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那风树之悲不再

与你同在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父亲永远离我而去。他往生的那一刻，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冰凉、颤抖与泪水交织着，眷念哀思无尽……

一

        1970年，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瑶岭钨矿职工医院。瑶岭位于粤北东北部曲江县枫湾镇，虽距离韶关市区只有64公里，汽车却要开半天才能到达。瑶岭很山，所有的房屋都依山而建，一排排的似梯田一般，与脚底平行的是另一处房子的屋顶。百步梯随处可见，还是走出来的那种。人们说开门见山，在那，把手伸到窗外，就可以抚摸到山的脊背，走路不小心随时都会撞到山。

        1974年，妈妈带着我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因为妈妈和我们兄妹俩都是农村户口，全家就靠父亲的微薄工资生活。从最初的47块，到后来的58块。家里缺钱缺粮缺油……基本上什么都缺，于是，高中毕业的妈妈就什么都自己干，砍柴、种菜、养鸡、养兔子，织毛衣做衣服服，……依稀记得，有一次妈妈砍柴回来，被山蚂蝗叮的体无完肤。当时四岁左右的我也要帮着做饭，生火、添柴、控制火候，保证饭不糊不焦。多亏了当年多位叔叔阿姨，经常的接济我们，不论是柴米油盐副食品还是现金，父亲的工资基本上是月头发还上一部分借款，然后月尾继续再借。

        孩子们到了周末都要上山砍柴，山上的野果很多，狗吊子、杨梅、圆锥、板栗等等。不同的季节可以享受到不同的野果，但你必须是猴子的徒弟，身手敏捷、勇敢。不然有些就吃不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听到广播里通知晚上看电影，早早地就拿起家里的长板凳到机关球场占位置。最喜欢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开场logo，因为大家都喜欢打仗的电影。

        瑶岭是个四季分明、冬冷夏凉的的地方。春节至端午节这几个月里难得见到阳光，春雨淅淅沥沥的飘个不停，山的顶部始终被云雾围绕着。房前屋后、路旁的桃花、李花和山上的野花都开了，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在万绿中都是那么耀眼，外地人出差到那以为到了仙境，很是惬意。生活在那的人对于这景色已经不觉得美了。孩子更关心什么时候太阳会出来，七七四十九天怎么还在下雨呢！大人们则会利用周日到山里去挖笋、采香菇、摘野菜。有的人走得太远迷路了回不来，矿上就会组织人敲着锣去山里找，偶尔也有人是再也回不来了，不知去了哪里？

        6-10月是那最舒适的季节。早上八点太阳还没从山的那边爬上来，下午3点就迫不及待的回家了。就是三伏天睡觉你也必须盖上棉被，否则就会被冻醒。电风扇在那是看不到的。到了暑假我们就会到山上去割芦苇，弄回来晾干扎扫把，芦苇扎的扫把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好看最好用的。孩子们还会用芦苇杆来吹泡泡。夏天我们最喜欢的事就是用铁线和竹竿做成捕蝉工具，铁线弯成圆圈再网上多层蜘蛛网沾点水就是对付蝉的利器；或者是到矿上车间去捡些滚轴的铁珠回来玩弹珠游戏；或者是弄些生石灰放在水里看它吐泡泡……因为那时候我是农村户口不能上幼儿园，所以就跟随着其他大些的孩子到处玩耍，纯粹一个野孩子。

        冬天是比较难过的日子，很冷，寒风刺骨。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也冷得不行，手一摸骨头都疼，若是洗东西后都不知道手是不是自己的了。到了冬天，女孩子最怕就是洗东西了。结冰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下雪，早晨起来屋檐下挂了许多冰柱，树叶也被冰包裹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崎岖的山路上大人们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摔跤。城里分配来的人更加害怕，战战兢兢蹲着走。上学的孩子这时是最好玩了，边溜边跑，老远就能听到大人在喊：小心！别撞到我了！

        记忆中那时的瑶岭包括家属只有1千多人，住在山坳的两边。公路旁也有一些。家长教育小孩大多都是用藤条、巴掌。山的对面在教训小孩，这一边也能清楚的听到，甚至还能看见，但走过去就要半个多小时了。真的是望山跑死马。小伙伴们都有享受这种教育的时候，所以谁也不会笑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受不了。最多就是擦干眼泪继续玩、继续笑、继续干活。从小我就敬畏父亲，因为他对我很严，而我又天性好动、调皮，经常在外跌得头破血流，回家还得挨一顿打。有一次当众喊了父亲的名字，然后就是我的悲惨世界了。此后我们父子俩多数是直接和正式的交流，很少有面对面的开玩笑，以至于我在病床前服侍他的时候，父亲也嫌我无趣，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句话，不像妹妹会逗他开心。

