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吹枯了野玫瑰(短篇小说)

陶 然

<p class="ql-block">  “来呀,老师们,各位作家诗人兄弟姐妹们,筷子别停,吃呀,吃呀……”于是,“砰、砰”的启酒瓶盖声,“吧咂、吧咂”的喝酒吃菜声、“啧啧”地赞许声,夹杂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顿时充满了烟雾缭绕的小餐厅。有文友吃得喝得头脑发胀,手舞足蹈的大讲古今文人骚客的私人轶事,给饭局增添了无限的快乐气氛,使人兴奋地几乎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松开上衣的纽扣,然后悄然的步出餐厅外。秋天的夜空,明净而深邃;挂在黑色中天的银月,被亿万颗眨着眼的星星簇拥着,用淡淡的清辉,将我日渐发胖的身影曲曲折折铺在餐厅外的大理石面的台阶上,像一抹永远抹不掉的墨染的记忆,时时刻刻的和我形影相随。天际间,偶尔划过一颗通体发光的流星,那长长的尾巴,给静蔼的夜瞬间部下一道金色的闪光,随即又使夜空恢复原来的本色。习习的微风,轻轻地从我面前掠过,那风的触手间歇地拂摸着我的脸颊,抚弄着我的眼、鼻子和耳朵;深吸一口这夜的空气,使人感到心旷神怡,遐想无边。呵,多美的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个规模不小的市文联年会,被视为A市上层领导很重视的一个会议。我作为特邀嘉宾,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特殊招待。即使是到乡村僻野、高山小溪、胜地古场去采风调研,也是安排的恰到其分,陪同的工作人员车前马后,应接不暇,实在使人乐不思蜀。会议如此隆重,主要是多亏了主管宣传口的副市长兼任A市文联的主席。瞧,后天会议就要结束,副市长兼文联主席、市宣传部的部长等等要员全参加了今晚的会议总结大会。局面,不可为不隆重不重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弓长,来呀!你这个大作家怎么开小差啦?” 是市委宣传部部长秦毅天,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七零后,人长得清清瘦瘦,架一副玳瑁框架的变色近视镜,办事老练,十分热情。然而我这时却兴奋不起来,一块石头窝在心里,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回答秦部长,径直向院中一簇盛开的野玫瑰走去。微弱的灯光中 ,我立即被那坚硬的棘刺、秀丽茂盛的枝叶吸引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狗伴奶奶,这是什么树呀?”</p><p class="ql-block"> “这叫野玫瑰。”狗伴奶奶抹一把眼泪,眯着双眼,认真的回答我。</p><p class="ql-block"> “它为什么要长一身的刺呀?”</p><p class="ql-block"> “那是它的防身剑,谁要是欺负它它就会用刺扎谁哩。”</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对野玫瑰就只有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了,即使是在它开满了紫红紫红的花朵时,我也不敢尝试着为摘一朵玫瑰花而让刺扎了手。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因为不能用手抚摸和随意的摘花,我恨死了野玫瑰满身的刺。但是有一次我居然上了当。那是在狗伴奶奶的儿子不待见伯伯的一再纵踊下,我用手真的去摘了一朵特好看的紫红色玫瑰花,结果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给扎得流了血,而且疼得钻心。望着不待见伯伯幸灾乐祸的得意劲儿,我伤心地大哭起来。这时,狗伴奶奶便拿起擀面杖,挥舞着抽打不待见伯伯:“你个该死的,都胡子一把的人了,还使坏心眼,看我打死你!”接下来,便罚不待见伯伯摘一大把奇香无比、通红通红的玫瑰花给我放在手心里。看着我破涕为笑,狗伴奶奶便也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脸上不停地抹着老泪,“嗬嗬”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狗伴奶奶的眼睛老不由自主的流眼泪,她告诉过我那是狗伴爷爷牺牲那年,她哭得太伤心而落下的毛病。