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清代得舆《京都竹枝词》有云:“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但要说《红楼梦》,又谈何容易!面对眼花缭乱的版本和头绪纷纭的话题,不由不兴目迷五色、百口莫辩之叹。所幸适逢人民文学出版社“四大名著”珍藏版隆重面世,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说说这套珍藏版《红楼梦》(人民文学2017年12月3版1印16开精装本)吧。<br></h3> <h3> 要说《红楼梦》,第一个绕不过去的是作者问题。而这套珍藏版《红楼梦》,最引人注目的也许就是作者署名问题。本书作者署名,由传统的“曹雪芹、高鹗著”,变为“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作为影响最大的《红楼梦》通行本,如此署名可以说体现了当今“红学”研究的最新成果,至于争议,自然也是不可避免。著名红学家胡文彬先生曾言:“《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吗?这是目前红学研究中遇到的最大的问题。” 出人意料的是,曹雪芹之外被索隐出的《红楼梦》作者居然多达65个,这不能不使人惊诧于“红学家”及“红迷”想象力之丰富。不过,把《红楼梦》的著作权归属“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曹雪芹,目前仍然是专家和读者普遍公认的结论。</h3> <h3> 至于后四十回的续者,由原来的高鹗变为无名氏,而高鹗变身为整理者之一,并且位列程伟元之后,似乎有些委屈了高鹗也未可知。程伟元在“程甲本”序中说“同友人细加釐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这个友人当指高鹗。高鹗扮演了整理者、编辑者的角色应无疑,而程伟元更适宜的角色则应是出版者。“程甲本”出版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次年(1792年)就出版了可称作修订版的“程乙本”,两个版本相隔时间虽短但文字内容改动却很大,其中的捉刀者当为高鹗。高鹗的是非功过难于评说,但高鹗在《红楼梦》文本传播中的作用却难以小觑。林语堂先生说要“平心论高鹗”,的是,却很难。当然,这个“无名氏”,你可以把他看作是曹雪芹之后、高鹗之前的一个人,也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就是看作高鹗也未尝不可。</h3> <h3> 《红楼梦》作者之谜,诚可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寻隐者不遇》),看来还要继续“谜”下去,就留待“红学家”们去继续研究吧。但是,多年来,总感觉《红楼梦》研究,热衷于作者研究者众,而专心于文本研究者少,有分量的文本研究专著少之又少。“红学”研究是否本末倒置了呢?不好说,也说不好。但愿这是自己的坐井之观与杞人之忧吧。</h3> <h3> 说《红楼梦》,第二个绕不开的就是版本问题。如果说“有华人处即有《红楼梦》”大概不错的话,而这《红楼梦》的版本却会千差万别。因为据说《红楼梦》现有1000多种版本,还不知是否包括了海外出版的中外文版本。早年民间有出版社发奖金就印《红楼梦》的戏说,看来《红楼梦》不仅养活了一众专家,还对出版人多有襄助。曹雪芹当日“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赠曹芹圃》),却为后人造福不浅。<br></h3> <h3> 《红楼梦》(《石头记》)的版本,主要有抄本与印本之分。抄本一般又称脂本,多题名《石头记》,现存数回至120回不等,主要有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戚序本、蒙府本、梦稿本等十余种。印本,一般指程本,包括程甲本与程乙本,也有将程甲本列入脂本的。同时又有后世据各抄本、印本排列组合的多种百衲本、点评本、校注本等等。尽管红学界早有脂本与程本孰先孰后、孰优孰劣之争,但目前普遍公认的结论,还是脂本特别是早期抄本更接近曹雪芹文笔原貌,尽管各抄本间文字歧异也很大。</h3> <h3> 据说,俞平伯先生临终留下遗言:“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于木示《俞平伯的晚年生活》)。这是老先生从“保全红楼梦的”角度对“红学”的反思。