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氓》解读

遥游

<h3> 《诗经·氓》解读</h3><h3> 陈一平</h3><h3> 《语文月刊》2019年第5期</h3><h3><br></h3><h3> 《氓》是《诗经·国风·卫风》中的一篇。《卫风》产生的区域,主要是今河南淇县为中心的河南北部到河北南部一带。周公东征之后,周加强了卫地的礼乐管治,所以邶鄘卫的诗有明显的礼教不断强化的演变轨迹。《氓》便是一首反映周民族入主中原,逐步建立统治秩序以后,周统治中心地区人民婚嫁生活的诗歌。</h3><h3><br></h3><h3>关于这首诗的主题,今人几乎一致认为这是一首弃妇诗。然而这首诗的文化意蕴及其艺术魅力,尚需细细寻绎。</h3><h3><br></h3><h3>第一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全诗是第一人称口吻,氓是女主人公初见男子时对他的称谓。氓是什么意思呢?唐孔颖达《毛诗注疏》说:“氓,民之一名。甿犹懵。懵,无知貌。”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亦谓:“氓为盲昧无知之称。”以氓称男子,是一种中性而略带贬义的称呼,大概相当于今之口语“那个家伙”。这就说明,女主人公这时并不认识这个男子,正如朱熹《诗集传》所说:“盖男子不知其谁何之称也。”蚩蚩,笑嘻嘻,傻乎乎,想要搭讪而显得不自然的样子。布,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古时一种铲形金属货币,一是指布匹。从字面看,两种解释都通,但从诗的内涵看,明显是解布匹义长。首先,钱而言抱,说明钱多,也只有富贵人能穿丝,而从下文可见,这个氓家境并不好,布解作货币不符合男子的身份。其次,持币购物是正常的交易行为,不至于让女主人公觉得“匪来贸丝”。先秦时期的布主要是麻布和葛布,是贫贱人日常所穿着。织布来换取日常生活用品是当时平民的生活方式,但是穷人家抱着粗布去换富人穿的丝织品就不寻常了,所以主人公一眼看出这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即我谋”,是来撩我的,打我的主意来的。可见,主人公对男子第一印象并不很好,心存警惕。但是在男子很有心计的追求下,主人公的态度发生了改变:</h3> <h3>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这句写出女主人公对男子态度的转变。一是称呼从氓到子。子,对男性的尊称,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先生”、“您”。说明男子一而再“抱布贸丝”找机会接触,女主人公逐渐对他有好感,但还比较客套,彬彬有礼。二是送别越送越远。淇,水名,黄河支流。淇水是卫的象征,《诗经·卫风》多处写到淇水。男子家在淇水对岸,与女子隔淇水而居。顿丘,地名,在淇水边,是男子所居之地。男子来的次数多了,女子从送出门,到送出村,到送至河边,到送过河,一直送到家,已是恋恋不舍。</h3> <h3><br></h3><h3>“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愆,过,误。愆期,指拖延成婚日期。将,请。这两句都是女子对男子说的话。男的急着要成亲,多次催定婚期,而女子对男子还不放心,不愿仓促成婚,所以一再拖延。说匪我愆期,那就一定是愆期了。面对男子的指责,她说:不是我拖延成婚的日期,而是您没有找个好媒人来。他们相识相恋时不需要媒人,为什么谈婚论嫁时要找好媒人呢?可见这是拙劣的借口,男子一下就发火了。说“将子无怒”,那就一定是怒了。女子心软了,只好说那就秋天为婚期吧! 这几句既写出了主人公不愿直接拒绝,怕男子真的生气,又有所顾虑,下不了决心的心理状态,也写出女子对婚姻谨慎的态度,还写出了女子不善掩饰,不忍对方伤心的幼稚和纯洁。女主人公为什么不放心?也许是对氓傻乎乎笑嘻嘻的第一印象不佳,也许是对他抱布贸丝做派反感,从下文我们还可以看到,主人公的家人也不支持,这就有一种不祥之兆。</h3> <h3>果然,第二章画风骤变。商定婚事之后,男的温度开始冷却,越来越少前来看望,女子盼着他来,甚至不顾仪态爬上残缺的土墙眺望。“乘彼垝垣,以望复关”,各家对“复关”二字解释不一,朱熹说是“男子之所居也”,余冠英《诗经选》说是在往来要道所设的关卡,高亨《诗经今注》则认为是指男子回来的车。从诗意看,高亨说可从。