以后虽然多方治疗,但始终没有效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弓长啊,你快来呀!”</p><p class="ql-block"> 又是秦毅天秦部长。他这次径直走到我面前,用手拉住我的胳膊说:“你怎么啦?想嫂夫人啦?真没出息,才半个月哪。啧!”</p><p class="ql-block"> “啊……啊……,没、没什么,我只是胃有点儿不舒服,出来换换空气,兴许会好点儿。”</p><p class="ql-block"> “真的?”</p><p class="ql-block"> “真的!”</p><p class="ql-block"> “啧,怎么说呢?你们这作家就是屁事多!对你说,今晚的菜可真棒,色、香、味那叫一绝,是咱们文联主席高副市长亲自从黄河宾馆请来的厨艺班子掌勺烧的。啧,看你这口福,真是的!”</p><p class="ql-block"> 口福?说真的,自我大学毕业到省报社当记者后,走南闯北,什么名菜没吃过?可谓享尽了口福。可今天硬是吃不下去,呵、呵,为什么呢……</p> <p class="ql-block">  “长儿,来,来呀,奶奶给你吃甜炒面。”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爸妈在部队双双牺牲后,我被爷爷奶奶接回大西北的老家。爷爷奶奶的屋子正好和狗伴奶奶处隔壁。每当狗伴奶奶家的磨坊里响起“哐、哐哐”有节奏的锣面声时,狗伴奶奶总要隔着墙扯着嗓子喊我。我爱吃狗伴奶奶家的甜炒面,这不仅是因为狗伴奶奶的炒面里有炒熟的玉米和谷子,而且还有晒干的红枣和野玫瑰花。抓一把填进嘴里,不但有红枣淡淡的甜,而且玫瑰花的香味浸人脾肺,余味无穷。记得第一次去狗伴奶奶家玩儿时,老天扯命的刮着黄风,干涸的山野表皮被风卷起,肆意的蹂躏。狗伴奶奶给我端出一小碗炒面,用热水拌成疙瘩状, 笑嘻嘻地递到我的小手中。我像极了小馋猫,连声“谢谢”都没说,抓起一把便狼吞虎咽,结果给噎得喘不上气来,“嗝、嗝”地直打嗝。狗伴奶奶见状,“哈哈”地大笑起来,拍着巴掌数落我:“慢点吃,慢点吃。小长儿,慢点吃。别像酆都城里放出来的,谁和你抢来着?奶奶这儿炒面有得是,吃完了再给你爷爷奶奶端回去一碗。”</p><p class="ql-block"> 我果然把一小碗炒面吞下肚去。回家时手里还满满端了一瓷盆。然而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觉得白吃别人的东西是件极不光彩的事。于是我从身上摸了半天,把奶奶给我买铅笔的一角钱掏了出来递给狗伴奶奶:“狗伴奶奶给你一毛钱,算我买你的。够不够娃?”</p><p class="ql-block"> 狗伴奶奶笑得拍着巴掌,不停地抹着脸颊上的泪水:“这孩子,还真乖哩。把钱拿回去吧,等奶奶不能动的时候,长儿再来孝敬我。”</p><p class="ql-block"> 再以后,等到肚子一饿,我就去狗伴奶奶家要甜炒面吃。那时我觉得,狗伴奶奶家掺了红枣野玫瑰花的甜炒面,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弓长呀,尝尝这软米糕,还有玫瑰汁,正宗纯蜂蜜拌的,这是咱这里有名的小吃哩。”</p><p class="ql-block"> 又是宣传部的秦部长。这次他用盘子端出来一大块用大西北特产糜子米做得软糕,金黄金黄的糕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紫红色的蜂蜜拌玫瑰花的浓汁,看着就特别的眼馋诱人。碍于面子,也是实在拗不过秦部长热情,我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不好吃。虽然有蜂蜜和玫瑰汁,可我就是嚼不出狗伴奶奶家野玫瑰花的那种奇香来。我在狗伴奶奶家也吃过软米糕,那也是用糜子米做的,然而却没有蜂蜜,而是用熬得稀稀的红糖水拌玫瑰花的汁。端午节一大早,狗伴奶奶便隔墙把我叫过去,用刀切上很大一块软糕盛在盘子里,浇上红糖玫瑰汁,放在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吃吧,长儿。”于是我风卷残云,不大一会儿就吃个干干净净。不待见伯伯逗我说:“吃我家的东西要给钱哪!”我摸摸撑得鼓鼓的肚皮,脸不由的红到耳根。这时狗伴奶奶便瞪一眼儿子,抹一把脸颊上的泪珠儿,对我说:“别理他,大傻货!