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乃升官带撩妹的技术活 （柴夫唐诗故事系列）

牛嵴柴夫

配图为唐代经典绘画作品

               《捣练图》 张萱

         写诗，乃升官带撩妹的技术活

            （柴夫唐诗故事系列）

    什么叫诗中自有千钟黍，诗中自有颜如玉？

    看看这位诗人吧。靠着一首二十八个字的小诗，便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干部，直接被皇帝提拔到身边当机要秘书，进而擢升为中办副主任。

    还是靠着会写诗，在长安无房无车无户口的他，轻轻松松就抱得美人归。

    由于和妻子的爱情过于离奇曲折，历史上不断的被翻炒，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千年网红。

    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好像就是照着他来写一样：“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锁谏图》 阎立本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城来了一位年轻诗人，姓韩名翃。由于诗写得好，年纪轻轻便有了不小的名头。后在唐代宗大历年间与吉中孚、卢纶、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口、夏侯审、李端一起被称为大历十才子。

      他的诗大多都是送行赠别或者唱和吟咏的。此类作品在唐代其他名家的诗集中，所占的比例似乎都没有像他的诗集里那么大。他善于轻巧而具体地预祝旅途顺利，把古人的出行写成仿佛具有现代交通工具的速度。试读一首巜赠李翼》：“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才华和名气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在爱诗如命的唐朝，能写一手好诗，那绝对是不得了的，丝毫不弱于如今的歌影视名星。

                       《伏生授经图》 王维

      在唐朝，甚至连土匪都晓得诗歌。中唐诗人国子监博士李涉，有一次带着行囊坐船去九江看弟弟李渤，结果船到皖口之西时，便被乘坐大船的强盗给迎面拦住。李涉心想不好，因随身只带了一些书籍，根本没有钱财，盗贼抢不到财物通常会杀人泄愤，自己算是倒霉到家了。

      而结局却令人啼笑皆非，当盗匪头目听说所抢的对象是李涉时，竟然说：失敬、失敬，李博士是我的偶像，只请李博士赋诗一首，便予放行。

     于是李涉写了那首著名的《井栏砂宿遇夜客》：“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去，世上如今半是君。”強盗是诗人的粉丝，何等搞笑的场景，大概只在唐朝才会上演这样的剧情。

              《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 梁令瓒

       因此，当韩翃挟着诗名和才气到达长安后，举目无亲的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结识了一批朋友。其中有一位姓李的公子，典型的富二代，家中除了高宅大院，更养着一班歌舞姬。李公子虽是富宦子弟，为人却肝胆豪气，特别赏识韩翃的才华，两人相识不久便成为莫逆之交。

      韩翃因自己一人在长安，闲着没事便经常到李公子家蹭吃蹭喝蹭歌舞。歌姬中有一姓柳的女孩，是李府歌班的当家花旦，不但嗓音好、舞姿曼妙，颜值也是爆表；按《唐才子传》的描述是：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这个柳氏，还是个颇具文化素质的名星，能写诗填词，因此很受李公子的青睐。但心气也甚高，一般人等难入其法眼。

     可就是这个柳氏，通过几次和韩翃的接触，却被韩翃的才华折服，心生好感，继而情愫暗生。而韩翃对柳氏亦是一见倾心。在又一次晚宴上，韩柳二人终于把持不住，秋波频送、眉目传情！这一切都让李公子看得真真切切。李生不但妙解人意，且恢宏大气。在对二人戏谑一番后，果断决定将柳氏送予韩翃。

                         《牧马图》 韩幹

      作为娘家人的李公子为韩翃和柳氏举办了一个豪华婚礼，并送了三十万钱作为嫁妆。一夜之间，韩翃彻底改变了生活状况。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柳氏在李府是歌姫，而非李生的妾室和相好。“姬”非“妓”，就像“倡”非“娼”一样，二者有本质区别。古代达观贵人多养家姬，并以姬姿色美好、能歌善舞、举止有礼为自豪。在社交之时，常通过“姬”来显示自己的门第和修养。简单说，“姬”好比家里的名贵器物和摆设，可以与客人拿来品评观赏。

     韩翃与柳氏结婚后的第二年，参加了科考并高中进士。那是唐玄宗天宝十三年，正是盛唐走下坡路之时。按唐朝的礼制，新科及第需要回家省亲。韩翃便回河北昌黎省亲，将柳氏留在长安。俩人肯定认为这只是个小别离，因此也没有更多的在意。正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这里韩翃刚到昌黎不久，安史之乱就爆发了，玄宗西逃，两京沦陷。处于战乱中的两人只有各安天命。

