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苦菜

暖暖的澎湖湾

引   言

少年时代，我从冯德英的长篇小说《苦菜花》中，认识了苦菜。后来，又从改编的同名电影中，看到了黄色的苦菜花。

那时最温暖的安逸，就是捧着书，静静地读着。在父亲的引导下，我还阅读了冯德英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迎春花》，但我更钟情于《苦菜花》，多次复读，并且把苦菜结出的黄色花朵，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但是，唯独没有料到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会手持小铲，走上高耸而贫瘠的大山，去挖取生长在山坡上的苦菜 ……

芳菲四月，莺歌燕语，草木重生。

思绪，如同一只南来的燕子，飞越过千山万水，飞到那片大山之上。我多想，去看看，陕北的大山里，是否还会有当年曾经挖过的苦菜， 顽强地在春风中摇曳 ……

壹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是我来到那个村庄的第三个年头，那时，我已经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了。

在我对农村生活的印象中，春天，是没有太多美好的一个季节。因为，这是那个年代里青黄不接的饥荒时期，农民家里的粮食，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时的阳春四月，给我留下的记忆，除了要进行山区最为繁重的春耕劳作，就是从我们村里乃至公社更北部的地区，流浪下来的乞讨者。

一根浸透沧桑的打狗棍，一个破烂斑驳的搪瓷缸子，一件沾满污渍的干粮袋，衬托着乞讨者的蓬头垢面。乞讨者，有老人，有孩子，也有青壮年，这样一道想不到的灰色场景，曾经令我们这些从城市来到农村的知青们，深为震惊。

　　那时的四月，无暇去顾及更多的鸟语花香，因为，这是庄户人家最难熬的时段。此时的苦菜，却是生长最旺盛的阶段，因而，苦菜，就成了家家抵挡饥荒的佐餐。

苦菜，是一种菊科类野菜。有茎且有叶，根茎呈向上托举，叶子向四周绽开，并带有扎人的毛刺，苦菜顶部，则盛开着一朵艳黄色的小花。这一小花，犹如贫寒人家里走出的少女，平实，耐看，令人生暖。

老人和半大的孩子们，属于不上山劳动的闲在人，吃罢早饭，就都挎上柳条编的圆筐，慢悠悠地上山挖苦菜，一般到了晌午，又都挎着满筐的苦菜回到窑（家）里了。

　 远古时期的盘古，巨斧开天地，相传在他倒下后，其躯干与头部，变成了高山大川。因而，我时常在想，难道，陕北的山峦起伏，就是盘古的铮铮铁骨与智慧满腔 ？可是，这里的土地，为何却如此地贫瘠 ？以至于我们的周总理，在1973年重回这片土地时，看到陕北人民的生活状况，竟难过得落下了泪！

但，苦菜，却像是一个个不嫌母丑的孩子，毫不选择，毫不嫌弃，痴情地眷恋着这片大地，忍耐着干旱、忍耐着风沙，忍耐着落寞，坚强地滋生和成长于陕北的沟卯和坡洼之上，给饥荒中的人们，带来了福音和希望！

　 陕北的民谣里，曾经唱道：男人走口外，女人掏苦菜。 可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苦菜，就像大自然给予这片贫瘠土地的恩赐和补偿，承载着世代陕北人的记忆。

贰

　　知青们，都是一个人挣工分，一个人吃口粮，没有任何拖累负担，因此，到了春季，糊口的粮食还是有，只是头年秋季队里分的土豆、胡萝卜、大白菜已经吃光，没有了任何的下饭菜。

平日里，我们用家里寄来的零花钱，来买乡亲们种的菜，或者往返30里路，去公社的集市上去买菜，但是，总是吃不了几天，就又没有了！

因此， 我给村里的孩子们上完课，也时常挎着筐子，爬上村子东面的山上，去挖苦菜、挖地耳。

　　在我的印象里，陕北，尤其是我们插队的村庄，是一个几乎没有平路而走的地方，窑洞建在了山上，走出窑洞，一步一个沟坎，没有几步，就又走到了山脚下，所有的劳作过程以及收获庄稼，都要在山上完成。

