么常常会选择这里作为聚会之所的缘由。虽说路程远了一些,交通也不是十分方便,但大家还是喜欢到这里来,正因为在这里能获得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如果往深处想一想,到这里聚会,还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我们这一批被称作老三届的人,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这不仅指的是生计上的磨难,更是指精神上的大起大落,从狂热到冷静,从盲从到独立,大多人已经或早或迟地找到了精神的归宿,摒弃了功利的浮躁与喧哗,大家所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友善、理解和尊重,大家所憧憬的是天心圆月般的明澈和海上鲛珠般的润洁,那么,山庄的一花一草、馥郁兰香、山庄主人传奇般的经历与如今的大彻大悟,岂不是都能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h3> <h3>  我于两年前才听说尤老先生有一个以兰为主题的园子,就想着约一些朋友一起前来,却一直机缘不巧。到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对自己下令,务必在春暖花开之季实现这一愿望,为此还写了一首《水调歌头》,没想到稍稍一拖便进入夏季了。今天,在与尤老先生见面的时候,就把这首词当作见面礼了。我们的母校在一百年前建校的时候,就是把出自《论语·颜渊篇》的“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八个字作为教育宗旨的,那我今天就算是发扬一次传统吧!拙作如下:</h3><h3> 闻说斗山雅,茶麓有兰香。草廊木屋花榭,四季溢琳琅。心许阳春三月,相伴盈盈曲水,红落似流觞。青翼为传信,欲顾待神骧。</h3><h3> 舜皇田,衔谷鸟,物华乡。白头庄主,天年颐养抱群芳。和靖先生何在?鹤子梅妻可好?今日见尤郎。来路多风雨,云海自苍茫。</h3><h3> 在这首词的上片中,我是凭着一些同学的介绍和自己的想象来描摹山庄的风貌的,并且希冀着能像东晋的王羲之与群贤修禊于兰亭一般,在山庄流觞曲水,畅叙幽情,今天差不多是得遂心愿了。在词的下片中,我赞颂了斗山的人文环境,相传虞舜为民时曾躬耕于斗山之下,天帝遣燕雀为之衔谷播种,而尤老先生选择此处建园赋闲,自然是具有深意;又,在我眼中,尤老先生以兰为伴,其高情雅致,就恰如宋代林逋的梅妻鹤子,我理当彰显他的风节。</h3><h3> 聚会结束,走出山庄,感到异常的轻松,就如心中有泉水流过似的。天清气朗,抬头望去,苍翠如碧的斗山正静静地横卧于前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