                     《内人双陆图》 周昉

     安史之乱给社会和黎民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我们仅仅从唐诗中就能感受得到。读读老杜的“三吏三别”，通过几个小事件就不难想象当时的凄惨程度。

      其时，韩翃流落青州已成为节度使侯希逸的幕府书记，对柳氏能做的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和牵挂，担惊受怕后悔；后悔没有带着柳氏一起省亲。

     而留在漩涡中心长安的柳氏，虽然在其后的诗文中，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辛忧恐惧，但一个弱女子碰上战乱，又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可以依靠的人不在身边。危难时刻什么都要靠自己，这从侧面也说明了柳氏颇具智慧。她并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娇嫩柔弱，而是知道如何面对艰难而抓住生机坚持不放。于是，她很冷静地剪去长发，穿上缁衣，把自己妆得老丑，寄居在法灵寺。完全不复当年在席宴歌舞之中，那灼然盛开、明艳照人的桃李。而更像空谷幽兰，静静地积聚养分，等待再次盛开的时节。

                      《调琴啜茗图》 周昉

      她能幸免于难，我想也是上苍的旨意。冥冥中，它让很多人失散了。同时，又牵引着很多人的相聚。人与人之间的聚散，就像山和山，水和水。有时一蜿蜒便至，有时却可能终生不遇。否则，随便一个什么原因，就能造成对她的伤害，比如说乱兵闯进寺庙，又或是战火焚毁了寺庙等等。

     两年多后，唐肃宗请回纥兵帮忙收复了长安，韩翃便急忙遣人到长安四处密访柳氏，当得知她还活着时，托人给她送去一囊碎金和一首《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三字在韩翃笔下诞生之时，只代表纯净的心灵，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思念，暗喻身在长安的柳氏。却被后人用滥，仿佛只要看到这三字，眼角眉梢就会浮现出心领神会的暧昧笑意。

                   《授经图》局部 展子虔

    “ 章台”本身并不是娼家聚居之所，它最早出现时叫章华台，乃春秋时楚国离宫，位于潜江龙湾，现已出土大量文物，在楚文化考古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2000年，楚章华台被列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另有战国时秦国王宫地名，以宫内建有章台而得名。秦王曾在此宫接见蔺相如，相如献和氏璧，壮怀激烈，千古留芳，与淫秽放荡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章台下有街名章台街，最初用以指代长安。后在诗词中变成柳的代称，再后来，却逐渐演变成花街柳巷的代名词。

     柳氏棒着韩翃的诗，凄然泪下，内心深知：男人对自己的一片爱意以及经过战乱后，对自己的疑虑和试探。既挂念自己的生死安危，又担心红颜凋零不堪从前，更恐兵荒马乱之秋,是否为他人所劫夺占有。他的心肠九九她都看的明明白白。爱，是不断怀疑，不断肯定的过程。肯定了韩翃对自己仍有爱意牵念，柳氏的心潮顿时起伏澎拜，再难像以前那样心如止水般地待在寺庙里度过余生。她开始蓄发等待和韩翃的团聚。

                          《双骑图》韦偃

     可是，恢复到原来艳绝一时的容颜妆束，带给她的不是夫妻团圆，却是再一次的伤害。偶然的机会，她被番将沙吒利碰到并看上，将她劫持回家，宠之专房。

     唐肃宗恢复在长安办公不久，韩翃随主官侯希逸到长安公干，心急如焚的他在法灵寺却没有找到柳氏。失望的他，独自在满目苍痍、废墟遍地的长安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寄希望于能突然发现柳氏的身影。

     劫后余生的长安，散发出来的是一股让人绝望的气息。韩翃失神的目光蹒跚地游走在街上并不多见的行人身上。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神奇，柳氏所乘的马车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轻轻的向他驶了过来。

      清风吹动了车上的帘幔，他们互相得以望见。一别经年，恍若两世。那一瞬韩翃张口结舌失落到无语，如果柳氏流离市井落魄不堪，也许他只有心疼而决不会失落。但他看见的柳氏，却是华衣美服，只是略显消瘦，脸带失意的愁容。很显然，她离开自己活的并不差。因此，韩翃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女人落在了别人的手里，这个人的权势地位不下于我；同时，她又活的不快乐，我明显的看出她的不快乐了。韩翃几乎在同一瞬间就下了决心：他要证明这个女人仍是需要自己的。