因为不管是男子所居之地还是关卡,都是固定物,爬上墙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看不见就是看不见。而女子眺望来车却不同。男子一次次爽约,她一次次失望,伤心、着急,眼泪一行鼻涕一行。终于看见男子的车子了,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又跳又笑,活画出女子痴心企盼的神态。</h3><h3>“尔卜尔筮,体无咎言”。卜,用龟甲占卜。筮,用蓍草占卦。体,卦象,用龟、筮占得到的兆象,占者据此判断吉凶。咎言:凶辞。这两句也是女子对男子说的话。你也占卜了,你也算卦了,卦象都没有不吉利的话。肯定是男子提出要去占卜问卦了!这明摆着是拖延甚至取消亲事的托词!因为原先男子急着成婚时,不需要占卜问卦,为什么定好婚期才提出要占卜问卦呢?在先秦,一般平民的婚嫁可以用简易的方法看两人生辰八字是否相合,看预定婚期是否吉利,不需要用成本较高的龟占、筮占。即使需要征询神灵意见,也是龟占或筮占选其一种。而男子不仅突然要求占筮,而且在没有“咎言”的情况下还要继续占,似乎非要得出不合适成婚的结论不可。于是主人公急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尔,你,情侣间表示亲昵的称呼。从称“子”到“尔”,说明主人公把男子当成自己人,不再客套见外了。贿,财物,这里指嫁妆。这章写女子的眷恋及婚嫁的情形,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与上章形成对比。男子从热切追求,火急火燎催着成亲,到找各种借口悔婚。可惜女子堕入爱河,智商清零,迫切希望早日完婚。先前还谈佳期,现在不讲究了。不仅不要聘礼,还主动送嫁妆上门。这一变化,预示着婚姻的悲剧结局。</h3> <h3>接着是主人公痛定思痛,对后人的告诫与感慨。“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用桑叶茂盛比喻年青貌美,比喻爱情炽热。兴起“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桑葚富含糖份,成熟的果实,特别是掉落地上堆积的果实发酵产生酒精,鸟禽啄食后会产生醉酒反应。这是以鸠鸟勿贪吃桑葚起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对男子的通称。耽,指沉溺于欢爱。唉呀姑娘啊,不要对男人过分的痴情,因为“士之耽也,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通脱。这是女子爱情经历得出的教训:男人当初山盟海誓,但说脱就脱了,而女子沉溺在爱情里,是不可解脱的啊!这也是对自己明明察觉渣男情意改变仍然急切出嫁愚蠢行为的解释和悔恨。</h3><h3>“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两句与上一章比兴对应,用桑叶黄落喻女子不再年青,也比喻男子情意已衰。“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徂,往,指嫁到男家。食贫,没东西食,过穷日子。这不仅是说男家穷,而且有男子不给她吃好穿好的意味,同时呼应第一章“抱布贸丝”所透露的家境。</h3><h3><br></h3><h3>“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汤汤,水盛大的样子。渐,浸湿。帷裳,车的帷篷。有人说这两句指女子出嫁时的情形,意谓明知你穷,仍带着嫁妆来嫁给你。但本章首句桑叶黄陨的比兴,就是兴起婚后情变,所以这两句应该指女子被弃回家时的情形。淇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当初送男子过河,淇水是清浅透澈的,一如女子的情意。现在被休回娘家,淇水是汹涌浑浊的,一如男子的无情。大水漫上了车的帷篷,该有多危险!这个男人竟然置妻子安危于不顾,在这个时候赶她涉水而去,不仅仅是情断义绝,更是丧尽天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善良的主人公也还是首先自省是否做错了什么。而反复思量的结果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爽,差错。贰,不专一。我作为妻子没有行差踏错,而是你行为不专一。“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罔,无。