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往事若痕》七

心雨

　　马儿走了啊走，一路上，它没有停歇过。薄暮时，紫菊父亲被赶马车的大哥送到了家门口，他帮助紫菊父亲把那口袋莜麦舁回家。赶马车的大哥在紫菊父母再三款留之下，他才不好意思地留下来吃了一顿饭，休息了会儿，赶马车的大哥要回家了。他走的时候，紫菊父亲送给他三四斤莜麦，大哥死活不要。赶马大哥车走了一段路，父亲撵上马车之后，把莜麦迅速扔进车上，转身逃跑似的迅速离开，赶马车大哥这才收下。

紫菊父亲把那口袋莜麦倒进早已空空的瓮里，用石片盖子盖好了，才放心的离开。他回到家里，赶快脱了被河水浸透了冰冷的棉衣服，然后钻进被窝里。他只有这一身棉衣服。紫菊母亲就把棉裤棉袄炕在泥锅台有热度的地方。紫菊父亲后半夜发高烧，而且是高烧不退，他的腿肚又胀又痛，青筋暴突，像一条条蚯蚓钻在腿肚里面，令人看了，很害怕。虽然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父亲看病，但他摇摇头，束手无策，说道：“病根是落下了，只要以后，腿肚尽量不要受凉受冷，腿会少受点罪，高烧引起的咳嗽吐痰，这应该就是气管炎，或者是肺炎吧。”但是，父亲没有太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想：只要孩子们有吃的了，我就歇心了。歇心是放心的意思。

紫菊父亲在家休息了一天，又开始下地挣工分了，虽然，田地里上冻三尺，但是总是有活干，搬放玉米秆子，黍穰，然后就是铡草，喂牲口等等。晚上，他腿疼的怎么也睡不着，又是咳嗽又是吐痰，睡觉不安。紫菊的娘跟邻居借了个葡萄糖空瓶子，灌了开水，放到父亲的被窝里暖腿。葡萄糖瓶，是稀罕物，一般人家难得有的，除非生了大病，不得不掉液体，或者是条件好些的人家有生病的人，才掉葡萄糖液体。葡糖糖空瓶子是好东西，灌了热水可以暖被窝；可以打酱油醋；夏天热了，可以灌水解渴；还可以卖钱。后来，父亲每天晚上用葡萄糖瓶灌了热水暖腿，慢慢的，腿好了些，这招还真管了点用，这样，父亲就不那么痛苦了。

父亲他总是为粮食的事情而忧愁担心，他常常在想：熬过了寒冬，马上就是春节了，春寒过后，还得再熬过两个多月，谷雨来了，土膏脉动，就能打埂修田犁地，赶车送土粪了。这口袋莜麦至少可以吃两个月，然后，天气暖和了些，紫菊也大了些，孩子娘就可以跟我一起下地挣工分了，这样，日子就会好过些。

一九七二年岁尾，生长在北方偏僻的农民们，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盼来了大年三十除夕夜。孩子们的心情是喜悦的兴奋的，他们兴奋什么呢？他们兴奋的是终于盼来了大年三十了，这可是天天盼来的除夕夜啊，因为，在今夜他们可以换上春节的盛装了，可以吃上几块甜甜的点心了。所谓的盛装，就是穿上平时不穿的新衣裳，所谓的新衣裳，有的是扯的新布缝制的棉袄，有的则是拿旧衣裳改的棉袄。那时候，人们穿的棉袄棉裤，根本就没有护棉衣的外套，村里只有一两家有点钱的人，才能穿的起护棉衣的外套。关于，能吃上几块甜甜的点心，也是有限的，家长是分开来的，不管年纪大小，数量是不偏不向的，所以，孩子们是不会有争执的。孩子们的喜悦兴奋远远不止这些，这就是伙伴们聚集到一起熬除夕夜，相互之间谝一谝，让他们评论评论自己的“新衣裳”；谝一谝，过大年，我家买了几斤点心，几斤猪肉，或者是姐夫给送了什么礼物。有的孩子们吃了年夜饭，然后高兴地挑着父母给制作的灯笼，照亮了他们伸手不见五指的坑坑洼洼的泥土小路，走家串户的吆喝上伙伴们，然后，三五成群的去村里的大队的敞院里观赏五颜六色的花灯；观赏表演，有猪八戒背媳妇，大头人，摔跤，蹬高跷，划船。自家挑的灯笼是是用红红火火的纸制作而成的，大多是麻纸泡染的，用高粱杆或是木头做个骨架子，用纸糊起来，里面点燃了煤油灯，或者是柴油灯，或者是麻油灯，最好的是蜡烛，蜡烛又干净又没有黑烟熏天的气焰。大队的敞院里是灯火通明，人挤人，热火朝天，充盈了辞旧迎新的热烈气氛，这热烈气氛是有增无减，令活着的人们，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渴望。但是，至令人钦佩的是，他们很感谢现在安宁的生活，虽然贫穷，虽然温饱都不能保证的生活，然而，他们不气馁不泄气，坚信，生活会愈来愈美好，国家愈来愈安定强大，是呀，有谁不希望过上美好的生活呢？常言说：年好过，日子难熬，很快，正月十五过去了，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家里，大街小巷里，渐渐少了孩子们的身影和嘻笑打闹。

