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擦鞋人

天河奔骁

　　小县城里，有一群擦鞋人，背起鞋箱子，拎着小马扎，穿行于大街小巷。他们用山鹞般的瞳子搜索过往行人，犀利的目光扫过匆匆忙忙的脚，唯恐错失揽生意的机会。
　　县城人流多的开阔地，是他们工作的主要场所。早中晚是他们工作的主要时段。他们要么在固定地盘蹲守，比如，广场、十字街头，那里，位置佳，人流多，好摆擂台，便于守株待兔；要么主动出击，满街转悠，打游击，寻生意。

　　当地一所中学坐落在县城主街边上，校门外十米就是正街，斜对面儿还有一所小学。学区嘛，生意人最爱。沿街商铺林立，饮食店一爿挨着一爿。
　　像往常一样，中学的刘老师下完早读，准时到校门口左手第三家店里吃早点。老板姓黄，一来二去，彼此很熟。
　　这所中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早读由语文英语老师轮流负责。刘老师在中学教语文。除去周末和节假日，每天上早读，一上就是二十多年。
　　快步走进店来，刘老师发现店内已经有三四个小学生，几个上班族，还有几个做工模样的人。这间不算宽敞的店，显得局促。黄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要了一份面条，外加一个卤蛋，预备填满辘辘饥肠。见店里客满，他双手插兜，站在店门外等着。待一个母亲带孩子用餐毕，他赶紧抢着这个空位坐下。

“擦鞋，有擦鞋的么？”吆喝从店外传来。抬头看时，刘老师目光与擦鞋人不期而遇。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三十来岁四十不到的样子。年纪不大，却已两鬓飞霜。他的脸色底子酱红，似乎还蒙着薄薄一层土灰，暗涩中不显光泽。脸颊瘦削，眼睛深陷，眼角纹深密，颧骨被高高地衬托出来。唯独眼珠黑得发亮，目光锋利。他穿着灰色的外衣，黑色的长裤。衣服裤子都已经洗得褪色，式样老旧，倒也算干净。右肩斜背着擦鞋箱子，右手握住靠近腰间的背带，左手拎着两只小马扎，大概一只自己用，一只留给客人。擦鞋人的眼睛晶亮地扫过所有人的脚，目光最后落在刘老师的那双脏兮兮的皮鞋上。
他满脸堆起微笑，盯着刘老师的眼睛，操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期待地问：“老板，擦鞋啵？”
　　“老板”？哪门子“老板”哟？二十几年起早床，紧赶慢赶“孩子王”，拿点可怜的工资，哪里这样的“老板”呦！刘老师听人叫他“老板”，突然在心里苦笑起来。他埋下头，专心吃面，不想搭理擦鞋人。
　　擦鞋人以为刘老师没听到他的话，他实在不舍得放弃眼前的这个“猎物”。刘老师的皮鞋确实很脏了。见刘老师没有反应，他大声朝刘老师追问：“老板，擦鞋啵？你的鞋蛮脏了，擦擦啵？”擦鞋人几乎用了哀求的语气。
　　大庭广众之下，擦鞋人的话显然激怒了一向温文尔雅的刘老师。他刚想摔筷子骂人，低头看鞋，确实很脏。忍住发作，刘老师不温不火道：“‘同志’过期了，‘小姐’变味了，百搭的‘师傅’都遭弃了，你还给我带‘老板’的高帽子，受不起咧！我不擦鞋，没空！”
　　刘老师脑子里闪现出前不久遇到的一次尴尬。
　　那是一个宾客混搭的饭局。席间，供电部门工作的赵某被称作“赵所长”，某局科室上班的钱某被称作“钱局长”，某科室办事员孙某被称作“孙主任”，在学校工作的他竟被称作“刘校长”！觥筹交错间，他臊得满脸红。席间倒没有喝多少酒……
　　擦鞋人客气的称呼，在刘老师这里并不讨好。擦鞋人比猴子还精，立刻转言道：“帅哥莫怪我嘴笨，本人小学没法混，今日免费擦双鞋，保证服务最纯正。”真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擦鞋人脑子这么灵，嘴巴这么快。走江湖的就是不一样。刘老师暗想。他忍不住笑起来。空气仿佛重兴流动起来。
　　“免费的是吧？那我擦了！只是——”刘老师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麻—烦—以—后—叫—我—“老—师”，莫—乱—叫。” 
　　平常，刘老师是自己擦鞋，他感觉自己擦鞋更放心。他甚至宁可步行也难得坐一元钱的黄包车。总感觉不好意思，除非赶时间。刘老师每次坐在黄包车上，老舍笔下那个骆驼祥子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买来的服务，总让他不舒服。
　　当天没有早课，时间尚早。刘老师想逗逗这个无意间冒犯了他的擦鞋人，于是把双脚从桌子底下伸出来。
　　擦鞋人迅速放下工具箱，打开小马扎坐下，调好箱子位置，让刘老师的脚刚好能舒服安稳踩着箱头的踏板，麻利地挽起刘老师的裤脚，在鞋袜的间隙里插入两片硬纸片，用湿毛巾轻轻擦除污渍，拧开鞋油盖子，把鞋油挤到鞋面上，用毛刷均匀涂抹在整个鞋面上，他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比如鞋背有松紧的线缝褶皱里。“不是我吹牛把你唬,擦不好我是二百五。你可千万别嫌贵，我的服务最到位。 ”擦完一只，他示意换另一只。嘴巴照样不闲着：“黑鞋油,棕鞋油，一回生来二回熟。红鞋油,白鞋油，找我擦鞋有划头。”刘老师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擦鞋人不但手脚麻利，服务周到，还有点可爱。