        山里的生活很枯燥、寂寞，城里去的人在那住不了很长时间都会想办法调走。每天除了早、晚有广播时间，其他时间都是寂静的只有虫子的声音。在那工作生活的大都是湖南人，因此饮食习惯，说话的口音，都和湖南人差不多。在那长大的孩子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所以也不觉得艰苦。最喜欢在山边上看汽车绕山盘旋，特别是知道父亲出差回来的时候，期盼父亲会带点图画书小人书之类的东西。

        在瑶岭，我因为顽皮而受到2次伤害，一次是5岁左右，不慎摔倒，下巴开了口，父亲到医院亲自为我缝了5针，当时他怕打麻醉影响，就直接缝了；另一次是小学二年级，被同学扔的石头打中头皮一条血管，学校老师抱着我一路跑向医院，到医院的时候，我身上绿色毛衣的一半都染成了血色，迷糊之中也是父亲给我缝了3针。此后贫血了好久，导致父母一直以来都觉得亏欠着我。

        其实，瑶岭对于父母而言，那是他们曾经苦难艰辛的岁月，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我而言，却是人生记忆的开始，美好的童年回忆，最初的梦想都一直魂牵梦萦着，不忘亦不悔！

二

        1980年8月9日，我们搬离瑶岭来到韶关市区，当时因为韶关市中级法院缺少法医，于是，为了解决我们母子的户口问题，父亲选择离开医院进入法院。3年后父亲舍不得医生这个专业，调到韶关市第一人民医院，直到1992年离开韶关全家搬至普宁。

        有了户口，妈妈终于可以打临工了。她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赶到十几里远的市委大院去扫地，中午前再赶回家给妹妹和我做饭。虽然清洁工的工资只有40元，但有户口有票证，起码跟正常人正常家庭一样，穷是穷些，但精神上是安稳和满足的。家里欠的钱（主要是爷爷奶奶去世时父亲借的钱）直到1984年才还清。

        1981年11月，已经超龄（招工年龄是35岁以下，妈妈改小了户口本上的岁数）的妈妈幸运通过棉纺厂的招工考试，被招录为合同工。在那基本是重体力活，三班倒。妈妈很认真很卖力的干活，第2年转为正式工。在这期间，我在附近的五中读书，每天中午妈妈都会帮我把饭盒放在热水泵上，一下课我就到妈妈的车间取饭盒。那时总觉得棉纺厂食堂的饭菜香。

         我上初一那年，一次因为左脚被割破破没在意，后来化脓感染（还好不是破伤风），那段时间下课都是父亲骑自行车来接我，让我好好地享受一把，可惜我们父子俩从来就不默契，直到有一次我等了很久都没见到父亲，后来才知道这个福利已经不在了。

        在韶关居住的日子基本上是快乐的，这期间外婆也来住了几次，因为她老人家只会说潮州话，逼着我们兄妹俩不得不学着说潮州话，现在想起来，还真感谢外婆，起码没让我们忘了本。

        高中开始我有些叛逆，那时又是武侠小说刚进入大陆的时候，从射雕到神雕，开始，我经常想尽办法借了书偷偷看，有一次被妈妈发现我正在看《笑傲江湖》，于是当场撕了书，事后只能花钱新买一套还给同学。说来奇怪，那时候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书，偷偷玩街边电子游戏机也未影响到我的视力。

        91年的一个夜晚，瑶岭的周伯和林阿姨半夜哭着敲响我家门，那晚，他们的女儿周向妍因为车祸在市一医院里抢救不及时而早逝。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周围亲人伤逝的悲痛，人生有时候也许就这么的无奈。

三

        父亲为人外冷内热，不善言辞，虽然工作上认真负责，但不讨领导喜欢，在单位工作不如意，几次都没提拔为科室主任。于是，1992年在他老同学的劝说下，调回了老家的普宁市人民医院。在新的单位，父亲发挥了他的所长，在普外和颅脑外科都做了很多手术，那时候是父亲人生的黄金时代，也是家里经济状况最好的时候。

        96年，我本科毕业选择留在广州工作，主要是不想回到普宁，虽然那里是生我的故乡，但不是养我和成长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讲普通话和粤语的环境，受不了家乡的那种人文环境。第2年的春节，我留在广州，那天一大早，寻呼机就收到家里的信息，吓得我飞奔到电话亭，接通后才晓得只是父母亲在询问我节日的情况。那一次，我跟爸妈说，今后没事千万不要这么早给我电话，会吓着人的。

四

        可惜不久后我就接到不幸的消息。1999年冬天，父亲出差到北京学习腹腔镜技术，因为天冷也因为他本身就没当一回事的高血压，父亲突发脑出血。接到消息后我和妹妹第2天一早的航班就到了北京。到病床前的一刻，父亲握着我们俩的手，那是一种血脉亲情的感觉。经过一个月的治疗，父亲的病情终于稳定出院回到普宁。

        在北京陪护期间，有一次晚上我从病房回住地，经过一个地下通道，那晚天冷没什么人，边上一个卖唱的老头正在调试着二胡，我从他身边走过，当时一个奇怪的念头，这老头会拉什么曲子？会不会是《甜蜜蜜》？当我走过不到十米，身后响起了《甜蜜蜜》。那一刻，我真的无法形容，只是回头在他面前放下十元钱，静静听他一曲，只是不知道上天在暗示我什么。

