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刺槐纪

莲年有余

<h3>图片拍摄 宁雨</h3> <h3>宁雨 </h3><h3>河北省文联《当代人》主编</h3><h3>业余习写散文,兼及小说和评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蒲松龄散文奖;河北省散文名作奖、河北散文三十年突出贡献奖等。作品散见《长城》《读者》《散文百家》《鹿鸣》《青海湖》《人民日报》《新民晚报》等几十种报刊杂志,部分入选各类散文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女儿蓝》、长篇小说《天使不在线》。</h3> <h1> <b><font color="#b04fbb">老刺槐记</font></b></h1><h3><b><font color="#b04fbb"> 宁雨</font></b></h3><h3><br></h3><h3>01</h3><h3>&nbsp;&nbsp;&nbsp; 晌午,知了落脚的老刺槐,成了一个最大号的音箱。不独老刺槐,榆树、枣树、桃树,都藏了数不清的知了。尖锐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在树杈与树杈之间,树冠与房屋之间,房屋与草棚之间聚合,撞击,回环,卷成一个裹挟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涡旋,要把一户人家连根拔起,托举到高高的空中,大鸟一般飞走。</h3><h3>  关于那天的知了声,在我长达三十四年的记忆中,总是有两个判断相互博弈:“真实”亦或“幻象”。它们各执一词,针尖对麦芒,彼此谁也不能说服谁。积累日厚的控辩词,盘根错节,爬满每一根神经线,严重到时常干扰我的正常思维、坐卧起居。但医生说,这种对于某一情景的记忆强迫不是疾病,医学无法干预。</h3><h3>  娘坐在老刺槐下的大蒲墩上,用竹筷子算卦。算卦之前,她先往堂屋的灯龛上烧了一炷香,在伟人像前磕了三个头。据说,娘小的时候是不迷信烧香磕头的。她开始做这样的事,起因是我三岁那次药王庙会上走失。看样子,娘的筷子掣签并不顺利,她请姥姥配合着,反复了三四次。“哎,动了,开始动了,朝着东南方向动呢。”“嗯,是动了,真在动。”她们俩窃窃私语,声音有点打颤儿,但还是被我的耳朵捕捉。我从里屋出来找水喝,刚好瞄到她们的胳膊在动,身子也跟着微微地倾斜、颤动。</h3><h3>  我始终也不知道她们的算卦方法属于何门何派,却清晰地记下了声音颤抖着说的那句话,“朝着东南方向动呢。”筷子朝着东南方向动,到底是一种什么卦象,以至于让娘和姥姥那般激动。或者说,有什么样的原因指使着她们合谋制造了那样一个卦象?这个疑问,在我粗读关于阴阳的文章之后,已经不再是疑问。东南,方向上合巽卦,人物可指代长女。巽卦,说明想求的事隋会顺利。</h3><h3>  娘的香不能白上,头不能白磕。她必须得到一个巽卦。她真的得到了。可我不买这个账。高考之后,我心情烦乱,娘也一天两三回扯开嗓子训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她越如此我越烦。屋子里闷热,空气要爆裂的样子。</h3><h3>  分数还没公布,我预估了358分,上一年本科线是350分。一般情况下,每年的录取线不会有太大的起落。真落得这个预估的分数,即令上不成大学也铁定能上大专,再不济也能上中专。总之,过完暑假,我笃定要走,要离开这个家。对,离开家。我不知道“离开家”将意味着什么,但脑海里这三个字,让我的烦乱中掺杂着兴奋。我笃定是要走的,不用相信那些卜卦。</h3><h3>  那是1983年,新的高考已经进行过六届。村里有几十名青年男女通过考试,迁了非农业户口,到城市读书。前两三届学生毕业后,由国家分配了工作,成了公家人。有个叫小英的女孩,是独生女,分到沧州教书,在那里结了婚。