奶奶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我长儿多吃点,快长大,将来有出息,奶奶我跟上长儿脸上光彩。”</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还不明白“有出息”是什么意思,但是望着狗伴奶奶亮晶晶的泪花和那布满横七竖八皱纹的笑脸,我只是狠劲儿的点头,仿佛非这样不能表达我感激的心。狗伴奶奶笑眯了眼,抹一把泪花,起身干别的事去了。也许,她是相信了我点得头,相信了将来能跟上她“出息”了的长儿享福,精神上得到了十二分的满足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却食言了。不说有借口“忙”,离开狗伴奶奶这么多年了,尽然一次也没有回去看望过她老人家。这次来A市整整半个月了,我仍没有去看望狗伴奶奶,或者说把她老人家请到这大西北著名的都市来住几天,甚至连想都没敢想。然而理智又清醒的告诉我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不耻!不!我不能失去这最后的机会。明天就要离开A市了,只有今天晚上还是我弥补过失、挽回良心的唯一机会。我应该去,立即出发,再也不能在好了疮疤忘了伤的深渊中越划越远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叫来司机,发动汽车,驰奔在通往故乡宽敞的公路上,这一切都进行的相当干脆,仅仅用了几分钟。A市到狗伴奶奶家,五十多华里。顾不的车中的颠簸,我又进入了一幕幕的往事回忆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狗伴奶奶家是烈属。但是我从不知道狗伴奶奶的姓氏大名,村里人也都叫她狗伴奶奶。狗伴奶奶是个寡妇,,在我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她个子并不高,像普通的农村老太太一样,脑后留一个馒头大小的髮鬏,常年一身青布裤褂,扎着裤脚;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她和她的的丈夫狗伴爷爷解放前在A市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临解放时,狗伴爷爷惨死在敌人的监狱中。从那以后,狗伴奶奶便</p> <p class="ql-block">带着儿女们转回乡下,过着含辛茹苦、十分艰难的生活。狗伴奶奶原来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参加了解放军,升了连长,后来牺牲在平叛的战斗中。大儿子牺牲后,狗伴奶奶又把闺女送到了部队上,听说随部队移防去了福建,天各一方,少有音信。剩下的这个儿子也和他的母亲一样,无名无姓,妈妈叫她“不待见” ,村里人也叫他“不待见”。不待见伯伯二十出头的人了还是条光棍,村里人说他成过一次亲,不知为何又离了。好在没有孩子,双方各无牵挂。不待见伯伯此后再没成过亲,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还算凑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五年二月,我的爷爷不慎得了重病没几天便撒手人寰。八月,我的奶奶也因悲伤过度,抛下我匆匆离开了人间。我哭着、喊着,叫爷爷,喊奶奶,泪水和着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一脸一身。多亏了狗伴奶奶和他的儿子不待见伯伯,替我给爷爷奶奶操办了后事。然后,狗伴奶奶给我擦掉泪水和鼻涕,对我说:“长儿,从今后和奶奶一起过吧,挺起腰板来 ,坚强的活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便成了狗伴奶奶家中的一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弓长总编,外面刮大风了,请把车窗关好。下面该走土路了,请您坐稳了。”汽车拐入了山乡土路,颠簸的厉害起来。司机回头望望我,关心的告诫着。</p><p class="ql-block"> “谢谢。”我把头伸出窗外,风卷着尘土顿时扑打在脸上,瞬间感觉满唇的细沙粒使人闭气。