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三十九年的日记（二）

艺斋

1980年10月19日 星期日 晴 农历九月初十一

今天终于又见到了电影组的侯建、张继民战友，二位战友的安全归来，让我欣喜若狂。在这硝烟还未散尽的罗家坪大山面前又相聚在一起，一种醉人的快乐，一种无限的战友情、兄弟情，淹没了我一颗狂跳的心。他们的归来，再次激发起我面对残酷战争环境应具备的无畏的勇气。我伸展双臂热烈地拥抱他们，木然凝固在一股无法表达的激动之中，只感觉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便如醉如痴地哭了。侯建和张继民战友压制了几天的感情也如喷泉一般涌了出来。他们狂热地使劲抱紧我，双眼盈满眼泪。真是：山风送爽罗家坪，零星枪声响不停。二位战友豪情壮，今日相逢泪盈盈。

几日不见，我们彼此都有许多的话儿想相互倾吐。侯建战友讲述到：“15日夜部队到达罗家坪大山后，我便跟随石副政委到了连队。首长亲临连队指挥作战，是遵照团指的命令。我的主要任务，是和警卫员一道负责好首长的安全。我军向罗家坪大山主峰发起攻击时，整座大山地动山摇，十多分钟的炮击刚结束，部队便发起了冲锋。炮声、枪声、喊杀声，象无数只拳头狠狠砸在越军身上，我和首长在前沿阵地看见了可怕的景象。越军313师247团利用其坚固工事，对我军进行反击，他们的炮弹不断向我军阵地倾泻，妄图阻止我军的进攻。被打散的越军，更是鬼哭狼嚎疯狂拼命抵抗。没过多会，便有许多战友牺牲或受重伤，陆续被运送下山。整过阵地尸横遍野，到处是残肢断腿，一些树枝上挂着被炮弹炸飞的衣、肠，阵地上的风含着浓浓的血腥味。战斗的残酷和惨烈，比电影里的还要强上几倍。战斗一打响，我很牵挂你们的安全，不知你们被分在哪个连队？现在见你们安然无事……”，说到这里侯建战友嘘唏不已而无语了。继民战友接着讲到：“我的经历和侯建差不多，也是跟随首长，就是我们团政治处的乐副主任，负责他的安全。我们在另一侧高地上，与边防十二团十一连协同作战，整个战斗打得很惨烈……”说到这里，继民战友眼圈一红，两行热泪顺脸庞而下，我们三人在经历生死后又重逢，都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和二位战友相处虽然不到一年，但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兄弟情。他们俩都是老兵，侯建是从西盟阿瓦山调防到一团的，继民则是从昆明军区补训团调入。他俩虽都没经历过战争，但在部队呆的时间长，老成持重，各方面素质郢人斫垩，才被团指分配在了一线。而我则是从军不到一年的新兵，少不更事，故被首长分配在相对他俩而言比较安全的战地救护所。在部队和他俩近一年的相处中，他们待我情同手足，各方面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心心相印，一门同气。

　　1980年10月20日 星期一 晴 农历九月十二

今天是出征参与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的第五天，每天都有零星枪炮声从阵地上传来。越军自15日丢失阵地后，仍贼心不死，常派遣小股特工摸上主峰进行侦察，妄图摸清我方阵地布防情况后组织实施反攻。

夕阳渐渐西沉，夜幕蒙住了越寇炮兵的眼睛，主峰阵地暂时安静下来。我方通往罗家坪大山阵地的崎岖山路，象一条睡醒的长龙，抖起身子来了。运弹药的，扛干粮的，抬伤员的，一时间人头攒动，来去如梭。冷月银辉下的罗家坪大山，肃静中吹拂着阵阵山风。据给阵地上送补给的战友讲，目前罗家坪大山主峰阵地由边防12团（35547）镇守，我团留在山上的二个连队，则协同兄弟部队固守另外几处高地。

罗家坪地区属于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带，到处峭壁悬崖，山高路陡，满山怪石嶙峋，被灌木丛林所覆盖，昼夜温差大。早上还山寒水冷，中午便热不可耐，汗流浃背。几天来，战友们的军装被汗浸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迹在绿色的军装上留下了许多白色的图案，加上沾上了许多泥土，有的甚至还有血迹，每个战友身上都冒出来一股酸酸的味道。身上的怪味，引来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的入侵。如蚂蚁、毛虫、鼬蜓、蝼蛄、竹节虫、蜘蛛等，它们趁战友们熟睡时钻入军装内，导致大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些战友只好白天脱光军服，待晚上气温下降，寒气袭身时才又穿上。由于长时间未洗澡，加上军装沾满污垢，个别战友身上起了许多的红斑，有时还会发痒，十分难受。大家十分想找一水塘或河流洗洗澡，在换上一套洁净的军装。然而整座罗家坪大山，除有一条小水沟外，再无其它水源。这条小沟里的水是战友们饮水的唯一水源，根本谈不上有洗澡的条件，这就是身处战争环境的现状，生存条件荒芜凋敝。

　　每天除轮到担任观察警戒外，其余时间都和战友们呆在灌木丛林掩蔽部里，和战友们不是相互调侃，便是擦擦枪或取出笔记本记记，或睡觉。只要未出现敌情，无论早、中、晚，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在一条不到三十米的盖沟下，战友们一个挨一个曲腿靠在沟墙上，枪夹在两腿之间，有的有说有笑，有的在擦拭枪支，有的在看家里寄来的照片，思乡的情感流露在脸上。有的侧在睡觉，尽管堑壕里有些吵闹，但战友们仍然鼾声如雷。