作为普通读者,对脂本与程本尤其是程乙本的高下优劣难以置喙,对后四十回保留了多少曹雪芹的原文或原意也难以蠡测,但总觉着把后四十回贬得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难以接受。钦佩周汝昌先生的学问和人品,但对先生不遗余力、誓不两立地贬损高鹗及后四十回,感到匪夷所思。且不说如果没有程本的印刷普及,《红楼梦》能否会像今天这样妇孺皆知,单说其中的某些章节也堪称经典,为其他众多续书望尘莫及。譬如黛玉之死,黛玉临终之际的“宝玉,你好……”,给人无尽的遐思和回味,三十多年前语文老师讲过这一句的好,因此现在仍然记得,而且觉得真好。</h3> <h3> 而这套珍藏版《红楼梦》的母本,即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版本以庚辰本为前八十回的底本,打破了自1792年始 “程乙本”一统天下190年的格局,可以说开创了《红楼梦》传播史上以脂本为底本整理通行本的新时代。后于1994年、2008年经过两次修订,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红楼梦》版本。据校注组2013年4月附记,本次印刷又对第3版进行了小的修订,改动正文及标点46处、注释16处。</h3> <h3> 这套珍藏版《红楼梦》,采用16开精装上下册盒装的版式,堪称近年来出版规格最高、编印也最为用心的《红楼梦》通行版本,是继上海译文“译文名著典藏”之后,小说通行版本豪华化的代表。该书版式设计颇见匠心,每页25行、行32字,版式疏朗,字体阔大,注释采用页下注,校记置于每回后,回目名称位于书右上口,看起来眉清目秀,养眼清心。殊为可惜的是,书盒比书本短半截及纸脊布面这两点,颇遭书友诟病。设计者不走寻常路的创意,并不被广大书友所接受,这倒不好说是设计者闭门造车,还是书友过于挑剔。至于戴敦邦先生的插图,因有刘旦宅先生的珠玉在前,总感觉多了几分世俗气、少了几分仙气,再者,几位十几岁的主角看起来也未免显得过于老成了些。这也许就是见仁见智吧。抛开这些形式,内容方面的难得之处,主要想说以下几点:</h3> <h3> 首先,不得不说校注专家“梦之队”。古典名著的出版质量,取决于校注专家的学术水平和工作态度。非名社很难招揽名家,这也是为什么读古典名著要找大社出版物的主因。都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此言往往不虚,尽管这“级”的排序或容另当别论。还是先看看这个开始于1975年的《红楼梦》校注专家队伍吧:冯其庸、李希凡、刘梦溪、吕启祥、孙逊、沈天佑、沈彭年、应必诚、周雷、林冠夫、胡文彬、曾扬华、顾平旦、陶建基、徐贻庭、朱彤、张锦池、蔡义江、祝肇年、丁维忠,皆可谓一时才俊,堪称当时红学界乃至学术界的“梦之队”。而由冯其庸总负责,吴世昌、吴恩裕、吴组缃、周汝昌、启功等担任顾问,叶圣陶对本书的前半部分还亲自标点、修改过不少地方。有这些老先生坐镇把关,乃至亲自操刀,想不搞出一套精品怕是都难。</h3> <h3> 再说校注之精审。关于校注,本书《前言》有详细的介绍:“本书在校勘过程中决定采用庚辰本为底本,以其他各种脂评抄本为主要参校本,以程本及其他早期刻本为参考本。凡底本文字可通而主要参校本虽有异文但并不见长者,仍依底本;凡底本明显错误而主要参校本不误者,即依主要参校本;凡底本脱漏之文字,有主要参校本可资校补者,即依主要参校本补齐。”“本书的注释,凡一应典章制度名物典故以及难解之语词,一般均尽可能作注释”。难能可贵的是,本书的校注,广泛征求了各方意见,并数次进行了修订,正如《前言》所说:“实际上本书的校注工作是在全国广大群众的热情支持下,是在他们作出的丰硕成果的基础上进行的”。这样举全国之力,校注一部书,恐怕既空前又绝后,在中国也许只有《红楼梦》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h3> <h3> 最后还想说点一己之私。也许有先入为主的因素,我对程乙本向有好感,但平心而论,就普及而言,人文版红研所校注本仍为当今最佳版本,没有之二。我的一己之私心就是,希望这个版本能够适当吸收程乙本的精华,尤其是人物对话部分,即便作为校记附录,也能让普通读者有个对照。就《红楼梦》整理而言,择“真”还是择“优”,也许一直会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h3> <h3> 周中明先生对脂本与程本的语言进行专门研究,得出的结论比较令人信服——“从语言上看,两者皆属通俗小说,但脂本的语言显得要典雅一些,程本的语言则改得更加通俗化”(《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广西人民2007年版P292)。