                           《游骑图》 佚名

      柳氏也看见了他，她于是狠狠地落泪，心里怨恨着造化弄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给他丢下一个装了口脂的小金盒，包着金盒的锦帕上写有给他的答赠诗《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诗中“杨柳枝”表示别离后的相思，她对他情深意浓、念念不忘。“芳菲节”暗示自己，虽已失身，情非得已。只是在痛悔自弃，此身已适他人，芳华已谢，纵使君来已不堪折了。

      韩翃得诗后心意彷徨，手捧香脂痛苦不堪又一筹莫展。他官位低下，未敢轻易得罪藩将。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主官，将自己与柳氏的前因细细道来，并通过他向唐肃宗奏明。这场官司打到皇帝驾前才算有个了结，肃宗下诏断柳氏归韩翃，离散多年的两人终于破镜重圆。

    此段掌故，载孟棨《本事诗· 情感一》及《太平广记·柳氏传》，后又被演绎成传奇故事《柳氏传》，到了清代，又有人将其写成十六回的话本小说《章台柳》，情节更加委婉曲折、跌宕起伏。

                   《备骑出行图》局部 佚名

      前文说到，世上的事，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且往往有得必有失，得失的转化常常在不经意间。韩翃和妻子团圆不久，却因一件小事被罢了官，在长安闲居了十年。闲居期间写了一首平生最为人称道的诗，即《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也就是靠着这首诗，韩翃不但咸鱼翻身且得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此乃后话。

      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主要有两点：一是思绪绵密，结构严谨。诗作仅四句，但多有转折。从内容看，由写景物转入咏礼俗；从空间看，由皇城转入御苑，又由皇宫转入权贵门第；从时间看，由白天转入日暮；从感情看，由平和转为庄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多重转折，使得本诗尺幅兴风、盆水生波，在简短的篇幅中跌宕起伏，引人寻味。《唐诗笺注》对此作有评述：“首句逗出寒食，次句以御柳斜三字引线，下汉宫传蜡烛便不突。”

      二是用字精妙，准确传神，如“飞”字、“斜”字、“传”字、“散”字，不仅本身不可移换，而且相互照应。徐增《而庵说唐诗》对此有细微的评述：“不飞花，飞字窥作者之意。初欲用开字，开字不妙，故用飞字。开字呆，飞字灵，与下句风字有情。东字与春字有情，柳字与花字有情，御字与宫字有情，斜字与飞字有情，蜡烛字与日暮字有情，烟字与风字有情，青（轻）字与柳字有情，五侯字与汉字有情，散字与传字有情，寒食二字又装叠得妙。其用心细密，如一匹蜀锦，无一丝跳梭，真正能手。”

《侍女图》 佚名

      闲居十年后，时逢李勉作为汴梁节度史去镇守夷门，韩翃被启用为幕僚。后李勉从夷门转任宣武节度史，韩翃也一直跟着，转眼之间便又过去了十几年。韩翃已近五十岁了。同事大多都是些年轻人，对他不了解，也看不起他写的诗。韩翃很不得意，多称病在家。唯有一个职务不高的韦巡官，和韩翃相处的不错。

      一天半夜时，韦巡官扣门声很急，韩翃出来见他，他祝贺说："你升任驾部郎中了，让你主持制诰（起草皇帝所下文告和命令）。"韩翃很吃惊说："不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错了。"韦巡官坐下后说，皇帝的文告、命令，缺少起草的人，中书省两次提名，皇帝没批。又请示，德宗批示：用韩翃。当时还有一个同韩翃同名同姓的人，任江淮刺史。宰相将他两人一同上报皇帝，皇帝批示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就用写这首诗的韩翃。韦巡官又祝贺说："这不是你写的诗吗？"韩翃说是。他才知道没有错。

    天亮时，李勉和同僚们都来祝贺。这时正是唐德宗建中初年，从玄宗朝中进士，历经萧宗、代宗，终因一首小诗而被德宗皇帝看中，从一个小慕僚直接提拔成皇帝的机要秘书。过不久再升为中书舎人，相当于如今的中办副主任。此事在《旧唐书》和《唐才子传》均有记载。

《乐舞图》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