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梁山匪事（4）三粒卵子

雨润湖湘

三粒卵子自然不姓三。姓曾，名龙辉，字耀庭，族谱记载为曾子第七十代嫡孙。

三粒卵子这个不雅的浑号来源于其独特的生理现象，生下时阴囊特大，其母用手轻轻一捏，发现有三粒睾丸，以为病变，心中甚是着急，因担心长大后娶不到老婆，不敢告诉旁人，自然更不敢延医诊治，瞒得铁紧的。但最后还是被大家知道了，得了一个三粒卵子的浑号，大名反而没有多少人再叫了。

曾龙辉出生时，曾家境况殷实，父名月亭，字经通，在铜梁山地方算的是个颇有名望的人。这名望，是他自己半生勤劳节俭的结果，从帮主人家做雇工一步步起家，后来往来宁乡贩卖仔猪，二十有余财，三十娶妻室，最终成为拥有水田四十余亩的财主，让远近山民佩服的五体投地。母曰桂娥，同邑周氏女。

曾月亭虽然说后来生出了一个有三粒睾丸的儿子，但其繁殖能力却并不咋的，三十岁娶回婆娘，恩爱了五年才爱出个骨肉来，后来到两鬓斑白，再也没有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最终只有曾龙辉一个独子。至此，曾家已经是九代单传了。

自然，曾龙辉被全家视为珍宝，寄予厚望。所以儿子年甫三岁，曾月亭就请了私塾先生来家教他识字，五岁，又把他送进了本乡的铜锣坪小学，希望儿子将来能走一条读书做官的道路，为曾家光耀门庭。

曾月亭生下个器官畸形的儿子还这么满怀信心，说来还有些来历。一是凡有三粒卵子之称谓的人，虽然未必真有三粒睾丸，在铜梁山一带，指的是非常有本事的人，又叫恶狠人子，大约等同于今世书本中描述的那种超人。二是有个好的梦兆。当初他把老婆睡到第五个年头的某一天，老婆周桂娥晚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满身虚汗告诉他，刚才梦见一条老大老大的红脑壳蟒蛇从后山上爬进了院里，红光闪闪，把整个庭院照得红彤彤的。

曾月亭虽然说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梦见龙蛇生贵子之类的民间俗语还是会的不少，心想此梦非同小可，莫非曾家要出大贵人了！古人说的好，贻子千金，不如赐子一名，于是儿子生下来后，他赶紧去找锣坪小学的老先生李本凡小名本凡白眼的取名，并与本凡白眼说起他老婆那个奇怪的梦。于是李本凡翻了翻白眼，揆其梦境，揽其初度，寄予祝福，为曾氏子赐名龙辉，表字耀庭。

曾月亭又请附近云溪寺的吴道士给儿子看相，吴道士看过后说，此子生的天庭饱满，五岳丰盈，目有精光，理应有大出息的，不为万户侯，亦为千夫长，不可小觑，但接下来叹了一口气，就什么也不说了。回来的路上告诉他的徒弟向伢崽道士说，清中一点浊，不如浊中一点清，可惜颧骨生横了，怕要当土匪恶霸，挨枪子。

曾月亭又到井字街下街口彭瞎子那儿为儿子算八字，彭瞎子又名彭铁嘴，算过后也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是个贵八字，可惜时辰生偏了。再问他生偏了今后会如何，彭瞎子半句也不肯说了。由是曾月亭从此以后为儿子心中纠结不已。

人世间的不幸，往往是你怕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就来了。这曾龙辉虽然说天资聪颖，但从小读书并不用功，学业平平，倒是偷桃摘李、上树掏鸟窝等跳皮捣蛋的事儿样样都会，老师经常告状，乡邻天天说闲话。眼看着年岁渐长，转眼间年过十五，但学业却没有半点长进，让他父亲大失所望，心里好伤好痛。

更让曾月亭头痛的是这个不长进的儿子那个方面却似乎长进的特快，打小就与邻家李继五的女儿春花玩的好，放了学便同着她去打猪草。十四五岁，依然经常同着她形影不离，而且不爱在村子附近打猪草了，专往没人的山沟沟里钻。村里已经起了许多闲话，有人说看见他俩在溪边亲嘴，有人说看见他们双双进了猫面垴下面的鹰嘴洞。