　　在罗家坪大山的丛林里，最高的树被当地村民称为望天树，象位美丽的傣族姑娘头顶的花伞，伫立在万丛之上，纵观云岭山峦。我们的宿营地旁边便有数棵，足有七、八米高。团部宣传股的吴桂荣股长说，这是一种粗细均匀的笔直大树，当地老百姓的建筑房梁与楹柱，都是起用的这种木科。这望天树最高的可达七十多米。这种树和柚木、石梓一样，是名扬世界的木材，被称为国宝。

每天清晨，罗家坪大山的群山，从山腰以下的山脚，填满了白色云雾，象汪洋大海。云上的山峰、高地，象海洋中的岛屿。在这“海洋”中，我们可以自由地游泳。而越军掉到这海洋里，就是灭顶之灾。

　　1980年10月20日 星期一 晴 农历九月十二

在山上蹲守多日，几十个小时的漫漫长夜，每日天当被，地当床，身体与潮湿的大地接触时间长了，便出现了红斑，瘙痒难耐，抓挠不停。战友们见我十分难受，便叫来卫生员来给我作检查。卫生员说可能是湿疹，是因地面潮湿而诱发的，他说药箱里没有止痒的抗组胺药，让我剥辦大蒜切开后涂抹瘙痒处试试。

为止住瘙痒，我从弹袋副包里取出部队出发前发的一个大蒜，剥离后取一辦用刺刀切开，脱去军装，使劲涂抹瘙痒的地方，没多大一会功夫，还真有点效果，没那么痒了，但却出现了灼热感，间隙伴随着疼痛。一位湖南籍战友见状，笑着对我说：“我有一个秘方，可以止痒、止痛！”“快说，快说，我难受死了。”“你吐些口水抹在瘙痒的地方，在揉一揉，保你管用。”我半信半疑，见其他战友微笑点头的眼神，不象是在戏弄我，便展掌于口，唾手而得。当往瘙痒处涂抹时，战友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位湖南籍战友更是笑得前仰后翻。此刻，我才醒悟过来，被战友戏弄了。但我没生他们的气，反而跟着战友们乐起来，因为引诱我吐口水的战友狂笑的姿势太滑稽了，谁看见都会忍俊不禁的。

取乐归取乐，湖南战友认真说到：“在我老家，曾听长辈们说，在古代，口水被称为"金津玉液"，含有粘蛋白的液体，还是有一定药效的。你看狗和猫哪里受了伤，便用舌头一个劲地狂舔，没多久伤口便痊愈了。”战友说的不无道理，他讲述的狗和猫用舌头舔伤口的现象，我倒是亲眼目睹过的，不无道理。在我十多岁时，我还亲眼看见过一位母亲用口水涂抹孩子摔伤的伤口，边涂抹口中边念到：“口水药，口水药，抹上去马上就脱壳。”她的举动被许多旁观者认为不洁不雅，而这位母亲却淡然面对大家的嘲笑。

团部参谋长张祯和保卫股高股长在警卫排部分战友的护送下上山来了，他带来了团指对驻守罗家坪大山阵地战友们的慰问。他说：“战友们，你们为保卫祖国边疆安宁，保护边疆人民的生命财产作出了巨大的付出和牺牲。你们的英雄壮举，体现了当代军人英勇无畏的革命精神，忠诚履行了一名军人的神圣职责。你们直面生与死，血与火的严峻考验，以无私无畏的英雄壮举和奋不顾身的浩然正气，震慑了号称亚洲第三军事强国的越军，捍卫了祖国疆土和边疆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祖国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家乡的父老乡亲将以你们为荣，为你们骄傲！”参谋长一席话，听得战友们慨当以慷，热泪盈眶。纷纷表示，誓死捍卫祖国领土不受侵犯，誓死听从祖国召唤，不怕牺牲，英勇顽强，把自己的一切，交给祖国和人民。

参谋长还给我们带来许多罐头，战友们欣喜若狂。平时除了吃“761”压缩饼干和炒莲白（我们老家叫包包白）丶白菜、洋芋及一些素菜外，很少吃到肉，今日有红烧猪肉罐头、大豆罐头、榨菜罐头等，战友们的午餐和晚餐又可以得到改善了，怎不叫他们心花怒放。

高股长说要给我们拍照留念，战友们又是一阵激动。要是为祖国光荣了，照片寄回了家，家乡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有一个念想；要是没有牺牲，照片便是我们光荣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见证。

高股长背的是海鸥120相机，和我们宣传股那部一样，一个胶卷只能照12张，正方型的底片。照完后，要在专门的暗房里才能完成显影、定影和放大，只有回到团部，才能取到照片。战友们整装等候，准备站成几排，等待高股长的拍照。此时高股长却说：“大家还是随意些，就象平时一样，不拘形式，这样的构图更自然些，若摆拍下来，便丧失了艰苦的战场环境，意义便不大了。”按照高股长的安排，战友们又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有怀抱枪支曲腿靠着壕沟的，端枪站着的，有爬着的、坐着的，只听高股长高声叫道：“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才自然，你们不要想着我要给你们照相，和平时一样谈定就行了。”话刚说完，他按下了快门，我和战友们的英姿便永远定格在了罗家坪大山上，这张照片将成为我们人生画卷中最生动最永恒的一部分。

照完相参谋长又和大家坐了一会，谈理想，拉家常。“我是广东的、我是辽宁的、我是四川的、我是河南的、我是江苏的、我是云南的、我是山东的”，整个队伍里，几乎全国各省的战友都有。参谋长呵呵一笑：“好啊！来自五湖四海，革命把大家团结在了一起，希望你们发扬我军团结互助的光荣传统，做到团结友爱，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参谋长对战友们的关爱，就像一棵棵橄榄，不管表皮多么干，在农历九月十二这天，深藏着甘甜的汁液。

部分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