        父亲那次大病后整个人就变了，病前的他，冷静高傲睿智，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书，病后的他不仅无法用右手写字，性格上也完全变了，特别是对妈妈的依赖，有次去汕头做高压氧治疗，妈妈临时出门买东西，父亲就一直守在门口，生怕妈妈弃他而去。

五

        母亲是在2004年底发现肺癌的，当年随父亲退休前体检发现左肺阴影，在我们劝说下，于2005年1月份接受了肺癌手术。2005年3月我女儿出生，此后一直是妈妈帮忙带大的，包括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不愿意走路也是奶奶背着走。这十年，也是父母享受天伦之乐的美好时光。

        2012年底妈妈肺癌复发，2013年9月开始试用第一代靶向药物易瑞沙治疗。那时候每个月1万8的药费，妈妈总是心疼，说是她拖累了我们。没办法，一生穷惯了的妈妈最怕花钱。还好，自费半年后转为享受免费用药的福利。于是，每个月我都载着妈妈到指定的地点取药。2014年11月，敬爱的外婆走完了她92岁的人生，外婆的离去对妈妈影响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陷在自责悲伤的负面情绪中，就这样直到2015年春节前，妈妈对易瑞沙耐药了，我们找了台湾的代购，换成二代的靶向药物，可惜效果不佳，妈妈整晚睡不了觉，动一动就气喘，靠在床上，吸着氧气。其实，在那时，我们一直认为有着坚强毅力的妈妈就已经写下了遗书，有了离去的想法。

        2015年6月，妈妈还听从我的话住院、调整用药，那次住院其实是有效的，妈妈出院时都可以不用吸氧了。中间我曾经与她探讨过，我说现在家庭和睦，生活也过得去，又没有什么花大钱的地方，你身体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妈妈当时回答说，是啊，我现在都没什么遗憾了。可惜我听不出她的话外音。出院一周后的那个夜晚，我下班回家就见妈妈正在与外公通电话，只见她双眼流着泪在与外公告别，我也没做多想。第二天早上，上班没多久爸爸就打电话告知妈妈昏倒，我急急的冲回家里，发现了她留下的遗书“你们为老妈穷尽了心力、物力，老妈全收了，谢谢！！！如果可以，我愿带走你们所有的不开心事，让你们健康快乐到永远！我最后的选择是伤害了你们，但实属无奈，请理解。”这一次，妈妈死志已定，在她清醒的时候我对她说：“妈，等你好了我一定带你回去看看外公”。她轻轻的回答我：“没机会了”。2015年7月13日13时，妈妈走完了她这辈子的人生。

六

        妈妈走后父亲更孤独了。因为我这边的房子小，父亲与妹妹住在一起。我每周末过去探望他，每次去，他都问：曼曼呢？曼曼来了没？因为是他从小带大孙女，那份爷孙情满满的，每次他看孙女的眼光都是那么的慈祥，想想小时候看我的眼光都是严厉的……

        偶尔亲朋好友来探望父亲，他都很开心，其他的时间大多数是收看抗战神剧，然后一早一晚下楼去散步，曾有数次散步时候他跌倒在地，靠保安扶回来，妈妈在的时候就曾笑骂他说下次不要报家里的门牌号丢人。可惜我们都冤枉了他也忽视了他，直到今年3月，他突然出现急性心衰，住院检查心脏造影发现冠脉三支血管病变，已经无法放支架，只有选择心脏搭桥手术。我们以为会像二十年前他中风的那次一样，能康复出院，可惜这一次竟是我们的永别，时间定格在2019年4月14日16时37分。

        回首父母这一生，教给我们做人最基本的道理，让我们学会感恩也懂得感恩。让我们把那份传承永远地保存并留传给后辈。这一世，父亲母亲给了我许多许多……愿有来生，容我回报！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愿世间少些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风树之悲，趁父母还在多尽孝心！

后续

        父亲走后这段时间，总感觉今生无处安放，一直想写点什么纪念双亲，却拙于文字。那天晚上心有所感，写着写着竟不能自己，整夜未眠地看着这些泪眼模糊的叙事。

        想起多年前看的电影巜活着》，再回首已是画中人。就这么活着⋯

        然昨日之日终不可留，终是要告别那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往事，好好的活着。

        感谢大家的关注关怀，特别是老瑶岭的故人，许多的人在我们离开瑶岭后无缘相见或失联，若需要者请联系我13622881987

                         周旋

                      2019年5月8日

又：今晚接到那首打油诗中所提及邓某家属的电话，愤怒于文字中的不敬，强烈要求删除。在此表达我作道歉并删除，同时声明文中有许多文字也是前辈他人所作，包括那首诗(可以上网搜索一下)。

        此文是祭告逝去的先人与往事，不想沾上其他的是非，愿你我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