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小说】梦里水乡 No.4 同年爷蒋叔

天河奔骁

<h1>  在我们老家农村,父亲叫“爷”,母亲叫“娘”。蒋叔跟我父亲同年,奶奶让我叫他“同年爷”。<br>  可村里的老少除了叫他“老蒋”外,还给他取绰号“蒋麻子”。他们叫蒋叔“蒋麻子”的时候,脱口而出,自然而然,不带拐弯,像淌过小洞村村间的清凌河。不用说,是欺负他外乡人。背地里,我也从不这么叫他。<br>  蒋叔身材高大,方脸,宽下巴,剑眉浓黑,薄嘴唇,牙隙焦黑,嗜好烟酒。满脸的麻子,催生了绰号。<br>  蒋叔小时候患急性传染病天花,先发高热,全身起红色丘疹,继而变成疱疹,最后成脓疱。过了十来天,浓疱结了痂,痂脱后留下疤痕,俗称“麻子”。蒋叔脸上的麻子是凹进去的,大小不同,红褐色。蒋叔的面相本来不中看,再配上这些麻子,更显得凶神恶煞。<br>  蒋叔的手掌是断掌。老一辈说断掌打人很疼。乡下有“男儿断掌千斤两,女子断掌过房养”的说法。意思是男人的断掌能创造财富,而女人的断掌会给自己及家人带来灾难。<br>  我爷爷奶奶说,蒋叔是土改时逃荒到小洞落户的。蒋叔老家是萍乡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户萍乡人。村上把一户李姓地主的房子分给了蒋叔和另一个姓蒋的人。本村一个李姓村民和我爷爷也分到了这所大宅子里,住了四户人家。那时候,爷爷是生产队的队长。</h1> <h1>  蒋叔落户后,在住地生了几个孩子。大丫萍子,比我年长一岁;二丫鸽子,比我小一岁;三小子民主,小我五岁。民主到五岁的时候还缠着娘要吃奶。蒋叔的婆娘总不乐意,说民主是在喝她的血,却又不敢吱声。民主只要看见他娘忙完厨房里的事坐下来,常常不顾一切爬上他娘的腿,去掀他娘的衣襟。小孩子不懂事,无所顾忌,当着外人的面,两手在他娘的胸脯上乱摸,有时扯开了扣子,露出白花花的奶,弄得他娘以及在场的大人都很尴尬。可民主不管,他只管自己好的那一口。乡下孩子一般断奶都在一两岁左右,民主是个例外。五岁多还在吃奶,当然,也照样吃饭。蒋叔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多吃奶力气大。民主娘越是不让,他越是猴急得不行。民主娘有一回眉宇间肿了个大包,据说是蒋叔拳头砸的。<br>  蒋叔重男轻女。使唤大丫二丫做家务从来都没好声气。厉颜盾色的样子很吓人。萍子洗碗摔碎了碗,或者鸽子欺负了弟弟,蒋叔都要大声呵斥。萍子鸽子的脸上或者屁股上,时常留下父亲断掌的印子。蒋叔打人,连吼带骂,像响雷碾过整个屋堂,样子凶凶的,很是吓人。民主因此尿过裤子。<br>  蒋叔的婆娘腿脚不好,是个瘸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也长得不好看。亲耳听蒋叔说过,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做家务的。蒋叔说女娃子是赔钱货,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不管婆娘怎么叫苦带孩子难,他嫌家里男孩太少,结果就有了后来的花花。花花是个崽,虽然全家就蒋叔一个劳动力,生了花花这个崽,蒋叔觉得全家又多了一份希望。花花出生那天,蒋叔心里开了花。蒋叔给了接生婆一个十元钱的红包,还外加十个鸡蛋。那样的礼数,是当时乡下少有的。接生婆逢人就说外乡人老蒋大方。</h1><h1> 后来,老蒋家又添丁,取名字叫福宝。计划生育风声太紧,蒋叔对此恨得牙痒痒。也许他还想让婆娘生崽。<br>  蒋叔观念里,只要有了人,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他不怕困顿的生活,不怕年年向村里借谷子,不怕成为村里的欠账大户,他有的是力气。</h1> <h1>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做苦力的浙江人在村子里伐松树,蒋叔也跟着他们进深山伐木。硕大的松木桐子,架在独轮鸡公车上,一次能推四桐。深山里开出来往山下村子的板车路,布满了蒋叔的脚印。伴随着日出日落,碾压出的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轮印子,见证了蒋叔的辛苦。常常是,搭在蒋叔肩膀的汗巾,一天中能数次拧出水来,不,是汗水。<br>  寒冷的冬季,人们都歇工休息了,蒋叔也不闲着。他要到深山里挖窑烧木炭。大清早出门,只带一大钵蔬菜薯丝饭,很晚才回家。要是需看窑火,他就带足几天的干粮,几日几夜不回家,就大树下搭草蓬子,一人住在山上。