我赶忙缩回头,关上车窗,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卷缩着身子,任凭身体随着汽车跳动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长儿,你今天下午到哪儿去啦?”</p><p class="ql-block"> “上、上学去啦。”</p><p class="ql-block"> “胡说!为什么要撒谎?”那天晚上也是刮着大风,唔,比现在的风还大。狗伴奶奶的眼睛突然不流泪了,可怕地盯着我。</p><p class="ql-block"> “我……我……”</p><p class="ql-block"> “逃了学,去瞎逛,你不觉得可耻吗?你不觉得对不起你那去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吗?我,我真替你害臊!”</p><p class="ql-block"> “……我、我、我错了。奶奶,我再也不敢啦。”</p><p class="ql-block"> “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长儿。”见我承认了错误,狗伴奶奶的眼睛又开始了流起了眼泪。“一辈子都要记住,没有知识的人,是最没出息的人。你一定要下大功夫,争取考上初中。”</p><p class="ql-block"> 最后,狗伴奶奶又抹一把泪花,轻轻地拍着我的脑袋说:“睡去吧,把裤子脱下来给我。”</p><p class="ql-block">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窗外,狂风呼啸着,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作响,天地间一片呜咽,像要把整个世界撕碎。屋内,微弱灯光下,我看见狗伴奶奶一针一线的在给我缝补裤子和鞋帮,有的还整齐的打上了补丁。其实裤子和鞋上的这些破洞和三角口子,全是我因贪玩儿让酸枣刺和针棘颗给挂烂的。我后悔死了,真不该和同学们一块儿去找什么虫草,害得狗伴奶奶多半宿的为我缝补衣裤鞋袜而睡不成觉。我暗自牢牢记下了狗伴奶奶的话:“没有知识的人,是最没出息的人。”发誓要加倍的努力学习,考上中学、大学,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p><p class="ql-block"> “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由于各种原因,加之添上了我这个老也觉得添不饱的肚子,狗伴奶奶家的生活逐渐的困难起来,常常是稀汤灌大肚,吃顿干拌饭等于过个小年。特别是到了 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种情况更为严重。就这样,狗伴奶奶宁肯自己少吃几口,也要省下几口粮食给我吃,不让饥饿袭击我的身心,影响我的学习。有几天,家里断粮,生产队的救济粮也空空如也;狗伴奶奶和生产队看菜的张大爷讲情,捡了些卷心菜的老叶拿回家煮。只是到中午时,狗伴奶奶才从供销社买回一斤饼干,她七块,不待见伯伯十三块,剩下的全塞给了我,要看着我当着她的面吃完。我噙着泪,说死了也不吃。狗伴奶奶竟然生气了:“吃!全给我吃掉。快吃!”我唾沫和着泪水,强嚥下几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不能!不待见伯伯那么大的人,才吃十三块,狗伴奶奶才七块,我为什么要吃那么多?我匆匆的喝了一大碗卷心菜老叶子做的菜饭,撒腿就冲出了屋,径直向学习跑去。可谁知我前脚才到学习,狗伴奶奶拎着个小包后脚就跟了过来。她从教室里把我叫出来,从小包里一把一把的把饼干塞进我的上衣兜,然后才摸摸我的头说:“全吃喽!别惹奶奶我生气!”当我转身回教室时,狗伴奶奶又悄声的在身背后嘱咐着:“别在课堂上吃,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啊,那些年,狗伴奶奶为了把我哺育成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给我的岂止是几块饼干啊!那是她的心,那是她的血啊!更何况,我这么一个和狗伴奶奶什么关系也没有的军人遗孤,她没有丁点哺育我成长的责任哪!呵、呵……狗伴奶奶,你现在可安好吗?</p> <p class="ql-block">  以后,我终于没有辜负狗伴奶奶的期望,全班五十八名同学,唯我独占鳌头,考上了初级中学。接到通知的那天我高兴的跑回家去告诉了狗伴奶奶。