她的父母春冬两闲到城里跟着闺女待上几个月,再回村里,气色红润,皮肤白细,走在街上与人聊天,膛音洪亮,中气充足。</h3><h3>  我隐约从小英们的前程中确定了自己的前程。我的父母,自然也期待着我的那份前程。进一步说,他们还从小英一家的前程中隐约想见了一个家庭的前程,包括他们自己的前程。与我娘一样,多少家长悄悄在手心里攒着劲,要给孩子推一把,托一把,好让他们顺利跳过一个神奇的闸口,一夜之问化为蛟龙飞凤,离开家园,改变命运,改换门庭。</h3><h3>  在未卜的前程面前,我在跟娘怄气,娘也跟我怄气。她时而说着心口不一的话。“闺女大了,翅膀硬了,早晚得飞。”“出去了就别回来了,外头多好,没人管,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些话,如同掉到地上摔碎的碗茬,顿挫中是锐利的锋芒,刺人心窝子。稍有空闲,她却一点点为我到外头念书做准备,拆洗被子,买新褥单子,做鞋,缝裤子,甚至还缝了两条红内裤、一条红腰带。</h3><h3>  老刺槐树上蝉声开始稀疏的时候,学校要开学了。搭人家的便车去保定,可省下三块多钱的路费。半夜,全家人陪我在公路边等车。黑暗中,开着大灯的卡车在我们身边嘎然停下,灯光晃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说话,装行李,上车。突然的嘈杂,让歇在公路边老槐树上的知了有些惊慌,“唧——了——”“唧——了——”振翅而逃。</h3> <h3>图片拍摄 宁雨</h3> <h3>02</h3><h3>&nbsp;&nbsp;&nbsp; 通常,蝉声聒噪的夏天,我们家的老刺槐是很忙碌的。上午的树荫,供姥姥和她的老姐妹纺线,拐线,绗被缝,拆布条,搂纸牌,哄孩子。中午,一群闺女媳妇拽来草席,搬来凳子、蒲墩,纳鞋底、织毛活、绣兜肚、扯闲篇。到了后晌,树底下支一张矮方桌,放学回来的孩子趴着写作业。黑下,娘把一条艾草和香蒿编的草辫子倒挂在老刺槐旁边的墙上,辫梢点燃,火头明灭。烟气丝丝缕缕跟着风的牵引飘散,草香微辛,呛得人不由咳嗽。人的体味招引来一团一团蚊子,又被烟气逼迫得四散。左邻右舍男女老少则闻着草香凑过来,有的手里还端着半碗饴铬条儿。老刺槐底下的消夏会,一直要到下半夜露水濡湿草席。</h3><h3>  村子里有年纪的槐树很是有几棵,有国槐,但多数是像我们家这样的老刺槐。最老的刺槐,超过了一百岁,也有的说超过二百岁。超过百岁的树,人们就不再计算它的年纪,也真是没办法再计算。栽树的人去了,甚至栽树人的儿子、孙子都去了,谁还能计算树的年龄呢。说起来,只一句“老爷爷的老爷爷栽的”,“老辈子传下来的”也就完了。至于七八十岁、四五十岁、二三十岁的刺槐,却不算多。刺槐喜欢串根,好繁育,又耐活,成材快,木质也刚硬,五六龄的树,就能掂对着做铁锨把、镰刀把、磨面坊牲口棚的椽子,树长到二十年,盖正房做檩条保准没问题,三十岁往上的树,打纺车、推车、平板车、生产队的胶轮大车。有几户人家,能等到一棵树活过七老八十,还在那里闲着不用。大刺槐少,小树却栽得满沟满坡,至于院落里,也总得栽上一两棵刺槐树。一到春天,槐花层层叠叠,把村庄藏得深深。</h3><h3>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村庄应该叫槐树庄,而不是双楼郭家庄。因为,村子里明明白白都是一排排鱼骨刺一般排列的黄白泥土房,根本没有楼,更甭提双楼。姥姥说,双楼当然有过,我们院子西北角的空地儿,就是其中一座楼地基的边缘。楼前有并把儿五棵老刺槐,是楼主五儿子小时候栽的。村里所有的刺槐,都是双楼下老刺槐的子孙。我们家的这棵,当然也是。我出生时,我家的刺槐已经有三十多岁。这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里,已经足够老了,所以我喊它老槐树。</h3><h3>  老刺槐一世是棵顶英俊的树,长身玉立,连个明显的疤痕都找不见,如云的树冠荫蔽少半个院子。家里盖不起新房,也就不再打它的主意做檩做椽。有个骑水管自行车串着村子买树的外乡人,在我们家门外转了好几天,找人说合想把它买走。