曾月亭就退一步想，看来让这小子读书做官已经不现实了，那就早点为他娶一房妻室，为九代单传的曾家延续香火，也是美事。主意打定，便放出风去，准备收儿媳妇了。因曾家这般好光景，旬日之间，前来说媒者四五十人，几乎挤破曾家门槛。说的都是铜梁山下方圆十里有名有姓的人家之女，其中不乏品性端淑，相貌佳好的女子。但三粒卵子来一个拒绝一个，只是不愿意。问他什么样的女子才愿意，他说要娶当娶李继五家的李春花才合心。

曾月亭一听，气得差点吐血，大骂，你这个不谙事的畜生！操起一根扁担就要打儿子。三粒卵子硬着脖子说，打死我也要娶春花。曾月亭更加愤怒，真的就一扁担砸下去 ，正当三粒卵子的头顶，当即将他打的头破血流，晕倒在地。盛怒之下的曾月亭犹不肯罢休，一边狂叫，就当我没养你这个讨债鬼，做个绝户我也要灭了你这个辱没祖宗的孽种！一边蹲下身子，一把将昏倒在地的儿子扛在肩上，扛到门口水塘边，卟嗵一声扔进了水里。其妻周桂娥见状，脸都吓白了，一边大哭，一边高呼，救命啊，救命！

村民们闻讯赶来，将三粒卵子救起。曾月亭望着气绝昏迷、落水鬼一样的儿子，早已后悔，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扯起长命音个诉，你让我这把老脸往哪儿搁呀？我前世造了什么业呀，怎么生下你这么个不谙事的畜生呀！

或问，这曾月亭为何宁愿打死儿子，也不让他娶李家女儿，难道是嫌弃姑娘家贫苦？这倒不是的。曾月亭也是做长工出身，乡间说的那种翻转脚板做牛屎臭的人，他咸鱼翻身才有几天，就会患上那嫌贫爱富的毛病？既然不嫌她家里贫穷，儿子都已经同她好上了，那男情女愿的事，他为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这桩婚事？这里面其实还有个大缘故。

原来这李春花是早已有了男人的有夫之妇。春花的父亲李继五是个残疾，母亲冯氏是个哑巴，这样的家庭，光景可想而知。都说这人穷就志短，还真八九不离十的，不然人穷志不穷就不足为奇了。

民国十七年闹饥荒，李继五将年方十岁的女儿春花用五升大米做交换，许给了村里的光棍汉许大贵为妻，许大贵当日便将尚在懵懂年龄之中的春花领回去成了亲。从此，她成了许家的人。婚后第三天，许大贵便被国民政府抓了壮丁，从此一去不归，杳无音讯。按农村的说法，女子一旦嫁人，生是男家的人，死是男家的鬼。你说这春花，还有人敢娶吗？莫说是曾家这样有产业、爱脸面的人家，即便是下三烂的破落人家，也会把夺人之妻视为遭人唾弃的无耻之行。这就是铜梁山区的民国风气。

要说这三粒卵子，还真是个孽种，扁担也打了，水也淹了，气也绝了，但竟然最终活过来了。活过后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要娶春花！

曾月亭还有什么办法呢？摞下一句，要娶由你，除非你莫进我这扇门！三粒卵子听后，头也不回，径直往春花家去了。当晚，就睡在了春花的床上。那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扇旧门板，上面铺些稻草。

李继五不反对？他反对什么，许大贵没下落那么多年了，兵荒马乱的，多半是早就死了。何况他夫妻俩打心眼里喜欢曾龙辉这个好后生，武高武大，一身力气，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儿子，但粗活细活都能干，而且勤快的很。家中添了这么个女婿，李家以后不愁没活路了。这样的思维方式下，李继五夫妇三观尽废，欢天喜地，不仅不反对，反而把三粒卵子当亲生儿子看待。

从此，三粒卵子在李家落下根来，当年便与春花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夫妻两个自是更加恩爱，每天成双成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处处形影不离。李继五夫妇更是疼爱女婿，上桌子时，每有好菜，一个劲往三粒卵子碗里夹。曾月亭见儿子与李家女儿生米煮成了熟饭，也不再说什么。虽然死要面子不与儿子来往，但毕竟心疼儿子，更需要靠他延续香火，背着人时，往往指使老婆周桂娥，经常往李家送钱送物的。