“从总体上看,脂本的语言基本上也是通俗化、口语化的。”“但不时夹杂一些文言词语,则屡见不鲜。程本则将其中多数的文言词语,改成了白话词语。”“这类词语的修改,虽非尽善尽美,但确属如程、高所说‘便于披阅’;其有利于《红楼梦》在人民大众中的普及,功不可没”(同上书P280-281)。我们不妨就《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中,王熙凤初见尤二姐时的一段话,以庚辰本与程乙本做个对比:</h3> <h3>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卧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本书P821)。</h3><h3> “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P1233)。</h3> <h3> 显而易见,后者比前者更切合虽有“学名”却“不识字”的王熙凤的身份,也更生动而口语化。查阅周汝昌等校订《石头记会真》(海燕出版社2004年版全十册)可知,上述引文诸脂本大同小异,只有程甲本与众不同,而与程乙本一字不差。如果程本的上述对话,确为高鹗“改写”的话,估计曹雪芹本人看了也会不由点赞。</h3> <h3> 或许正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如今程乙本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且不说上海古籍一直坚持《三家评本红楼梦》的出版,近年来,商务印书馆又推出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2013年),广西师大也再版了台版程乙本校注版《红楼梦》与《白先勇细说红楼梦》(2017年),就连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版了《红楼梦》启功注释程乙本纪念版(2018年)。《红楼梦》能够多个版本并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同版本各有所长,也就难免各有所好,又何必一棍子打死或强求一律呢。</h3> <h3> 说来惭愧,已记不清这是自己收进的第几套《红楼梦》了。作为伪“红迷”,历经多年搜寻,如今除了那些太过阔绰的版本,也算应有尽有,在自己平淡无奇的藏书中,倒是很显山露水。说来更为惭愧的是,好像哪个版本的《红楼梦》(《石头记》),都并没有能够一气通读过,往往是兴之所至、随便翻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以至后四十回到底读没读完,至今也不甚了了。更更惭愧的是,到现在,见到喜欢的《红楼梦》版本,依然不能放下,收进方能心安,至于读不读倒在其次,就如这次收进这套珍藏版,之后又收进国家图书馆2017年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庚辰本和人民文学2018年版《红楼梦》启功注释程乙本纪念版。都说爱书是种病,看来这种病还很难根除。奈何!</h3> <h3> 人生的路还长,不知后半生还会再收进几种《红楼梦》,也不知什么时间能再好好读一遍《红楼梦》,依然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h3><h3><br></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2.27完稿</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4.29补订</h3> <h3> 附记:</h3><h3> 知道这篇文章不好写,却没想到会这么难。自去年4月初动笔,屡辍屡写,时停时续,至今不觉已经10个月。不由想起了古代一个笑话——一个秀才苦思冥想写不出文章,他媳妇说:写篇破文章难道比生孩子还难?他答曰:生孩子有什么难?肚子里有。——是啊,肚子里没有才难办。无论如何,这篇破文章总算“生”出来了,也终于了却一桩心病,至于胖瘦美丑,谁还顾得上管它!哈哈,朋友们一笑。</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2.2</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