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菊花诗会，林黛玉诗才的完美展现

C-J-G

<01>

《红楼梦》是一部诗意化的小说，其诗意最浓、最值得回味的是红楼儿女们展现诗才诗情的雅会——诗社的活动。

诗会的缘起，原是贾府三姑娘探春小病初愈后偶起的念头，于此有了第一场诗会，有了正式组织的诗社。由于首场诗会吟咏的对象是白海棠，诗社便冠名“海棠社”。

在海棠诗社的首场诗会中，宝钗的诗以“含蓄浑厚”夺得桂冠，黛玉以“风流别致”的诗风居次席。而在那次诗会上，由于史湘云不在大观园被落下了，直到次日下午才匆忙赶来，迫不及待要入社。

社长李纨说：要入社，先作诗。素有魏晋风范的史大姑娘稍加思索便一笔挥就两首，令众人夸赞不已。首场海棠诗会即以史湘云的两首和诗收尾。

史湘云是个性格活泼心意明媚喜欢热闹的人，也是个颇具才情诗思敏捷的才女。此时的她，雅兴正浓，虽连写两首仍觉不过瘾，便借口“迟到”必要自罚来做个东道主，翌日再邀一社。

众人也正在兴头上，都说“这更妙了” 。于是，大观园里的第二场诗会便由史湘云做东确定下来。

湘云是个单纯而没有半点心机的人，她只想着开诗会赛诗热闹好玩，压根就没有想到做这个东道邀集众人，是要花费银两招待大家吃喝的，唯其如此才觉热闹有趣。

一次宴请少说也得二、三两银子吧，但是湘云父母早亡，是跟着叔婶一起生活，每月也就只有几串零花钱，自己都不够花，哪还有能力宴请那么多人？这些都让宝钗想到了。一向思虑细致周密的宝钗，不仅对湘云的处境了如指掌，还替她想好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宝钗家当铺里有个伙计的田里出了很好的肥螃蟹，老太太等人都很爱吃，宝钗的母亲也正想着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正好趁此把人一块儿请了，等老太太她们赏桂吃蟹散了后，诗社的人便留下来赛诗。这样，既把客请了，也把诗赛了，又省事又大家热闹，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做东邀社的主张是湘云出的，宴请吃喝的钱物却是宝钗出的，这下子可把一向大大咧咧的史湘云感服赞叹得不行。别说是当事人湘云，就是我们读到这里，也不禁为宝钗这种主动解人燃眉济人之困而又不计回报的暖心之举而深深感动！在她端庄闲雅的外表下，却有着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肠。

<02>

做东道主还得出题，于是湘云和宝钗连夜赶着拟出诗题来。

两人讨论了好一阵，都觉得诗题不要过于新巧，韵也不能过险，只要立意清新，措词就不俗。湘云提出，首场诗会咏了白海棠，如今想作菊花诗，又怕落俗套。宝钗想，此时咏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作的太多，弄不好就会落套。

于是，宝钗想了个“又新鲜又大方”的主意：以菊花为客，以人为主，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虚一实。实字就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又咏菊，又赋事，赋景咏物两关连，前人也没作过，也就不会落套了。

宝钗的想法十分巧妙，深得湘云赞同，“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湘云问宝钗。宝钗略想片刻，说：“《菊梦》就好。”湘云受到启发，也立马想出一个《菊影》。于是两人你说一个，我说一个，一时凑了十个，湘云觉得十个还不成幅，干脆凑成十二个便全了，如同一本诗谱画册。

宝钗听湘云这一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又别出新裁地把题目依先后编出次序，恰似《菊谱》一般。

宝钗说：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就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

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画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何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关于作诗限韵问题，宝钗表示：自己平生最不喜欢限韵的，这次诗赛只出题不限韵，这样就不会因为得了好句而为限韵所缚。

读到这些文字，我们不禁感叹宝钗深厚的学识素养和思考问题的细致周全。这个兰心慧质的女子，在想这些问题时是不需要苦思冥想绞尽脑汁的，她是天性聪颖和机敏，所思所想无可挑剔，令人钦佩。