狗伴奶奶兴奋地直抹眼泪,她逢人便夸奖我:“长儿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个有抱负的人,是干大事的料。”于是,她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只衣柜,卖了她这一生唯有的值钱东西———对玉镯子和一个金鎏子,为我准备好了上中学所有要用的物件和学习用品。末了,狗伴奶奶特意买了一支“英雄”牌的钢笔,泪花中闪烁着希冀的火花,郑重其事的对我说:“长儿,去吧;去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出息,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吧。这是你的起步,你的起步啊!记住了,别白使唤了奶奶我给你的英雄金笔哟!”</p><p class="ql-block"> 临走时,我忽然感到只有狗伴奶奶是我唯一的最亲最亲的亲人。望着狗伴奶奶一把连着一把的抹着老泪,我深深地、恭恭敬敬的给她老人家鞠了三个躬。狗伴奶奶乐了,笑骂着:“德性,滚吧!”</p><p class="ql-block"> 初级中学设在一个大村子,离我们村三十多华里。我是住校生,每周周末才能步行回家一趟,周日下午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当时我在学校的主要费用除了学费、书本费就是伙食费。因我是烈士遗孤,学费和书本费学校给全部免除了。伙食费每月六元,学校用助学金给我免除了一半,这就是说我每月还得缴三元的伙食费。下来就是我自己所需的私人费用,算下来每月最少也得开支四至五元钱,这给当时的狗伴奶奶无形中增加了天大的负担和压力。狗伴奶奶除了下地干农活儿,常常早出晚归的刨药材、摘酸枣,找一切可以变成现金的东西,来为我凑足那些费用。那是个很热很热的一个周末,我兴致勃勃地回家,来到一处快干涸的湿地,远远的就瞧见狗伴奶奶和不待见伯伯在那儿大弯着腰、双手不停地在极速操作着什么。下午五点多的太阳,比平时大了许多许多,炙烤着她们母子的背和头脸上。那块湿地,正好是在一片丘陵的低洼处,阳光毫不吝啬,全泼洒在这片洼地里,像是诚心要把这块不大的湿地烤干。平时肆虐的风,这会儿不知都干嘛去了,一丝丝也舍不得给这洼地里刮。我急匆匆赶到狗伴奶奶面前,只见狗伴奶奶满脸满脖子的汗,上衣的后背全给汗珠子洇湿了,像刚从洗衣盆里捞出来的湿衣裳。狗伴奶奶脖子上挂着一个书包,书包带紧紧地深深地勒在狗伴奶奶湿湿漉漉的脖颈里,像是一方结实的桎酷,禁锢着狗伴奶奶的身心。再看不待见伯伯,他的装束基本和狗伴奶奶的一样,只是他硕大的身躯这会儿佝偻、蜷缩的很变形,像一弯已为人食的大虾。原来狗伴奶奶是在这里採掳一种中药材叫“车前子”,这种中药材只能在湿地才有,况开花结子后成熟很快,稍一马虎就会全部败落地下,失去绝好的收获机会。“车前子”的果实颗粒小如三分之一的芝麻,很轻很费工,有一丝丝微风就会刮得踪影全无,掳一上午也只能採几两。狗伴奶奶这是领着儿子在给我找每月的伙食费用哪!我激动的二话没说,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土路上,弯着腰,一把一把的掳着自己的伙食费。我心里很痛。我,凭什么要让狗伴奶奶一家子为我这么的操劳?</p><p class="ql-block"> 我在学校住校,当时粮食供应标准是每月三十三市斤,比老师们的标准整整高出五市斤。这是国家考虑我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为了让同学们能健康成长,保证我们每天有一斤一两的粮食吃到嘴里。在学校,那时有食堂,我们都叫它“灶上”,不卖饭票,到开饭点儿各班住校生每人一只大海碗,排队打饭。虽然吃得稀点儿,但基本上还行。尽管也饿,然而却保障了我们同学们都能健康的学习、成长。狗伴奶奶怕我在学校吃不饱,每星期总要给我装一书包干粮。她怕我因饥饿而想父母亲影响学习,怕我因没有父母亲而有自卑感。因此总是给我尽量的装好吃的:红枣窝头,包了红糖玫瑰馅的玉米饼,高粱面的发糕以及甜炒面。而每当我看到狗伴奶奶深陷的眼窝和不待见伯伯胡须下发青的面色,心里就感到深深地不安。天气凉快后,在学校我就尽量的缩小自己的饭量,把灶上每次发得白面馍馍积攒起来,星期六就兴冲冲的带给狗伴奶奶。意想不到的是狗伴奶奶反倒一脸的怒容,扯着嗓子对我喊:“长儿,听着,下次你再带馍馍回来,我就把你撵出去!”