紫菊的爹娘终于盼到了开春，紫菊父亲开始推着那独轮车出粪土了。这里的茅坑非常的奇特，开挖一个宽而深的坑，然后在坑上搭几块木板，人脚踩在两块木板之间出恭。这就是独特而又不安全的茅坑了，这种原始的茅坑沿袭了几百年几千年。这么大的茅坑，说实话，就是不掏，三五年也填不满。但是，庄稼离不开它的养分，所以，人们用了黄土掩盖了大粪，这样便掩盖了臭气，也增多了粪土。独轮车承载着百多斤沉甸甸的粪土，发出沉重而又痛苦的咿呀咿呀之声。仿如，在诉说自己悲哀痛苦的过去。紫菊父亲用力地推着粪土，送到庭院门外左侧东南角的粪堆里。道起这独轮车来，它陈旧灰沉遍体伤痕累累的面貌，就清楚的告诉了世人，它经历了无数个风风雨雨的摧残，被磕磕碰碰摔摔打打，可谓是历经沧桑。它在紫菊爷爷那辈子就存在了，具体是那年诞生的，无人说的清楚。

紫菊父亲起早贪黑的在一望无际贫瘠的黄土地里，深深地弯曲着痩瘪的身体拼命地刨，锄，拔，收割，背，碾，……，忙忙碌碌，只是为了能养活一大家八口人。紫菊父亲是村里公认的数一数二的好劳力，他挣的公分亦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既然如此，紫菊父亲还是不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常常为了温饱是伤透了脑筋，愁老了容颜。

1976年，来了，它是迈着万分沉重的步履走来的。这年的一月八号，中国人民的周恩来总理，敬爱的总理，他离开了我们，逝世了。这个噩耗，举国上下闻听后，悲哀不止。那时候，偏僻贫穷农村连台收音机都买不起，村里虽然装了有线广播电台大喇叭，但这天村大队里没有收到这样的广播。

一月八号，亦正是农历的腊八节。紫菊父亲清晰的记得这天，夜半就开始煮腊八粥了，当他把腊八粥煮好后，已经是清晨了，便吆醒上学的大儿子大富，给他盛了碗腊八粥，然后把儿子送出家门。 其余的孩子们没有学可上的，再加上天气寒冷，所以都赖在被窝里。大闺女大萍上了几年小学，学习挺好的，可是如今不上学了，她不上学原因很多，譬如说：家穷；还有父母要下地挣公分，弟妹，尤其是最小的紫菊妹妹没人照顾；譬如说：重男轻女；譬如说：她是个女孩，心细，会洗锅做饭。

腊八粥，是小米和豇豆制作合成的，料就两种而已，是极其的简单，制作起来，亦是极其的简单。就是把豇豆泡软了，煮半烂了，然后和小米搅拌起来，加了适量的水，开始在大铁锅里煮开了，用小火焖。这里所谓的腊八粥，不是带着水的粥，而是没有水分的米饭。腊八粥，只有在腊八节这天，老百姓才能品尝到。不过的是，做的量会比平常多些的，光景好的，一般要吃到岁杪。紫菊父亲和家人吃罢腊八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虽然腊八节吃的这么简单，过的这么简单，但是，人们依然是那么热烈地期盼腊八节的到来。