到了农户人家最为欢畅的夏收和秋收时节，所有收获的果实，都要一步一滴汗，佝偻着身躯背下山，因此，只记住了山高，并未见到水长。

至今，还铭记着，连续几天，我在收工后，都要身背一麻袋洋芋（土豆）走下山的滋味。即使再沉重，也要奋力背到我们的窑洞里，因为那是队里分给我们的收成，是我们当时糊口的吃食。到了夜晚，睡在窑洞的土炕上，真的是，几乎没有了翻身的力气。

至今，还铭记着，男知青们身背麦子下山的情景。因为是山路，他们必须要屈腰前行，这样一来，下山时的一步一颠，一步一俯，使得背上的麦芒，最为直接地，扎在了他们的后背和脖颈上。曾经见过他们袒露在外的片片红点，曾经见过他们卸下背上的麦子，费力地用毛巾擦洗脖子时的不语和眼神，那种孩子般的无助与无奈，那种男子汉的坚忍和坚持，和着那份能感觉到的刺痛，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当然，去挖野菜，要轻松得多。

爬上高高的山梁，走到山的最高处，就会有一片让人得以停歇的地方，人们也就是在这片坡地上，寻觅着想要得到的苦菜。

　　每当爬上山的最高处，几乎顾不上环顾四周的山，就开始了挖苦菜。其实也明知，群山万壑，连绵蜿蜒，没有尽头！有时会遇到队里的放羊人，站在对面的山上，用长长的拦羊铲，抛着土块，阻止着羊只的远离。

都说信天游是陕北放羊人引吭的山歌，但我却从未听到过他们的歌声。有时，拦羊人会在对面的山上，隔着深邃莫测的山涧，与我相视一笑，就算是彼此的问候了。

陕北的羊，是最会爬山的羊，在拦羊人的统领和呵斥声中，这些羊，漫山遍野地跑着，寻觅和吞咽着山上的野菜或野草。

偶尔，在傍晚的收工路上，也会看到拦羊人的脖子上，绕背着一只或死或伤的羊。遇到人，拦羊人就会嘻怒地骂道：“ 狗日的，一满不听话，跌到崖（音：ái ）下了！” 羊，坠落山涧，拦羊人，每次都能找到那可怜的羊吗？因为，毕竟是山无遮拦，坠入哪里，皆有可能。勤劳的拦羊人，究竟是如何才能找到坠落山涧的羊，在我的心中，至今都是个谜！

　　苦菜，生于此，长于此。整体呈散落状，一株株地呈绽放状地平铺在干涸的土地上，叶子上，沾满了黄色的尘土，并没有太多的绿色。

记得，当时是用小铲子剜取苦菜，如果直接用手拔，苦菜的叶子四周，长着不大不小的刺，会很扎人。

每次，我要屈膝用小铲去剜起苦菜的根茎，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其捡入随身而带的筐子里，然后，再支起身，将视线转向下一颗苦菜。

　　因为，苦菜和种植的蔬菜不同，并非生长得很密集，株株、棵棵，并不相连，使得挖苦菜的人，挖了此棵，就得抬起头，迈动脚，去寻找下一棵的踪迹。

当时，一心想寻觅的，就是苦菜！所以，记得，每当看到一棵匍匐在地的苦菜，带着黄色的泥土，在风中晃动的感觉，真好！不亚于今天见到一餐丰盛美食的感觉，因为，当时最大的企盼，就是能够多找到一棵苦菜。

挖到苦菜，我们通常将苦菜摘去根茎，拣出枯叶，用开水焯过后，放入冷水中浸泡，先用这种方法去掉苦味，然后用手挤出水分，在没有食用油的情况下，再放入些大蒜、食盐来调制，这样，就成为我们当时的一盘菜了。

叁

　 一天，我和另一位女生，正在埋头挖着苦菜，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老师！老师！随着话音刚落，只见几个学生娃，跑了过来！

