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记

菩提子TXJ

（浮生一记）　　

余妻魏氏，名玮，东府华州人氏，戊午年生人，自幼随父母至陕南宁陕生活，直至二六。

玮父早年求学于杨凌习林木专业，期间自学中医，后任职于林业局局医院。为人谦和，医术精良，颇有声誉。玮母无公职，专意操劳照料一干家人起居饮食，时称家属。林业局场区多临活，皆为搬卸装车之劳力伤身之事，且薪酬微薄，人多避之，然其母亦欣然前往，百余斤重物于瘦小身躯上反复扛运挪腾，甚为辛苦。尝有熟人劝其毋须再往，言此等活计男子尚且不济，何况妇人乎？其母却道：不妨，吾一日劳作可换得叁俩小钱，虽少亦可补贴家用，也可替夫分忧，大凡人之气力，今日耗尽，歇息一夜，明日复得，反反复复，无穷匮也。

玮初生，父母已有三女，至玮尚无一男丁。有族人担当掮客言于其父母，有一人家悉数男丁却无一女，欲以一男换之，如此既可解其香火之忧，亦可圆他人之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父母初允之，熟料半日即悔恨不已，是夜即复换回。至此立誓不动此念，亦再不做他想。

玮幼时娴静温顺，聪慧乖巧，好读书，喜诗词，过目不忘，且能熟记心间。如遇悲愤凄苦之词句，尝梨花带雨怅然若失。其父暗自称奇，即而多买书籍与之，悉时虽家境困顿经济拮据，也不曾间断。然玮虽好读书，但学业却甚是平淡，不前不后，不温不火。父母亦是开明之人，对其甚是宽松，不急不躁，听之任之。

玮初一时，年至二六，身形消瘦，面色白皙，眉眼清秀，容貌娇美，立则婷婷玉立，行则弱柳扶风，言则轻言慢语，笑则唇齿不露，性情温和，不与人争。虽为关中女儿，却更似江南女子，人皆称奇，赞不绝口。

时年林业局生活管理处迁至长安，玮亦随父母至此，同年转入长安二中就读。时光似水，转瞬高中结束，后入西安财院学习财会，毕业后入职一私企，事出纳之职。在玮高中、大学、工作之际，尝有仰慕者伺机追求，其中不乏权贵福贾之流，然其不为所动，皆婉拒之。

戊寅年初夏，余去公职已近两年，无处落脚后弃陈仓赴西安，谋生之余意欲伺机而谋事。然之前游荡近一年，早已积蓄用尽三餐不饱，落魄潦倒甚是狼狈，迫于生计受聘于长安东大一温泉度假村，行餐饮传菜之事，苟且作权宜之计，不想竟于此处与玮初识。后知玮是应友多次邀，辞去旧事，来此财务部入职，此为后话，不做言表。

初见玮，余顿似夏日遇冰顿觉清凉，又似冬日遇碳心生暖意，即如春日暖风拂面，又如秋日天高云淡。余喜之，心神荡漾间亦起非分之想：如若能娶此女为妻，此生足矣！时余虽潦倒，然生性率真旷达，且举止豪放行为不羁，友人甚多。众人已知余意，皆倾力相助 ，意欲成人之美。期间尚有几人亦对玮垂涎倾慕，已做蠢蠢欲动之势，亦被余友人威逼利诱悉数劝退，一时间天时地利人和尽为余用，加之余善察言观色亦巧舌如簧，几经周折，终是如愿以偿俘获芳心。玮付余以洁净之身，余付其不离不弃一生所爱之心。

余与玮之婚姻，坎坷不平，荆棘遍布。初时为其父母所阻，吾二人坚持一年后见有松动，余即央求父母赴长安为余提亲。见余父母至，玮父母甚淡之，皆是耿直实诚之人，话不投机即四座无言，场面甚是尴尬。玮父劝其曰：婚姻大事，需三思而行，人虽无大瑕疵 ，然无业无房无钱，汝若随他，日后如是吃苦受难，到时必悔之晚矣！闻此言，余羞愧不已，早已面红耳赤心灰意冷。余父母亦有揾怒，随即拂袖而去，罢了罢了，余顿心生悲凉，心里已生几分去意。然忽闻玮言之于父母：此人为女儿自己所选，日后他若乞讨，吾随之，他若流浪，吾亦随之，惜惶艰难，绝不反悔，亦不归怪于二老高堂。其言决绝，其声悲愤，其色凛然，余闻之心生愧意，感动落涕泪。至此，虽遇艰难险阻无数，再不生退意。上苍有眼，好事多磨，壬午年仲夏，余与玮终结连理，同食同栖，同喜同悲。如愿所偿，心甚慰之。

玮与余未婚之时，玮父突发疾病，几经医治，终是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其父生前常偏疼么女，然未能亲见其大婚，玮自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余见其悲戚之状，亦心痛不已。