</p><p class="ql-block"> 星期日下午上学走,那馍馍又一个不少的背到了我的身上,带回了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汽车“嘠”的一声,猛然停住了。我掀掀鸭舌帽沿,望望司机。司机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到了,弓长主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呵,我的故乡,离别十几年了,我无时不刻的在想念你啊。狗伴奶奶怎么样?她老人家还好吗?眼睛还是老那么流泪么?她一定更老了,但她一定还很健康,一定还是那么开朗。不待见伯伯呢?后来成家了吗?还有,院中的那簇野玫瑰,一定会更茂盛了吧,今年一定开了更多更红的玫瑰花,香气四溢。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怕那野玫瑰的刺了。不待见伯伯,你还能再捉弄了我吗?</p><p class="ql-block"> 狂风呼啸声中,我仿佛看见了狗伴奶奶笑着向我走来。我仿佛看见了那簇盛开的野玫瑰在抖动着枝叶欢迎我,召唤我。也许,我会挨狗伴奶奶的骂。因为,我走得太久了。</p> <p class="ql-block">  “长儿,你还要奶奶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长儿,跟奶奶回去,咱们不上学了。你要不听奶奶的,就算奶奶白跑了一趟,你以后也别再蹬奶奶家的门!”</p><p class="ql-block"> “我……我……”</p><p class="ql-block"> “我个屁!不待见,拉上他走!”</p><p class="ql-block"> 我从没见过狗伴奶奶发这么大的脾气。狗伴奶奶的面孔板得平平的,两眼圆瞪着,声音低沉刚毅,说出的话根本不容人反驳。她和儿子顶着大风跑了三十里路,就是为了把我从学校拉回去,而且达到了目的。那是一九六八年春的一天,也是我近乎三年初级中学奇特的结束式。</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狗伴奶奶对我看管的相当严,每天除了两、三个小时院内自由活动外,其余时间全逼着我自学,并常常冷不丁的问我一些奇里古怪的问题让我回答,算是对我的“考试”。但是,由于我那时的基础很差,许多疑难问题常常弄得我焦头烂额。狗伴奶奶可怜我,经常不定时的从邻村请来回家等待分配的大学毕业生来辅导我。邻村,少说也得四、五里地。为此,狗伴奶奶不知要跑多少路。当我提起这事,希望由狗伴奶奶请人家来变为我上门请教时,狗伴奶奶摇摇头:“只要长儿你能学到知识,奶奶我跑点路,算啥哟。”</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秋天,狗伴奶奶不幸得了一场大病,从此狗伴奶奶便卧床不起。这期间,她一再的嘱咐我和不待见伯伯,要把那簇野玫瑰侍弄好。后来我从不待见伯伯嘴里知道,那簇野玫瑰根下沉睡着可敬可佩、党的优秀地下工作者狗伴爷爷。</p><p class="ql-block"> 当野玫瑰重新盛开紫红紫红的鲜花时,狗伴奶奶重病初愈,终于能拄着棍杖下地溜达散步了,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大家都很高兴。但是不待见伯伯却失踪了好些天。我问过狗伴奶奶,她总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问急了就以“走亲戚去了”打发你了事。不待见伯伯总于回来了。这天,狗伴奶奶把我叫到屋里,抹着泪花,对我说:“长儿,你亲奶奶临歿时曾告诉过我,你在北京有个当官儿的亲舅舅,你知道不?”</p><p class="ql-block"> “唔……听我奶奶说过,是有一个,但是我没见过。”我弄不清狗伴奶奶是什么意思,含糊的回答。</p><p class="ql-block">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亲人。长儿,奶奶老了,奶奶不能养活你了。明天,你就到北京去找你的亲舅舅吧,那里总会比奶奶这儿好哩。我前两天已经让你伯伯去了趟北京,找到了你的舅舅,一切都联系好啦。”说着,狗伴奶奶从炕席底下摸索着找出十五元钱来,递到我的面前,“拿着,路上用。”</p><p class="ql-block"> 听了狗伴奶奶的话,我呆呆地怔住了。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难怪不待见伯伯失踪了好多天,他是到北京给我找舅舅去了。