第二年，三粒卵子又有了个儿子。远亲近邻见三粒卵子一家过的幸福，又见他人好，勤快，也就都不再议论什么了，渐渐接受了他与春花已经是一对夫妻的事实。偶尔提到时，说一声，唉，这婚姻，前世修来的缘分。或说，这李继五一家残疾、哑巴的，想不到能招个这么好的女婿，命好啊！关于许大贵，早就再没有人提起，村里人已经把他给忘记了。

然而有一天，许大贵回来了。回来后已经两鬓斑白，胡子拉渣的，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据他自己说那是跟鲁司令在江西剿匪时给共军打的。

回来后的第一桩事便是寻找老婆李春花的下落，当得知李春花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并与别人生儿育女时，气得咬牙切齿。

但他当过兵，吃过粮，多年在外闯荡，毕竟是有些见识的人，知道三粒卵子是谁，那可是曾月亭人称曾老爷的少爷，又牛高马大，一身的力气，从小霸蛮，不是好惹的，若去找他论理，准是吃顿打没别的。但他如何也咽不下妻子被人霸占这口气。心想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吧。现在是民国政府，是法治社会，我上县政府告他去！于是请人具了状子，以奸占人妻、破坏军婚为由将三粒卵子告到了县衙，请求将三粒卵子逮捕法办，判令其交还妻子李春花。

时任湘乡县长刘绍基，江苏常熟人，是个非常忠于党国的人。接到许大贵的状子，毫不怠慢，当即指示县公安局调派警力，将曾龙辉、李春花等一干人犯，及李继五等有牵连的证人带到了县衙。当日升堂，亲自审理此案。

许大贵在法庭上大吵大闹说，老子投身革命，抛妻舍家，出生入死在外剿匪，三粒卵子这恶霸在家乡奸占老子的妻子，与赤匪何异？青天大老爷，你可一定要为革命军人作主呀！

刘县长问过情节后，问李春花道，你是愿意与曾龙辉一起，还是愿意与许大贵在一起？李春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哭的像个泪人一样哀求道，青天大老爷，民女只愿意与我男人曾龙辉在一起，您若把我判给许大贵，民女这就一死！说完站起身来，将头猛然向公案撞去。多亏法警眼明手快，一把拖住了。

刘县长沉吟良久道，曾龙辉，你把李春花领回去吧，好好对她。又向许大贵说，你投身革命，剿匪有功，党国会记得你的功劳的。但现在是民国了，是法治政府法治社会，婚姻自由，你作为革命军人，不会不明白道理吧？况且，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回去后另再找一个吧。道毕喝令一声，退堂！

后来对这场审理的议论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说刘县长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是个严格依法办事、又有情有义的好官，也有人说是曾月亭怕儿子受刑，花钱买通了刘绍基。但无论如何，许大贵指天发誓，这辈子不要回老婆，决不善罢甘休！

回村后，许大贵经常没日没夜地在春花家附近转悠，有时远远的盯着春花，眼睛里露着豺狼般的绿光，又阴又凶又可怜。春花偶然看到那投过来的两道阴森森的光茫，心里直打冷颤。

但春花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农历九月的一天，三粒卵子去石牌上挖红薯，残疾人李继五领着哑巴妻子走亲戚去了，留下春花在家做饭，许大贵看准时机，偷偷溜到李家，用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棕绳勒住春花的脖子，将她劫持到了自己居住的破庙里。他要做什么就不用描述了，还能什么样呢？他要把这么多年来的爱恨情仇统统发泄出来，他要发泄个够。这是我的女人，现在终于回到了我的手中！他庆幸上天终于给了他这样的公平。

三粒卵子回到家中不见了老婆，只有一双幼小的儿女在嗷嗷啼哭，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操起一条扁担，急匆匆地向许大贵栖身的那座破庙里走去。他要做什么同样可想而知，结果是许大贵被打了个半死，最后只剩一口气了。