“老师，你也挖苦菜啊？” 我答道：“是啊！” 孩子们随即拖长了那里的乡音说：“咦 …… 苦菜可苦咧！” 看着孩子们红扑扑却有几分皴涩的小脸和散乱在额头的头发，还有那缀在衣服上的补丁，我说：“是的，苦，也得吃！我们没有菜了！”

一个女生娃，听到我的话，抬头望着我，目光中，似乎还有一种疑惑，随即，就把小手伸进自己的筐里，抓出一把苦菜，放到了我的筐里，“老师，给上你些！” 顿时，几只小手都同时伸了过来！

我不好意思地拦住她们：“老师不要，我可以挖的，你们快回窑（家）里去，家里等着你们的菜呢！”

但，孩子们还是站起身，转过头，东张西望地搜寻着脚下的苦菜，一边麻利地剜下苦菜，再转身放到我的筐里。

当我们一同走下山时，孩子们手挽装满苦菜的筐，嬉笑相随于我的身旁。下山的步伐，几乎是无法驻足的，我们的身子向前倾斜着，我听见了，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我看见了，在脚下扬起的片片黄色灰尘 ……

　 连续几天，当我清晨站在窑洞门前，迎接孩子们来上课的时候，总是有几个孩子，从窑洞旁的坡上跑下来，跑到我的身边。

孩子们，总是用洗得不是太干净的小手，捧着一把苦菜，递给我。

孩子们，还是那样热切地，仰着头，唤着我：“老师，给上你些苦菜！” 当我接过来时，可以清晰地看到，苦菜的叶子有些发软了，明显地是前一天课后上山挖的，是孩子们，精心地给我留下的一把！

后来，也有的孩子，来上课的时候，会把一碗家里渍的酸酸的芥菜丝，举到我的面前。当我离开这个小山村的时候，班里的两个女生娃，依旧扬着稚嫩的小脸，分别塞到我手中五个热乎乎的鸡蛋，就在她们口中叫着老师的时候，泪水已经洒满了我的脸颊。

这些东西，放到我手中的时候，说实在的，真的是沉甸甸！因为，我深知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当时的生活状态，我深知孩子们身后窑洞里的生活背景。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四十多年过去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然让那个山沟里的村庄，变了模样！

今日的陕北，这片饱含革命传统的热土，焕发了新的青春，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里的一切，足以告慰敬爱的周总理：正如您如愿，让您牵挂于心的陕北人民，如今过上了好光景！这里的人民，没有忘记您的音容笑貌，因为，他们懂得，吃水不忘挖井人！当年的知青，没有忘记您的德重恩弘，因为，他们深知，总理惦记着知青们！敬爱的周总理，现在，您可以在祖国的无限美好之中，安然地，含笑九泉！

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娃们，早已长大成人，承担起支撑天地的责任。

苦菜的味道，手心里的温度，却，并未流失，并未散去 ……

后   记

　　芳菲四月，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走在阳光下，亲吻着迎面而来的春风，站在花草前，拥抱着喷薄而泻的春光，春风笑红了脸，鲜花绽开了花瓣！油然而生的，是浓浓的幸福感！是重重的岁月感！

不由地，我转过了身，回眸之中，一条路，铺在了我的身后。

那是，我的生命之路！我的过往之路！路上，有着灿烂的阳光，有着无情的风雨，有着艰辛的磨砺，有着平实的温馨！

那条路上，我学会了吃苦，懂得了坚强！我学会了擦泪，懂得了向前！我学会了勤勉，懂得了担当！我学会了舍弃，懂得了珍惜！

那条路上，有着祖国的阳光，有着父母的恩泽，有着亲人的挚爱，有着朋友的温暖！也有着父亲递到我手中的一本本书，一直在我的生命中闪光！

那条路上，还生长着一株苦菜！它在春风中摇曳着，摇曳着，它的顶端，正在盛开着那朵艳黄、艳黄的花 …… 🌻

　 注：文中的四月，所指农历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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