姥姥辞说,我家不卖树,这棵槐树,我还得留着打纺车、打小推车。她也真是计划打一辆新的纺车、小推车呢,家里没有,用起来总是东借西借的,人家麻烦,我们自己也麻烦了。纺车、小推车,都是一户人家少不了的重要家什,某种程度上还象征着殷实与否。</h3><h3>  姥姥嘴里嚷嚷着要砍了老槐树打家什,却没有行动。除去最严寒的冬季,她总是坐着自家编的麦秸蒲团,在树下纺线或拾掇活计、哄孩子。我十七岁离家上学,老刺槐一世己过知天命之年,依然安稳如初。那年,同村考上大学的还有两三个。一时间,孩子考上大学的人家,成了村里人谈话的中心。这些人家,也都栽着槐树。但人们却这样描述:边家胡同的二小子考上了,东南街老黑家的三小子考上了,还有一个,是大槐树底下老郭家的大姑娘。或许正像姥姥说的,村里栽的槐树,都是双楼下老刺槐的子孙,所以,只有双楼郭家的后裔,才有资格以槐为记。</h3> <h3>03</h3><h3>&nbsp;&nbsp;&nbsp; 那年春年,我准备结婚了,妹妹要高考,弟弟也即将升入初中。老刺槐二世的花开得繁密出奇,一对养蜂夫妇,从几百里地之外拉着蜂箱赶来,在村边的白河河湾里扎了营,据说就是冲着我家的一树好花。同样的槐花,能否出产上等蜂蜜,只有那些有经验的养蜂人才知道。</h3><h3>  大约是我读大学的第二年,我们家举家搬到白河之阳的另一个村庄泊庄。这是父系所在的村庄。爷爷早给伯父和父亲分了家,房子是妹妹出生后才盖的,里头是肘坯,外边青砖罩面。善于持家的姥姥,老早就让娘把老刺槐一世“串”的一棵小树苗栽到婆家。小树苗长成大树,又“串”出一棵小树,刚好在我家分得的西窗下,生的地方好,没挪窝儿就长成了一棵高高大大的树。</h3><h3>  老刺槐二世其实不老,它比我妹妹岁数还小,比我弟弟也大不了几岁。自从河对岸的老宅连同老刺槐一世一起被卖掉,它就被我叫做老刺槐二世。像我们家这样,从一个村庄迁到另一个村庄,在那个时候的冀中平原,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人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下来,便祖祖辈辈待下去,每家每户知根知底,形貌、脾气、人性,至少能往上捌四五辈儿。我们是从姥姥家门上朝奶奶家门上搬。父亲已经从青海调回本县工作,我们姐弟三个都慢慢长大了,爷爷给我们分的房子还闲着,我们却挤在1958年发大水之后村里帮着盖的两问土坯房里。搬家,再正常不过。如若不搬,才会惹人闲话。人可以轻易挪动,屋子里的物件,也可以分毫不留,但我们却搬不走老刺槐一世。被随同房子一起卖掉的老刺槐,再也不属于我们。所幸,我们已经拥有老刺槐二世。</h3><h3>  属于我们家族的刺槐树有很多棵,被我编入世系的却只有两棵。就像我们村庄每一户人家都栽刺槐,而只有我们双楼下的后裔,被称为大槐树底下郭家。老刺槐二世岁数不大,却是一棵颇见过世面的树。</h3><h3>  新房盖起不久,我舅爷夫妇从甘肃回老家省亲,看看他一母同胞的老姐姐,我奶奶。回家的舅爷住在新砖房里,奶奶给他蒸槐花面团、烙槐花鸡蛋饼。第二年夏天,槐花凋谢新叶如玉,奶奶心脏病发作一病不起离开人世。不久,爷爷主持两个儿子分家,天热,爷爷请管事的人们在槐荫坐着写分单。树影摇曳,凉风浸浸,俩老先生惊奇:没留神过,这房盖起来才几年工夫,就起了这么大一棵槐树。</h3><h3>  大喜大悲,经见的多了,一个人内心就变得纹理粗大,耐压耐受。一棵树,见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是不是也会比另外的树早慧、多思、耐活。</h3><h3>  父亲下了狠劲地经营我们的新家。只要有空闲,他便推起小推车到村外找土,推回家垫院子。新房子的房基,原本就是父亲回家探亲时慢慢垫的。他每年探亲从青海几千里地赶回家。一回到家乡,马上由一名出色的会计变成一个力大无穷的庄稼人,一天几十一趟去白河边的闲散地里挖泥土。似乎只有垫房基,才是父亲探亲的真正意义。冥冥中注定,由父亲亲手垫房基盖起的新房,以抓阄的方式最终落到了父亲的名下。