<03>

第二日的螃蟹宴设在藕香榭。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又有竹桥，曲折有致，跨水接岸。山坡下桂花盛开，香浓馥郁，正是“芙蓉影破归兰浆，菱藕香深写竹桥”，是个风景宜人的绝佳赏玩之所。

待老太太等人热热闹闹地吃完螃蟹散去后，藕香榭便只有诗社的人。湘云取出诗题，用针绾在墻上。众人看到诗题，都说果然新奇，只是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事说了一番，众人觉得这样作诗就自由了，便开始酝酿诗题，进入赛诗的状态。

红楼儿女们是如何酝酿构思诗题的？作者曹雪芹对此有一番精巧的描叙：

黛玉是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俯在窗槛上，手里拿着一枝桂花赏玩；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荫中看鸥鹭；湘云出了会神，明显是在思忖斟酌，但见其他几位都那么淡定，于是又招呼山坡下的丫鬟仆人等只管放量吃；宝玉看了一会黛玉钓鱼，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会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饮两口酒；唯有迎春独自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看似怡然安闲的轻松场面，却正是众人在构思斟酌美诗佳句的紧要时刻。

在前天秋爽斋的首场诗会中，宝钗以“含蓄浑厚”的诗风夺得桂冠，那么这次黛玉能否总结失利的原因出奇制胜力拔头筹呢？

只见黛玉放下钓鱼竿走至座间，喝了口热酒，宝钗也走过来饮了一口。她们两人是在暗暗较劲，决心一争高下了。

宝钗饮过热酒，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赘了一个“蘅”字，表示此题归她了。宝玉见状，忙说：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你让我作罢。黛玉也不作声，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和第十一个《菊梦》一并勾了，也赘了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过来见没人作《簪菊》，便提笔勾了。

这时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个“湘”字。“湘”是名，不是号，探春便提醒她该起个雅号。宝钗说，湘云家原有个“枕霞阁”，虽然现在没了，但到底是旧主人，就叫“枕霞旧友”。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为“霞”字。

这样，十二题已各有所属：黛玉、湘云各三题，宝钗、宝玉、探春各二题。不到半个时辰均已完稿，于是各自抄写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白色宣纸誊写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便依次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04>

新奇而不可挑剔的诗题，加上不限韵，使大家兴趣盎然，诗意大发，诗作于是一气呵成。十二个题恰如一套完整的菊谱诗，可谓尽善尽美，精彩纷呈。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气氛热烈欢快。

李纨作为社长和专职评委，首先肯定了大家的创作才华，“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写出了各自的妙语佳句，这是值得赞扬的。但若论名次，“《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偏巧，这三首全部都为黛玉所作。这表明，黛玉在这次菊花诗会上是以三首完胜宝钗，夺得头魁！李纨给出的评语是“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立意新颖，诗作自会出新，从而在众人的诗作中脱颖而出。

“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探春凭一首（《簪菊》）名列第二位；湘云以两首（《对菊》《供菊》）位列第三；而宝钗的两首（《画菊》《忆菊》）排在了第四。可想而知，宝玉这次又是垫底了。

虽然宝玉再次落榜，但他见黛玉夺得第一，竟喜不自禁拍手叫好，“极是，极公道”，可见他对上次宝钗、黛玉的评判排名还是觉得不公正，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在他的心目中，林妹妹无论是悲是喜，都是最好的，都能排第一。

黛玉这次忝列榜首，却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诗“到底伤于纤巧”。但李纨是百分百肯定的，说“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黛玉觉得头一句好诗是湘云《供菊》中的“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敷粉。还有“抛书人对一枝秋”也是绝妙之句。“背面敷粉”原是画技的一种，引申到诗文写作中，就是从侧面入手反映正面思想，意味倍深。写到精彩处，往往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妙。李纨笑着说，虽然如此，但是《咏菊》中的一句“口齿噙香对月吟”完全可以匹敌。

探春觉得宝钗的诗显得沉稳，《忆菊》中的“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写的好，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说探春《簪菊》里的“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写的妙，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了。