我怔怔地盯着狗伴奶奶,突然间发现狗伴奶奶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她没有原来坚毅的精气神了,皱纹猛然间爬满了她老人家一脸。她的两眼失去了凌厉,不知何时变得混浊无光。她的上唇微微抖动着,人中部分像用刀子斜着竖着刻出了许多皱纹。不知何时狗伴奶奶的头发变得花白了,腰肢也佝偻了许多,走步开始变得蹒跚。才几天的功夫,和大病前的狗伴奶奶判若两人。我整天在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么多的变化咧?“不、不……”我难受死了!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恩重如山的狗伴奶奶咧?!“我不要!奶奶,我坚决不离开你,我不走!”</p><p class="ql-block"> “ 傻话。让你到北京你都不去,愣不愣?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哩。再说,奶奶老了,奶奶不能养活你了哇,你再留下,会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哇。你……该离开我们家啦。”</p><p class="ql-block"> “不!奶奶,我能劳动了,我来养活你。我不走,我就不走!”</p><p class="ql-block"> “废话!拿着钱,明天给我滚!”狗伴奶奶狠狠地墩了一下棍杖,抹一把泪花,不容置疑,也再不言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中午,狗伴奶奶指导不待见伯伯给我做了一顿可口的小米干饭,像吃软米糕那样,浇上了玫瑰红糖汁。然而,我却怎么也吃不进去。匆匆的给狗伴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我便被不待见伯伯给拽到了火车站,拉上了通往北京的列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狂风,似乎专门和我作对,越刮越大。到处是风的呼啸声,到处是飞扬的黄土,天地间所有的物体一派混乱。借助着司机三截手电筒的光,我终于找到了狗伴奶奶家低矮的院门。“篤、篤、篤”,我用食指的骨关节敲响了院门。院门从里面扣着,推不开。老半天了,除了撕裂万物的狂风呼啸声,没有听到院内有任何反应。我只好一边“篤、篤”的敲门,一边高声喊着“开门来”。</p><p class="ql-block"> 又是老半天,院里终于响起了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咳嗽吐痰声。“吱呀——”,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句生硬的问话从门缝里甩了出来:“你找谁?”</p><p class="ql-block"> 由于看不清开门者的面孔,我只好回答:“狗伴奶奶。”</p><p class="ql-block"> “你是长儿?长儿——”开门人扑了出来,一把把我抱在了怀中。</p><p class="ql-block"> 进了屋,我才发现开门的老人就是不待见伯伯,但他的形象却确实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头发长得遮暏住了眼睛,黑乎乎的胡子中露着两片红红的嘴唇。他老了许多,而且身体消瘦,破旧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特别的肥大,与我影响中的硕壮高大的伯伯简直判若两人。屋子里,灯光昏暗,被子大概从不叠整,凌乱的在炕上铺堆着。屋里像我走得时候一样,没有家具,一块小木板被几块砖头支垫着,木板上横七竖八的摆放着锅碗瓢盆。这一切的一切,使我感到了某种不祥。</p><p class="ql-block"> “奶奶呢?”我问。</p><p class="ql-block"> “她、她老人家找我爸爸去了。”</p><p class="ql-block"> 呵,果然如此,这噩耗真的验证了我的预感。狗伴奶奶真正的老了,离开了念她想的她弓长。天!“什么时候去的?”</p><p class="ql-block"> “半……半个月前。”</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不拍电报让我回来?”