父亲要把低洼的院子垫起来,在堂屋两侧各栽一棵树,爷爷要他左手栽石榴树,右手栽香椿树,靠南头儿让小路,拉个院墙开东南门,门里开水道儿,水道儿东栽一棵马奶子枣树。爷爷说,槐树来福,椿树益寿,石榴和马奶子枣,都是子孙树。</h3><h3>  父亲经营院子,娘却在花更多的心思“经营”孩子。小英们的现在就是娘给我规划的未来。在我考取大学后,她的心更大了,一门三个大学生的愿望悄然在心底萌生。她变得愈加迷信,初一十五烧香,甚至把我考上大学归功于原来的老刺槐一世。她相信拥有老刺槐一世正宗血脉的刺槐二世,同样会给我的妹妹弟弟带来好运。</h3> <h3>04</h3><h3>&nbsp;&nbsp;&nbsp; 也是一个蝉鸣的季节。</h3><h3>  城市里知了很少,叫起来声音低沉喑哑,路上的汽车、练歌房里的音响、工地上的电锯、居民楼里的电视,只要其中一个发声体在工作,就把它的嗓门给覆盖净尽。</h3><h3>  就算听到知了叫唤,娘也不会在意。她的心思全在一件大事上搁着:她儿子、我弟弟上午即将举行婚礼。头天下午,我陪着娘在小区附近的理发馆收拾头发。她选黑色染膏,染过的头发乌亮乌亮的,比二十一年前送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年轻。穿起簇新的衣服,配一双平底咖啡色鹿皮鞋,娘在天光刚刚爬上窗格之前就打扮好,在卧室、客厅、厨房之间来回溜达。只等吉时一到,楼下的婚车车队就会载着弟弟和迎亲的人群去迎娶美丽的新娘。娘要当婆婆了。</h3><h3>  弟弟的新房,临时设在我家一间十平方米的卧室,而不是老家的青砖房里。1989年父亲过世,1995年姥姥过世。老家的三间青砖房只剩下娘一个人。娘说,她一点也不孤单,家里还有老槐树二世。姥姥和父亲,也走得不远。他们挂记着家,时不时借着娘的某一个梦,回到家里,屋里院里溜达着,看看槐树,又看看石榴、椿树、枣树,甚至跟娘聊一聊老大、老二和老三。他们都说,可着一个村庄,就数娘英明,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娘盼着弟弟把工作也找在省城,再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这样,她最小最疼爱的孩子,就真正在石家庄落了脚、扎了根。</h3><h3>  娘唯一没有计划到的是,因为三个孩子,她最终也成了一个城市移民。独有老刺槐二世,守着那三间青砖老房,分毫不能挪移。</h3><h3>  应该有一个确切的统计数据,从1977年到2017年的40年间,到底有多少孩子考出农村落户城市;又有多少父母,因为孩子移居城市而成为游走城乡之间的候鸟;甚至像娘一样彻底迁徙。面对高考那个庞大的命运闸口,娘一定没有预设到自己老年之后会迁居城市的卦象。</h3> <h3>05</h3><h3>&nbsp;&nbsp;&nbsp; 老刺槐二世倒了。</h3><h3>  那样高大俊朗一棵树,它的腰身足有五尺开外,树梢常常跟云彩连在一起。说倒,就轰然倒下了。一阵从天而降的飓风,把老刺槐二世连根拔起。</h3><h3>  它倒下的方向是头朝东脚朝西。树冠砸倒了堂屋门东侧的老香椿树,树根带倒了四叔家的砖院墙。我们家三间老屋毫发无损。伯父说,这老槐树的身子怎么说也得几千斤,若是向北倒砸着房子,后果不敢想象。可老天爷是不跟人讲“若是”的,老刺槐二世选择东西方向倒下,是它本身的仁义,或者暴虐的天象尚残存一星星的慈悲。据气象部门灾后发布的消息,这场风暴雹交织在一起的极端天气,在肃宁历史上属于“百年一遇”。民政部门统计,跟老刺槐二世同时被飓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有五千多棵。</h3><h3>  倒下的老刺槐二世显得那么小。就像一个人,有一口气儿在,站在那里项天立地,一口气儿咽了,灵魂出窍,立马就萎顿了。</h3><h3>  老刺槐二世,才四十几岁,刚进入盛年。按照娘的意思,它会一直活下去,为我们这辈人守着老宅,也为我们的下一辈、下下辈守着。