一会儿，刘老师的鞋焕然一新，油光锃亮。他满意地站起身，说：“师傅手艺真是不错，谢谢啦！”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放进鞋箱里，擦鞋人张嘴想说什么，刘老师已飘然走远。

　　一个节日的上午，热闹的十字街口。几个男女擦鞋师傅一字排开，各自为阵，正招揽生意。其中一个擦鞋人正在忙碌，周围还站了几个人。看样子是在排队或者等同伴，也许只是看热闹。另外的师傅，有在忙的，也有闲等的。

这个小县城，人口不多。周末上街买东西的，出门闲逛的，带孩子溜达的，才比平日稍多。此时正是绝佳的生意时间。
近前看时，被人围着的擦鞋人就是刘老师上次邂逅的擦鞋人。只见他手里一边擦着鞋，一边说：“过个年，过个节，哪家不擦几双鞋？您擦一年又一年，又能花您几个钱？您的小钱是小钱，对我来说是大钱。”擦鞋的主顾四十上下，中等身材，体态稍胖，脖子上拴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左手无名指上也戴个大金戒指，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看着像做生意的有钱人。擦鞋人说得顺口，主顾听得顺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等着他擦鞋的还有两个人。他擦鞋的速度明显加快，程序倒也全，时间似乎省略一些。不是怕人抢生意，而是担心少赚钱。多擦一双鞋，就多获得一元钱呀。
下一位主顾是个小伙子，二十多岁，打扮前卫，一头头发自然卷，显得格外时尚。刚落座，擦鞋人便道：“穿大街,过小巷, 突出个性和时尚，等我擦完您的鞋，无数美女把你望，您帅而且皮鞋亮，精神抖擞倍儿棒，道路越走越宽敞。”擦鞋人自编的顺口溜张嘴就来，一套一套的。小伙子咧嘴笑了，周围的人也笑了。

　　春天摇曳着花枝，踏着舞步走远。蝉抱住街旁的法国梧桐树枝，躲藏在密实的叶片后鸣唱夏歌。
　　一天早晨，刘老师在黄老板店里吃面。擦鞋人边吆喝生意，边向店内张望。见刘老师在坐，招呼说：“老师早呀！”

“你也蛮早！今天我只穿真皮鞋。”刘老师道。擦鞋人没听懂他的玩笑，竟径直朝他走来。

整个夏天，刘老师都不怎么穿皮鞋，除非在非穿不可的场合。他习惯穿凉鞋。

刘老师无奈地把脚从凉鞋里抽出来，略微提起，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我今天是不需要擦鞋的，确实是真皮的，没骗你吧！”擦鞋人挠挠头，尴尬地笑了。刘老师心想，擦鞋人为一块钱的生意，不易啊！同病相怜的感情在他内心里悠悠生出。

两个多月的暑假一溜烟不见，新学年又将来临。眼看着开学来临，刘老师想去班里几个学生家作家访。
城东是一条老街。这里曾经这个小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如今已经破败不堪。这里的住户多数在新街买了房子，留下一些安土重迁的老居民。租住着很多外地人。
　　刘老师按照花名册上留的学生信息，七弯八拐走进一个胡同里。
　　老巷子里的热风，不急不缓地吹着，鳞次栉比低矮房子，一家紧挨一家的老铺子，岁月和风雨磨损了它昔日的风光。老房子依旧保存着历史的痕迹，坐落在被时代遗忘的路口。
　　经人指点，刘老师走进一爿老店铺。迎接他的人，他做梦也没想到，班里那个成绩优异性格开朗衣着朴素的孩子家长竟然是擦鞋人！
　　得知刘老师的来意，擦鞋人慌忙搬了一张木椅子，用饭桌下的毛巾擦拭干净，一边招呼刘老师坐下，一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老师，家里乱的很。没有什么招待，只有开水。”刘老师的突然到访，让这个原本能说会道的中年男人局促得结巴起来。
　　如果不是这次家访，刘老师根本了解不到这个家庭的特殊情况，不知道这个擦鞋人曾经的心酸，不知道孩子内心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
　　说起孩子，擦鞋人眼圈红了。他说孩子听话懂事成绩好，只是因为家里的事情苦了孩子。
　　原来，孩子一家不是本地人。孩子母亲一年前患上尿毒症，每周要做两次血透，每次三个多小时。擦鞋人一度承受不住生活变故，曾有寻短见的行动。后来，他可怜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放弃了轻生念头，边打零工，边照顾妻子。全家的重担只能落在他的肩上。老家的房子在孩子母亲生病不久就卖掉了。孩子的姑姑嫁到刘老师所在的这个小城镇。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孩子一家迁居到这里。
　　孩子母亲每次做透析都需要五百多元，医院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五，但是需要流动的资金支持长期做血液透析。孩子读书也需要用钱。老家爷爷奶奶的退休工资花掉了，姑姑也把生活费以外的钱都借出来了。孩子父亲患有轻度癫痫病，一年发作一两次。为此，受到过别人的歧视，无法从事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能擦鞋和打零工维持家庭开销。
　　令人欣慰的是，孩子心心年纪小，但却十分懂事。还鼓励爸爸，为他加油打气。要妈妈好好治病。说等妈妈治好了病，将来上大学，长大了孝敬所有家人。
　　刘老师推门进去，看见孩子母亲病怏怏的，一脸憔悴躺在床上。再看孩子的小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墙的奖状。他发现，租住房只有两间屋，外面是厅，里面这间只有两张床和一个桌子。房子很老旧，有几束光从屋瓦缝里透进屋内，也许下雨还漏雨。
　　擦鞋人说，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在学校，学习很上进；回到家，还帮干家务活，从来不让大人操心……

刘老师走出擦鞋人住处时，已经快正午时分。

天上蒙蒙的，太阳光从浓云里穿透出来，落在他沉重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