湘云叹服黛玉《问菊》里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绝妙精湛，真是把菊花问的无言可对了。李纨笑赞湘云的《对菊》诗中“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见众人说来道去没人提到他的诗，有点不服气，说我又落第，难道我《访菊》里的“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都不是访么？还有我《种菊》里的“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露开”都不是种么？李纨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如她们的新巧……

一时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品评，语谈皆有味，气氛欢快热烈，温馨可人。

<05>

却说黛玉夺魁的三首诗，立意新颖深刻，构思奇巧别致，意境高远深邃，一改过去哀伤自怜的心态，用一种抒怀大气之人美、花美、景美、情美、诗美等诸美合于菊花隐逸超脱的千古高风，诗思独特新巧，在众人的诗作中脱颖而出。

但我对于李纨将《咏菊》评为第一，而将《问菊》列为第二，却有不同看法。

《咏菊》被李纨激赏的原因在于“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巧妙地间接写菊香，让人沉浸在月夜之下、诗人吟咏菊花的浪漫意境之中。其实，这首诗的后两句更妙。

我看好《问菊》，除了如书中湘云所说，全诗除首联之外，颔联、颈联、尾联全为问句，且问得巧而妙，“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更在于《问菊》是三首咏菊诗中写得最为新颖别致，并最能代表黛玉个性的一首。尤其“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两句脍炙人口的传世名句，历来为红学研究者们在研究黛玉的人物形象性格特征时所引用。

从诗的字面上来看，好像是诗人在问菊花：你孤标傲世，谁和你一起归隐呢？为何一样的花开时节，你却迟迟不开，非要等到百花凋零之后才尽显娇颜？实际上它正是黛玉孤傲自许、目无下尘的个性张扬和自尊高洁不与世俗同化的品格高风。

这首诗也把黛玉迷人的诗人气质表现的淋漓尽致，所以我认为这首《问菊》更应评为第一。

作者曹雪芹让黛玉在菊花诗会上夺魁，不仅是为了表现黛玉的诗才出众，更重要的是在于通过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以丰富人物的艺术形象。

文学创作中有所谓“吟物抒情”之说，试想在红楼儿女中，还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花相适合的呢？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通过吟咏菊花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她的胜出是完全符合情理的。

宝钗这次没有排上好的名次，在五人中仅列第四，这多少有点出人意料，比之咏白海棠时“含蓄浑厚”的诗家本色，她的《忆菊》多了一份怅然和愁思，这在宝钗的笔下是不多见的，让灵逸多才的黛玉占了上风。

但是，她的《画菊》构思和造句都不落俗套，诗中“攒花染出几痕霜”、“跳脱秋生腕底香”等也是出彩的咏菊佳句。

活泼可爱的湘云，这次诗赛中写了三首诗，数量上是唯一与黛玉比肩的，名次排在第三位。她的《对菊》堪称上乘之作，《供菊》也深得黛玉赞佩。虽然《菊影》情调有些暗淡，但其中“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也是奇趣盎然，不失为佳句。

诗社的发起人探春，被排在了第二位，她的《簪菊》很好地抒发了自己的风格，粗犷而豪气，和不随流俗的清高。而《残菊》作为十二首菊花诗的最后一首，用宝钗的话说，是总收前题之盛的，也就是说，“盛”要以“残”为结的，诗中“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足以令人对菊花的残败凋零心生哀怜。

诗社中唯一的男子宝玉，在这次诗赛中再次名落孙山，可见这类题材凸显不了他的本色。就诗而论，宝玉《访菊》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和《种菊》之“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露开”也是出彩之句，颇有其妙。

【结语】

藕香榭菊花诗会的赛诗表演，是《红楼梦》小说中文学性描写最突出、诗意最浓、最精彩熠熠的一场诗社活动。它是现实生活中当时的都城社会习俗和封建贵族文化生活情趣的反映，其诗意传达人生命途和人物性格形象的文学性意义耐人寻味。

 《红楼梦》：潇湘馆填词咏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