一棵没有被它的主人用来做农具、盖房子、打家具的树,它就应该活着,看家护院,直到成为一棵真正的老树,老成精,老到油净灯干,睡着死去。</h3><h3>  老刺槐二世倒下的消息,在我们家掀起另一场风暴。弟弟是个爱动感情的人,他连夜给堂兄、堂弟打电话,给他在园林局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要动用挖掘机把树起出来,移栽到院子里另外的地方,然后给它进行特级养护、施肥、输营养液,直至它起死回生,重新枝繁叶茂。我在电话这边,一听就笑了。在我看来,弟弟这个拯救老刺槐二世的方案,简直就是痴人梦呓。</h3><h3>  家乡有句俗语,“人挪活,树挪死”。这几十年间,我们姐弟一直在挪活。刚开始,我们还小,“挪”的距离以里计算,从双楼郭家庄挪到白河之阳的泊庄,又从泊庄去往县城读书。后来,我们陆续长大,“挪”的距离开始以百里计,直至到省城工作、安家落户。有一度,我和爱人都动了出国留学的念头,几欲成行。每一次挪动,都是挪人不挪树,从老刺槐一世到老刺槐二世。树不能挪,却如挪动一棵日渐长大、根深叶茂的树那样挪动着我们自己,断根、换土之后,在一个新的地方,好长时间活像一棵半死不活的树。这些年,时兴大树进城。每次路过一棵新植的木兰,它与我相向,叶子焦枯,胸口吊着一袋子营养液在输液,我的胸口便隐隐地痛。</h3><h3>  去年初秋,我陪母亲回泊庄小住。向晚无事,街坊邻居、亲朋故旧常找母亲聊天。大家沏一壶茉莉花茶,大话小话,叽叽嘎嘎。花喜鹊吱嘎一声从老刺槐二世的枝丫间飞起来,一个俯冲差点碰着陶瓷的茶壶,却又轻巧地腾起。一切宛若几十年前的情境,仿佛时间凝固。</h3><h3>  可是,院子和村街更多的时候却安静得出奇。村子守着县城近,有点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都在城里工作或打零工,条件好的家庭孩子三岁多就送到县城上幼儿园。伯父掰着手指头算,整个前街八十岁以上的人就剩下四个。无独我们的老房子空着,很多新盖的房子也是镇日家空着。早起在街里散步,难得碰到一两个人。有回碰到一个早年的熟人,他却丝毫也记不得我。见我用手机给街巷、树木、野草拍照,竟将我盘问一番,把我当成了怀有某种目的的潜入者。面对熟人的盘问,我委屈得满肚子全是泪水。我如何介绍我自己,我如何说清我是谁,一时间脑子里都是空白。离开故乡几十年,回到故乡,面对故人,我却是世界上最没有话语能力的一个傻子。</h3><h3>  老刺槐,是我们家一个多么显赫的徽记。如今,我却没有勇气说,我是老刺槐二世那户人家的女儿。或者也不必再说。</h3> <h3>06</h3><h3>&nbsp;&nbsp;&nbsp; 关于老刺槐二世的处置权,弟弟全权委托给了他的二堂兄,我辉弟。辉弟电话里说,给他些时间,他来收拾残局,把院子重新整理。一棵胸径超过五尺的大木,收拾起来总要动用电锯、大斧之类的家什,需要找人手来帮忙,急不得。</h3><h3>  娘却想着另外的事。她要把这件事托付给我的堂兄。堂兄早年学过木匠,我家三间青砖房里的家具,几乎都是他的手艺。姥姥在的时候,想用老刺槐一世打推车和纺车,也是寄望于我的堂兄。只是,堂兄学了木匠,木匠很快在村子里就用不上了。有木匠手艺的堂兄,跟别人合伙做皮张买卖,供两个孩子读书,养自己的家业。而今,母亲准备让我的堂兄为了她托付的事,重操一回旧业。母亲,想用老刺槐二世打一口喜材。</h3><h3>  关键时刻,母亲常常会奇思涌动。就如同三十四年之前,她与姥姥一起用筷子算卦的方式引导我几十年间“挪活”的命运。母亲当年那一卦,应该是巽卦。巽,其实还代表着一场风。象日: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h3><h3>  风过处,时间会让一切走向遗忘。</h3><h3>&nbsp;&nbsp;&nbsp; </h3><h3> 原发《天津文学》2019-02</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