极,标准,行为的准则。二三,用作动词,指变幻不定。德,品行。直到现在,主人公才看透这个男人的本性。这时,出嫁后的各种辛酸都涌上心头:</h3> <h3>“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靡室劳,不以室家之务为劳,从不嫌家务辛苦。靡有朝,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言,句首助词。遂,顺,指家境好起来。这正是那男子的可恶之处,原来是家境贫穷的,主人公夙兴夜寐,辛勤操劳,家境渐渐好起来了,这男人便嫌弃女子年老色衰,甚至施以家暴了。而更悲惨的是,“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娘家兄弟不但不体谅,反而都来取笑我。大概女子家中兄弟早就看出氓不是好东西,不同意这门亲事。这也可能是女子当初犹豫,拖延婚期的一个原因。但是最终女子没有听从劝告,执意嫁给这个男人。现在娘家兄弟便笑她自作自受。她只能牙齿掉了肚里吞,“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这是婚变中最可伤心的情形了:这段婚姻是自己一意孤行,不听家人劝阻而成的,待婚变被抛弃之时,便无可诉说,回顾往昔,深深痛悔,只有怪自己了。</h3> <h3>但是,曾经真诚投入的一段感情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刻,主人公脑海里不断交替出现幸福热恋与负心背叛的画面:“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当初真的以为可以和你白头到老的,谁知到老来只给我留下怨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啊再宽也有岸,沼泽啊再大也有边,而我的忧愁,我的怨恨却是无边无岸啊!可是,不一会又不争气地浮现出两人“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情形。总,束。古时男女未成年时将头发扎成两个小髻,如同小角,故以总角喻少年时。宴,玩乐。有人据此认为主人公是青梅竹马。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谓女子当在未成年时即与男子相识。这些说法与诗意不符。“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说他们相恋时的欢会真挚无邪,就像少儿的玩乐,言笑温柔甜蜜。“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当初你信誓旦旦,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违反誓言,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心!正是这种冰与火的煎熬,形成了这一章颠来倒去诉说的写法。最终,主人公痛下决心:“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再也不想你背信弃义的事了,和你的情份已经断绝,我不再沉溺过去,不再怨艾,要勇敢开始新的生活!</h3><h3><br></h3><h3>我们为淳朴善良、刻苦耐劳的主人公不幸遭遇扼腕叹息。但也有人疑惑:主人公不经媒妁之言与男子相识相恋,是否违反了当时的伦理道德?其实,在《氓》产生的那个时代,封建制度初立,礼教约束并不像后世那么严格,普通百姓的婚姻也不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人公与男子相识相恋符合当时的婚俗和道德规范,真实反映了那个时代恋爱婚姻形态。《毛诗序》说《氓》“所以刺当时之淫佚也”,朱熹《诗集传》斥主人公为淫妇,都是后世礼教森严之后的言论,当然不符合实际。而当代诸多论者认为《氓》通过女主人公被遗弃的不幸遭遇,控诉了封建礼教,揭露了社会制度的罪恶,似乎也未必然。在农耕文明的一夫一妻个体家庭制确立后,像《氓》主人公单纯善良,遇人不淑,最后被抛弃的现象一直都存在,直到今天,也不能说这样的悲剧就能杜绝。《氓》的意义,也许既不在于所谓刺淫佚,也不在于批判社会,而在于描写了女性在恋爱婚姻生活中的遭遇,展示了女性在恋爱婚姻生活中的心路历程。《氓》在文学史上第一次塑造出性格鲜明的丰满的抒情主人公艺术形象,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h3> <h3>《氓》主人公形象心理描写真实细腻,行为描写有充分的性格依据。