时年初婚时，余依旧落魄，头无半片瓦，脚无半寸土，无处宿食，幸其母见事已成舟亦释前嫌，于家中腾出一房给予余二人居住。余惭愧之余亦感恩戴德，平日言语行事颇为乖巧，半年不出，已然融洽和睦，无甚芥蒂。婚时余司职于团中央所属出版社已一年有余，尽区域发行之责，时间松散且收入颇丰，三两载后，除却衣食用度，倒也有了些许积蓄。

乙酉年清明前夕，玮剖腹产一子，身长五十四公分，体重八斤六两，面容俊秀且大耳垂肩，较之曹公笔下那荣国府混世魔王也仅差一玉尔。玮为其取名轩，喻气宇轩昂之意。轩之降生，实属幸事，余与玮两家一干人等皆欢喜异常，愉悦之情皆溢于言表。余家两代单传，至余也仅一男丁尔，余有俩姐均早为人妇，轩亦为独子，余父母姐姐自是欣慰。玮父祖上亦是一脉单传，至玮辈只育四女，其大姐二姐三姐均育一女，玮父在世时尝与其母时常暗自伤神，自言今生恐无望再见男丁，不料喜从天降，轩生吾家，众人喜悦之余，自是对其疼爱照顾。

轩八岁时，玮母亦突发疾病，术后偏瘫两年余，终究亦是西去。呜呼哀哉，不胜悲痛。至此，玮父母俱亡，世上庇护疼爱其之人仅余一人，至亲至爱之人亦仅余与轩尔。

今时已是已亥年小满，轩之龄已至舞勺之年，身长五尺有二，眼大鼻高，憨实如余，乖巧似玮。余妇魏氏业已年过四旬，依旧风姿绰约典雅可人。余三人已于四年前迁至新居，虽无大富大贵之象，亦可相依相伴平淡度日。如此，甚喜！甚幸！甚好！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浮生二记）

昨日郊外闲游，偶遇一年轻妇人路边摆摊贩卖小吃，余腹内尚饱，无意逗留，欲转身离去，忽见案头似有香椿四五把，随问之。答曰：每把一元。“一元”？余狐疑不信，又问之。妇人淡言：一元一把。

余随即掂起一束，足二两有余，暗自思量：长安城内此物每斤二十五元，此地虽处乡野，然何以如此贱卖，莫非有假？随掐一叶轻轻揉搓至于鼻下嗅之，竟有淡香扑鼻而来。仍疑之，复置于口中细细咀嚼，微甜微苦，一时难以决断。妇人见余心疑，笑曰：自家院中之物，每餐必食之，家人初时尚争食之，然久便生恶，故拿出贱卖，莫疑。

余见妇人面容清秀衣着朴素，目光坦荡且举止端庄，虽心疑之，并无大妨。随将其所有共计十三把全收入囊中，付十三元后扬长而去。然返回路上一路忐忑，恐上当受骗，又复思量：如若上当，扔之即可，横竖不过十余元，何必如此计较。心遂稍安。

至家中，仍急于鉴其真伪，遂烧开水少许，取一束置于碗内，开水浇淋翻烫，顷刻香气弥漫，取出拧干切碎，放盐、味精、香油、红油搅拌均匀，入口奇香无比。此物定是香椿，千真万确，当下即觉心喜，且感欣慰。

即想此物妇人若已每斤二十售之，余等定不疑其真假，仍以其廉而争购之。然其竟以每把二两余且一元售之，自復必早早售罄，不料结果却使人心生疑虑，反倒竟无人购之。

尝闻人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如若世人皆自筑壁垒互相猜忌，继而勾心斗角伤害诋毁，长此以往，日积月累，或为民众之疾民族之殇也。

王应麟言：人之初，性本善。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程颐说：以诚感人者，人亦诚而应。古人如此，今人亦应如是。余窃以为：陌路相逢，摈弃猜疑，选择信任，应是甚好！

（浮生三记）

余外出办事，晌午十一时半，忽觉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恰见路边有一陕北饸饹面馆，即闪身而入。此时尚未到饭时，店内略显空旷，余环顾四周择一角落方桌落坐，见桌上价目牌标注荤汤十元一例加面免费，即呼小二且上一例并加面一份，小二应声而去。少顷，即将一大碗面置于桌上，热气腾腾且香味扑鼻，余顿时满口生津双目放光，随即张牙舞爪囫囵吞枣，大有一鼓作气一扫而光之势。正兴起，忽见三位美人飘然入内，因此时已至饭点，其它各桌皆有三三两两之人围坐，三人环顾四周后见余独坐一桌，交头接耳间便翩然而至，于余四周欣然落坐。置身于莺环燕绕中，余遂屏气凝神收敛身形，轻拿轻放间尽显斯文。忽见小二手端一碗近的身来，未曾言语即将半碗白面倒入余手捧大碗之中，即转身离开。余对坐之女见状大为惊讶，侧脸与另一女耳语一翻，另一女又与余身边之女交头接耳一翻，继而三人大笑不止。忽闻一女大声道曰：大凡吃货，必是讲究食材之美味也，若如净坛使者般径往腹中肆意倾倒，与之饭桶又有何异？闻此言，余顿觉面红耳赤如坐针毡，随即讪笑自嘲间，将碗内饭食胡乱塞入口中，惶惶然夺门而出。