时间过的极是的快，转瞬就到了晌午。今天的午饭，老百姓很省力气，毋庸置疑，那便是早上做的腊八粥了，但是却多了一盆菜肴，这盆菜肴很丰富，是老百姓一年又一年期盼的“美味佳肴”了。所谓的“美味佳肴”就是大白菜腌制的长把盐菜翘几片煮肉片，几块冻豆腐，或是一团山药粉条。长把盐菜就是大白菜它腌制出来的，味道有两种，一种是咸的味道，一种是酸的味道，可想而知，放的海盐多了就咸了，海盐放的少了，就是酸的了。山药粉条是自家制作的，粉条是用木头饸烙床压制而成的。每年进入了腊月寒冬，人们就开始压粉条了，这是在备年货。压出来的粉条团作一个圆饼状，然后放在柳树条制作的簸箕里，放到庭院里，仅用了不到两个的时辰，粉条就冻的结结实实，像石头，这样的粉条搁在闲房里，至到来年开春三月后，才能慢慢的消融。正是：美好的事物，来的总是那么的不容易。过的好一些光景的人，咸菜里自然会翘了猪肉片，粉条，冻豆腐。所谓的冻豆腐，不难想象就是经过了大自然冷冻之后而成的，冻豆腐由洁白的颜色变作近乎黄豆本色，冻豆腐消融后的洞洞眼眼就像马蜂窝的那般均匀精致，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神奇。猪肉片看似是这道菜肴里的主角，但是冻豆腐不但贪婪的吸收了那仅有的几片猪肉片的所有的精华，还同时贪得无厌吸收了盐菜独有的精华，这样一来，豆腐就成了主角。不信，你先品尝一块冻豆腐，唔！那香香味道，飘飘袅袅溢出，沁入你的味蕾里，飞进你的鼻孔间，你便会陶醉的情不自禁地砸吧砸吧嘴巴，自然而然地想到：简直太美妙太幸福了。 紫菊家的腊八晌午饭，自然简单，能吃个半饱就不错了，所以，都不敢奢望吃到白花花的红格愣愣相间的猪肉片了，但是有十多片的冻豆腐。这冻豆腐，还是在半个月前的舍不得吃，就专门等着腊八节吃。但不乏有几缕洁白如玉的山药粉条，令一碗单调而又暗淡毫无神气的酸白菜凭添了几分亮色，亦显的丰富了。这粉条还是紫菊的大姑妈送的。

腊九清晨，当一家人把饭吃到一半时，忽然听到村里大喇叭在广播：“各位村民请注意啦，各位村民请注意啦，告诉大家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们的敬爱的周总理，就在昨天的9点57分逝世了，逝世日期是一九七六年，阳历的一月份八号，阴历的一九七五年腊月初八，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但是，我们中国人民从此就失去了一位一心一意为人民做事的好总理，人人爱戴的好总理，所以中国人民很沉痛，为了悼念他老人家，我们要佩戴小白花，来悼念他老人家，为他老人家送终！”

紫菊父母一听罢，脸色苍白，孩子们看着父母那瘆人的脸，都不敢作声，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停止。过了半晌，紫菊父亲开口说话了，说的很沉重：“中国人民心中住着的敬爱的周总理他走了，中国人民将会永远怀念他，他为了国泰民安，让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任劳任怨。有了这样的好总理，国家的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国家才能强盛。”

“孩子们，一定要记住了，周总理，是中国人民人人爱戴的好总理！”紫菊母亲对孩子们说。大富和大萍点了点头。小些的几个孩子们似懂非懂的，也跟着哥姐向母亲点点头。吃完了饭，孩子们要出门玩耍，父亲突然叫住了孩子们，说道：“回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谁也不能笑，一会儿让你娘缝几个小白花，都戴在身上。”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一张报纸，读道：“我身为总理，带一个好头，影响一大片，我身为总理，带一个坏头，也会影响一大片。这句话，是周总理在大会上说的，你们一定要把周总理的这句简单而又深刻的话牢记在心，不管你们将来以后做什么，一定要带个好头，这样做，对别人负责，也就是对自己负责。”大萍和大富，深深地点着头，弟弟妹妹也学着哥姐频频点头。

紫菊娘要出家门，孩子们嚷嚷着：“娘你去哪里？”五岁的紫菊也跟瞎嚷嚷。“我去咱邻居二拐家，跟他娘寻块白洋布绺条。”孩子们就紧紧跟在娘的身后，去了二拐子家。白洋布不是土布，土布是纯粹的棉花线织成的，而白洋布，是西方发明的混纺布，与我们中国发明的土布相比较，白洋布结实耐磨靓丽。紫菊娘说的布绺条就是裁剪衣服剩下的布条条。跟邻居寻白洋布是有来头的，那是因为邻居二拐子的爷爷前些日子没了，就是再穷困，孝子都要披麻戴孝，所以就会做白衣服。邻居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他们的孩子都大了，小儿子二拐子小时候发高烧没及时医治，落下了小儿麻痹，好端端的一条腿，弯曲的像弓，走起路来，大幅度颠过去，然后，又大幅度簸过来，简直就是簸箕簸粮食，看着他就难受。他家有两个姑娘最大，十七八岁了，长的水灵灵的，像晨露之中刚刚绽放的荷花，鲜亮照人。 当他们走进二拐子的庭院时，八岁的二拐子就趿拉着鞋跑出来，嘴巴里叫嚷着：“我们伟大的周恩来总理死啦，我娘说了，要为他披麻戴孝！” 他们一听哄地笑了。大萍纠正说：“是戴小白花。”

紫菊娘和二拐娘为孩子们缝起了小白花。他们和大人在今天都戴了小白花。女孩子家把小白花大都戴在头上，用黑发夹夹住，男的都用别针别在胸口上或是用针线绷在衣服上。紫菊和哥哥姐姐还有二拐子哥他们跑向村里，看到大家都戴了小白花。昨天，今天，举国上下都佩戴了小白花，哀悼敬爱的周总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