你看主人公对陌生男子的搭讪有警惕,但在男子追求下,慢慢对他产生好感,有了感情。即便如此,还是谨慎地一再拖延婚期。堕入爱河之后,她是那样一往情深,苦苦思念,盼望早点成婚。出嫁之后,她夙兴夜寐,辛勤操劳,日子刚刚好过了,却无端被休。她不是呼天抢地,而是冷静反思,理智分析婚变的原因。面对娘家兄弟的不理解,她默默承受。尽管不能释怀,最终还是与负心汉决绝,勇敢地过新的生活。在主人公的身上集中了我们民族劳动妇女许多优秀的品质。有人指责主人公看不透氓,轻信氓,其实这正说明她淳朴善良,渴求爱情,符合涉世未深女孩的性格,如果一开始就那么老练识破氓的桥段,那就不是少女,而是老司机啦!正是在生活的磨练中,主人公一步步看清氓的面目,一天天成熟起来。人物的性格随着时间的推移、情节的演进而有发展变化。当初的幼稚与后来的坚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正是作品成功之处,也正是人物真实可信之处。与同为《诗经》弃妇诗优秀篇章的《邶风·谷风》相比,《氓》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更有鲜明的个性。《氓》可以说是《诗经》中人物形象刻画最成功的篇章之一。有一种说法认为《诗经》中人物形象比较模糊,而在《氓》面前,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种成说。</h3> <h3>《氓》的艺术构思也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比如,《诗经》中运用环境描写烘托氛围的成功例子,经常提到《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们来看看《氓》三次出现的“淇水”!从“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到“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再到“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见证着主人公恋爱婚姻的整个过程,既为故事产生提供环境,又为主人公情感变化创造氛围,还是贯穿全诗的结构线索,有很强的即视感。读者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影视导演,主人公热恋中渉过清澈透明的淇水,浊浪滚滚中一辆小蓬车摇摇晃晃横过淇水,深夜难寐时望着迷茫无边的淇水,你的取景框里该是怎样的画面!</h3><h3><br></h3><h3>又比如主人公对男子称谓的变化,从没有好感的“氓”(那家伙)——到有了感情,表示尊敬的“子”(您)——到难舍难分,亲密无间的“尔”(你)——到没有感情色彩的“士”(男人),真切地再现了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如果说淇水是贯穿全诗的结构线索,那么称谓变化就是贯穿全诗的情感线索。</h3><h3><br></h3><h3>《氓》不仅有结构和感情两条明的线索,还安排有不少伏线。当初女子一再拖延婚期,暗伏着家人不同意一笔,直到“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呼应回来。当初男子热切追求,得手后反而找借口不娶,暗伏后来的婚变。“三岁食贫”呼应着“抱布贸丝”不正常……被称为中国古典戏曲理论最高成就的清代李渔《闲情偶寄》,提出戏曲结构第一,要针线紧密,照映埋伏。产生于两千年前的《氓》就以诗的形式达到这样的高度,实在令人赞叹。</h3><h3><br></h3><h3>最后还要说说《氓》的比兴手法。我在《〈诗经·关雎〉解读》(《语文月刊》2019年第2期)中说过:《关雎》奠定了“比兴”这一诗歌基本艺术表现手法,从此“比兴”成为中国诗歌艺术的不二法门。《关雎》首先以雎鸠雌雄和鸣兴起君子淑女的结合,笼领全篇,然后以“荇菜”的不同状态起兴追求淑女的整个过程。可以说是一种组合式的比兴。而《氓》先是用桑叶茂盛比喻青春年少、爱情甜美,同时兴起鸠鸟“无食桑葚”,再兴起对女子沉溺爱情的告诫,可以说是一种组合递进式的比兴。《氓》与《关雎》以各自鲜明的特色,丰富了《诗经》比兴艺术宝库,对后世文学产生深远影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