是夜，与友小酌，至夜半，微醺。月朗星疏，微风拂柳，踽踽而归，稍寒。至屋，卧于榻上，即刻入眠，酣睡不醒。少顷，似见己于一破败厂区闲游，忽遇四只吊睛白额大虫，身形彪悍，凶猛异常。余不及闪躲，竟被其狂追之。途中见一废弃剧场，有栅栏虚合，即闪身而入，四畜生在栅栏外疯狂抓扑撕咬，却无可奈何。余瘫坐角落，惊魂不定。忽醒，方知是噩梦一场，遂推醒另一榻上酣睡之友人，问其可是凶兆？熟知这厮竟言：何来征兆之说！汝，真乃神棍也！余观其神情愤愤然间竟有鄙夷之色，自不多言，复又睡去。

凌晨五点，忽见一巨蟒周身金黄且大腹便便，虎视眈眈向余游走。余大骇，慌恐间手脚并用胡乱抓扯，一番搏斗后，终将其撕成为数段，其腹内无数小蛇四散而逃。遂惊醒，久不能寐，心中暗忖昔日高祖芒砀山斩白蛇起义最终成就宏图霸业，而吾前时梦中遇虎现又梦里撕蟒，不知是何征兆?惴惴不安间，突觉腹内翻江倒海般涨痛阵阵，只得起身奔向后院出恭，一阵疾风骤雨后方觉神轻气爽，即刻心生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之惬意！

何来福祸之征兆，不过是裹腹之物经肠胃分解后之残渣余孽做怪做祟罢了！

晨起，缓步行至渭水之堤。前时阴雨连绵，今渭水已暴涨数尺，奔腾而来滚滚而去，且亦颇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势。余感慨之余心中思量：待他日老去，即可购得扁舟一叶，置于此处，既可过“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竿头一只钩 ，一水一拍似一唱， 一翁独钓一江秋”的闲散日子，亦可做一摆渡翁，载人往返于南北，与人方便，亦可赚些许碎银，换几壶美酒，一尊还酹江月。既慰风尘，亦慰残生。

（浮生四记）

余蜗居于长安市井一隅，楼下西侧约五百米处有厂房数十座，每日清晨五时许，便有一老者在此处晨练吊嗓，其音悠远绵长且中气十足，如龙吟虎啸，又似鬼哭神号，闻之不觉是在吊嗓，倒似在练江湖失传之绝技千里传音或是狮吼功一般。

余生性胆小懦弱，尝于睡梦中被突然惊醒，其音如同紧箍咒般钻入耳内直刺脑髓，顿觉心慌气短花容失色，惶惶许久，方能吐纳平稳心神归位。

白日，厂区更是一派繁忙兴盛之像，各种机器声及金属材料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且时而如黄河壶口之瀑布喧嚣奔腾，时而如涓涓细流缠绵悱恻，让人随之时而心潮澎湃时而抑郁寡欢。如此惊心动魄之命运交响曲，想必只有洋人老贝方能与之披靡。

余时常凭栏远眺，日久方才发现在众多厂房之中，竟然加杂一处临村的祠堂，且此堂亦兼骨灰堂。松柏环绕且遮天蔽日，常有急促爆裂之鞭炮声冲击耳膜，且混杂乡间乐手奏鸣的欢乐颂从空中徐徐飘来，其节奏甚是喜庆欢快。然余却闻之心塞，呜呼哀哉，田大叔此刻之忧伤，恐唯有洋人老肖尚能弹奏出一二!

厂区各家多养犬，是夜，天黑，众犬必聚会议事，犬多口杂，故时而欢吠时而争吵，更有素质低下粗鄙者时常恼羞成怒摒弃动口不动手之信条，破口大骂之余张嘴便咬，瞬间楼下犬之江湖便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闹至夜半方渐止，且夜夜如此。

每日，除了梦中，其余时间竟都浸淫在噪音之中，人叫犬吠，机器轰鸣，加之爆竹仙乐，着实让人苦不堪言。

今夜喜降春雨，窗外只听得雨声如豆，竟未听得一声犬吠，心中甚欣慰。随即又暗自期盼此雨能下到明晨六时，若真能如此，想必那吊嗓老伯大概也不会冒雨前来吧。

闲斋夜听雨，梦里长青苔。一场雨，竟觉清静许多!

素闻小隐于野而大隐于市，隐于野吾尚能勉强为之，但隐于市，处于杂乱喧嚣市井之中依旧能心止如水者，实乃真隐士，吾只能望其项背矣。

腆着老脸暗自思量：余今日蜗居长安，是为小隐或大隐乎?

余尝想，他年当与妻卜筑于山中，居于茅舍之内，买绕屋田园几亩，种米粟植瓜蔬，既可裹腹亦可供柴米油盐之需。汝织绣吾作文，即可遮羞御寒亦可为持酒之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