我自以为经常给她们写信和寄钱,她们一定有我的地址。</p><p class="ql-block"> “妈不让。”不待见伯伯蠕动着双唇,喃喃地说。“她说长儿有良心,一定会挂念着她;只是忙,没空。说你闲了会来的。她说长儿一定变成有出息的人了。她说长儿再回来,就一定不怕野玫瑰的刺了,那时她一定要你亲自摘几朵野玫瑰花带到北京去咧。”</p><p class="ql-block"> 良心?忙?没空?享福?呵呵,我这个真正的混蛋是怎样欺骗了狗伴奶奶那颗慈祥善良的心哪!狗伴奶奶给于我的是血、是肉、是灵魂!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她用她的血与肉抚养了我,给了我人的魂与灵,给了我踏入这个社会的资本和力量。而我这个混蛋,却几乎全然忘记了这一切的一切。死去的,不应该是狗伴奶奶,而应该是我、是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狂风中,我默默地站在院中那簇野玫瑰前,串串悔恨的泪水,被风撕成无数的细珠,洒向那簇野玫瑰。不待见伯伯告诉我:狗伴奶奶和狗伴爷爷一样,葬在了野玫瑰根下。她说过,她死了,也要用自己的血肉滋润野玫瑰重新发芽开花。</p><p class="ql-block"> 雪亮的手电筒的光照下 ,我发现被风死命摇曳着的野玫瑰真的已经干枯了。没有叶。也没有花。野玫瑰干枯了,那是因为风太大了。然而它的刺还在,愈发的坚挺。狂风能吹枯野玫瑰,却吹不掉尖而锋利的刺;那是它的防身剑,保护着一个花的家族,兴旺发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狗伴奶奶本人姓韩,叫韩秀芝,一九三一年出生,中共党员。她的老伴儿狗伴爷爷姓马,叫马洪贵,一九三零年出生,也是中共党员。不待见伯伯的大名叫马荣,小名才叫“不待见”,出生于一九五零年一月,曾就读于A市某大学的前身——A市民族完全小学校。狗伴爷爷牺牲后,为了躲避匪徒的暗杀,辍学随母隐于山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待见伯伯的那种尊荣与装束,是当地的一种风俗,老人们去世后,守孝期间不能打扫屋子,不能理发剃须,不能换洗衣服等等。加之不待见伯伯一个人生活,岁数也大了,懒起懒坐,日子就显得特别的狼狈不堪。不待见伯伯对我说:他想着来年在院子里重新再栽一大簇野玫瑰,重振家院。我完全同意,并满口承诺由我来具体操作。不待见伯伯煞是高兴。后来,我提出来接不待见伯伯去北京和我一起生活,不待见伯伯先是不同意,在我的软磨硬缠下,当晚将他老人家接到了A市。随即,我给不待见伯伯理发洗澡、置换衣服,不待见伯伯面貌立马焕然一新。如今,不待见伯伯在北京长辛店生活,我把一个朋友的一处小院长期租了下来给他住;小院有三间房,有厨房卫生间。我又把我们家寡居多年青海籍的老保姆和他撮合到了一起,日子过得很不错哩。只是不待见伯伯每年都要回大西北的老家住一段时间,守着爸爸妈妈,他老人家心里落稳的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狗伴奶奶院里,在合葬狗伴爷爷和狗伴奶奶的那个地方,我于第二年委托有关朋友, 又栽植了很大一簇野玫瑰。如今,这簇野玫瑰枝繁叶茂,花香四溢,满街道都能闻见玫瑰花的香味儿。不待见伯伯回老家居住的时候,就做很多的玫瑰花酱,回北京时全带给我。这不,前几天有好几个网络平台看了我写得这篇文章后,纷纷来电,邀我一起回大西北去实地采风采访,我答应了他们,但由于忙,具体的出行时间还未确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另外,有关狗伴爷爷和狗伴奶奶当年在大西北A市为党所做得地下工作,以及最后英勇就义等等英雄事迹,已再次被有关部门核实确认,相关家属的一系列政策待遇也已再次的逐渐落实。另外,狗伴奶奶的女儿也已于去年初由文友给联系上了。她叫马桂花,随军南下后,定居在了福州市;由于她没有文化,认字不多,逐渐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她现已退休,儿子女儿孙子外孙的也是一大家子人哩。去年十月,她还由丈夫、儿子和女儿相陪,来北京和弟弟不待见伯伯见了一面。几十年了,姐弟俩相见,相拥而泣,那场景,真是感人之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9年4月三稿 于太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