等到封窑数日,黄昏时分,一个宽肩高大的男人,挑着扎扎实实一担响碳,哼唱着浏阳花鼓戏的曲子,从大山深处走出来,那就是蒋叔。近前看,响碳乌黑发亮,根根硕大结实。蒋叔满面乌漆麻黑,眼睛里闪着亮光,咧嘴冲人笑的时候,露出黄牙,牙缝里道道黑,抽草烟熬日子,烧窑守窑着实不易。</h1><h1> 蒋叔的断掌撑起的是他蒋家的一片天。不出数年,蒋叔家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一家人搬出屋堂,欢天喜地住进了自建的泥巴新房里。村里人说他有能耐。</h1> <h1>  蒋叔嗜酒如命,但从不在烧碳的日子里喝酒。在山里烧碳是要谨防火灾的。村部或者村民家的墙壁上,到处有“放火烧山,罚款坐牢”的标语。可是每逢村里有红白喜事,蒋叔绝不放过过酒瘾的机会。村里没人不晓得蒋叔酒量大得惊人,一顿一瓶高度白酒能见底。能跟他一拼高下的,村里少有。酿的米酒,能当水喝。村民都说蒋麻子的酒量超凡,是能人。可是蒋叔也有不胜酒力的时候,而且喝醉了喜欢胡闹,撒酒疯。陈家儿子娶媳妇,蒋叔被村干部安排负责到各家各户借用摆酒用的桌椅板凳。蒋叔不乐意,说粗人做的事安排他去做,干部欺负他是外乡人。干活憋着一肚子委屈。一不痛快,喝得多了,红面彤彤,满嘴跑火车,使性子发酒疯。轮到要收拾场面了,还一个人赖在席上畅饮,一点没有下桌的意思。一边喝一边唱:“从前有个王果成,积德修善一世人,死在城墙外,黄狗舔后臀。”唱着唱着,一仰头,把一碗白酒倒进嘴里,又把碗扣在仰面朝天的嘴上。有人看不下去了,说,蒋麻子,你今天是什么事情不舒坦,非得要在陈家喜宴上闹哪样?喝几碗酒就耍酒疯!怂包!结果蒋叔抡起板凳就要打人。众人扯住,好言方且劝住。</h1> <h1>  秋收过后,村里丰收,村部组织村民在队里宰猪打麻糍。蒋叔看起来是一个莽汉,打麻糍是他的拿手戏。场院就是他一展身手的地方。从大饭甑里大火蒸煮出来的新糯米,倒入一口大石臼中,呼呼冒着热气。蒋叔不含糊,撸起袖子,冲手心啐一口唾沫,握住木杵用力捣下,一下,两下,三下,每用力捣一下,石臼里就发出一声闷响。与他一起干活的对手,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后生,力气倒有,却没有巧劲,一杵杵捣着,慢慢地,糯米粑越来越粘,粘住了木杵头,拔也拔不出,累得满头大汗,渐渐的跟不上蒋叔的节奏。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大家讪笑着起哄,说后生是吃干饭的,差劲。蒋叔指着其中一个说风凉话最厉害的人说,光说不练嘴把式,有种你来!那人忒不服气,提提裤子,撸撸袖子,真的上去,没干到三两下就不行了。蒋叔拔出木杵,用木杵指着那人说,怂包,莫丢你娘的人,起开来,一边凉快去!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哄笑,对蒋叔赞不绝口,蒋叔干活真有几把刷子,不得不服。<br>  这一天是村里的盛大节日。村里男女老幼几十个都来了。蒋叔洗手罢,将捣烂的糯米糊糊趁热从石臼里薅出来,搬到蔑圆盘里,菜刀上抹上菜油,将糊糊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再在掌心里抹上油,搓成条状,左手握住一头,右手包住糯米条,轻轻一掐,圆溜溜的麻糍团就变戏法一样,从他的拇指和食指口滚落在另一个铺满豆粉的蔑盘里了。他做的麻糍大小均匀,滚圆滚圆,滚落的瞬间,粘了一身的豆粉。妇女们忙着装盘端上餐桌。<br>  蒋叔这天干活多受了不少夸奖,特别是受到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的夸赞,有些膨胀起来,肉吃多了,酒又喝高了,酒桌上高谈阔论也就算了,没想到竟然酒壮人胆,在厨房里摸了一个小媳妇的屁股,被小媳妇顺手泼一瓢洗锅水,顿时成了落汤鸡,灰头土脑跑回家去。</h1> <h1>  蒋叔喝酒就犯浑,平常妇女都怕他那双眼睛。村子里小媳妇没事扎堆说悄悄话的时候,都说蒋叔不喜欢自家婆娘,嫌她长得丑。见了年轻长得好看的女人,一双眼睛总是直勾勾的盯住人家看。迎面撞见,就盯着人家隆起的胸脯,背后跟着,就盯住人家浑圆饱满的屁股。妇女们被他看得羞红了脸,迎面赶紧走岔路,背面便加快步子。蒋叔的眼睛像两条无形的绳子,仿佛绑住了那些妇女身上的某个部位,怎么甩也甩不掉,恨不得上天入地,挣脱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碰见胆子大一点的,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来,杏眼圆睁,啐一口,半嗔半怒地骂道,呸,老不正经!