从此，许大贵再也不敢正眼去看李家的大门了。

因枪伤而残疾的许大贵，吃了那顿扁担后，旧伤加新伤，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没了生计，又担心三粒卵子再打他，被迫远走他乡，从此四处流浪，靠乞讨为生。他也曾经去找过刘县长，希望县政府能给予他以革命军人应有的优抚。刘绍基说，你这样的情况多哪里去了，等到国民革命取得彻底胜利，党国不会忘记你的。

但刘绍基的话永远是一张空头支票了。1949年，春雷一声响，来了共产党，湘乡县伪国民政府被彻底推翻了。刘绍基如丧家之犬，仓皇逃回了老家常熟。听说回去不久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结束了他威武风光的一生。

或许应了那句名言，野百合也有他的春天。许大贵这株受尽苦难的野百合，他的春天终于来到了。于是，他扔下伴他乞讨多年的破碗，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他的家乡——湘乡县铜梁乡青涧保乌头冲那座他曾经居住又被迫离开的破庙里。他坚定不移的信念是要坚决要回他念念不忘的李春花，那个当年他用五升大米换来的妻子。

第二年，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作为恶霸地主的三粒卵子，与土豪劣绅曾月亭双双被人民政府枪决。

本来，农协会的干部并没有打算枪毙他们，因为铜梁山区已经杀了剥削严重的大地主润大婆娘，形成了震慑，让贫苦群众挺直腰杆做人、放心分享翻身成果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是许大贵找到农会，向干部含泪控诉了曾家残酷剥削农民、霸占他妻子李春花的罪恶行径，这样，干部们才最终下了决心。农协干部曾满月有不同意见，找到区长彭六十反映说，许大贵是国民党旧军人，他的话信不得，曾月亭家的情况我清楚，他是长工出身，民愤不大，他儿子当年娶李春花也是男情女愿，况且当时整个铜梁山地方的人都认为许大贵已经死了，所以曾月亭的儿子并非霸占贫农的妻子，杀曾家父子应当慎重，这也符合党慎杀少杀的政策。彭六十说，许大贵虽为旧军人，但他是赤贫阶级，他是因抓壮丁被迫成了旧军人的，你不能混淆阶级对立，你要站稳革命立场。后来查清楚曾满月是曾月亭未出五服的堂兄弟，鉴于他不能与反动阶级家族成员划清界线，组织上对进行了严肃处理，决定将他清除出干部队伍。

曾满月后来就一直在铜梁山下当农民，现在九十多岁了还健在，说起当年的事情，还觉得自己当时向彭区长的进言有道理。

据曾满月回忆，当年枪毙曾月亭的时候，他还心存幻想，为了救儿子，把许大贵对三粒卵子的指控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教子无方。又辩解说他儿子十几岁离开曾家，一直住在李家，等同于李家的上门女婿，成份不能依他定为地主，应该随李继五家定为贫农才合理，要枪毙，就枪毙他一人算了。

因不知道儿子也被判了死刑，行刑的前夜，他把身上的一件半旧羊皮大衣脱给儿子三粒卵子穿上。三粒卵子怕父亲受冻，不肯接受。曾月亭说，明天爷老倌就要挨枪子了，反正是个死，还怕个什么冻，好好的毛皮大衣打烂可惜了。

土改中，许大贵分到了田地，也分到了房子，但他最想要得到的不是这些，而是领回他的妻子李春花。在他的反复请求下，区长彭六十反复做李继五一家的工作，最后李继五勉强答应许大贵把他女儿领回家

去。

不幸的是，李春花被许大贵领回去不久，一天夜里，趁他参加斗地主积极分子会去了，悬梁自尽了。

至今说起这段往事，九十多岁的曾满月犹唏嘘不已。感叹道，人这一辈子，都是个命。这三粒卵子，就命里主该挨枪子，当年云溪寺的吴道士给他看相就看出来了，下街口的彭瞎子给他算八字也算出来了，曾月亭婆娘生他时那个梦见红脑壳大蟒蛇的梦，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梦。

问他三粒卵子现在还有后人不？曾满月连连说，有的，有的。三粒卵子有两个孙子，大的读了博士，现在广州那边大学里教书，小的在深圳开电脑城，发大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