蒋叔也不恼,装作若无其事,慢条斯理说,骂谁呢?没招你惹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怎么你了?</h1> <h1>  蒋叔农忙结束后,总喜欢在外跑,不大落屋。听人说蒋叔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郎中。蒋叔从小耳濡目染,略通医术。平时哪家小孩或者哪家老爷子老奶奶小病小痛,他能到山里找些草药,或者画个符啥的,叫人家贴在某处。信的人家服了药,还真能药到病除,或者减轻病痛。蒋叔是个脑子灵活的人。他治疗跌打损伤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样的传说最早是从伐木做工的浙江人嘴里流传开来的。一次,一个民工从山里运松木出山,独轮鸡公车装载太重,头天下了一天暴雨,路滑泥泞,被滚落的松木轧伤了背。正赶上蒋叔经过,救了他,还送他回家。当晚,蒋叔对浙江人说,你伤得不轻,我跟你推拿推拿保准痊愈。那人病急乱投医,将信将疑的答应了。蒋叔向主人家要了一碗烧酒,口含烧酒喷洒在伤者背上,一番推拿牵拽之后,半个月后伤者真的痊愈了。蒋叔是小神医的传奇就此展开。一传十,十传百,蒋叔竟然成了当地半个郎中。行走于江湖的江湖郎中老蒋,额外从本地人那里挣了些油盐酱醋钱。农事也就慢慢怠慢了。信的人说,蒋麻子有点本事;不信的人说,哄鬼咧,就寻思着赚轻快钱!</h1> <h1>  有一年春夏之交发大水,肆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清凌河上游奔泻而下,翻腾汹涌的河流中,轰轰隆隆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卷起的浪涛拍打着河岸,震撼着临近河岸边的几户村民惶恐不安的心。洪水来得迅猛,像凶猛而饥饿的老虎,伺机要一下子吞食这几户人家。</h1><h1> 蒋叔在村干部的招呼下,二话没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加入到人群中,冲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水漫上来,放肆地舔着村民们的腰,蒋叔没有丝毫恐慌。他与众人在危险村民房子临岸的一边垒砌沙袋,减轻洪水的冲击,一直干到雨停潮退,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消失在夜幕下。</h1> <h1>  蒋叔是我爷爷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爷爷说不定早就没命了。爷爷受伤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老家,那时我已经随父母在城里念高中了。暑假回老家的时候,爷爷跟我说起蒋叔救人的事。 &nbsp;</h1><h1> 爷爷说,那年他与蒋叔到深山砍毛竹,不留神一脚踩滑,头磕在山石上,出了好多血。是蒋叔撕破头巾绑扎爷爷的伤口,背着爷爷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家后,拿来他家的白酒,兑温开水清创,还采来草药敷用。他天天过去探视伤情,草药隔天一换。那些天,奶奶终日以泪洗脸,生怕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奶奶是迷信的人,在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她迷信俗语说的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老子喜钩簿。那年我爷爷正好七十三。乡下医疗条件差,也上不起医院,只能将就着听天由命。所幸爷爷福大命大,拣回一条老命。<br></h1> <h1>  大二那年春节后,我从家返回G城念书。在班车上偶遇蒋叔的大闺女萍子,她是去往南方打工的。问到蒋叔,萍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说,就因为酒,要了蒋叔的命。他患了肝癌,没过甲子就离世了。萍子对父亲的评价特别形象,她说,父亲有点像大山里的松树,高大挺拔,不折不挠,又满身结巴疙瘩。</h1><h1> 蒋叔是一个有点复杂的人,活得也真实。因为真实,我从来都把这个复杂而真实的汉子叫作同年爷。</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