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石头到处都是

毛歌

<h3>如果只是高楼大厦逼仄的间隙,使得我有一种压抑感,那并不能够全部说明我个人不愿意生活在城市的根本理由。城市繁华、方便,充满着拥挤的人群和忙碌的车鸣,有着随时闪烁迷离的高贵和骄傲,我一样喜欢坐在街边的咖啡馆,有意选择一个临窗的地方,戴着墨镜,看外面的人,或者就躺在茶社里难得的紫藤萝下面的椅子上,一样的有微风,有偶尔飞过来的昆虫,有叶片和叶片彼此絮语的声音,我会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四周的一切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在书和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纯粹的通道,能够走过这条通道的人,只有我自己。</h3><h3><br></h3><h3>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我远离城市呢?我有时候和朋友聊天,很自然地可以谈到《边城》给我的影响,也会追溯到自己的祖上,他们世代和偏远之处的土地在一起,我也诞生在那安静得有些出神的土地上,在那些生长过水稻、麦子、棉花、紫云英、苋菜、苦瓜、丝瓜、冬瓜、南瓜、空心菜、茄子、辣得要命的五指辣椒的土地上,同样诞生了绵延于我血液里的记忆。我宁愿踏响落叶归根的乡村小路,顺着一个叫做土地冲的方向往前走,如果愿意推迟回家的时间,我会翻过外婆坨,在山梁上真的可以看见另外一侧外婆家依稀得令人神往的更长的一个峡谷,然后从石山岭回家。这种绕道而行的好处,既可以锻炼我的腿脚力量,也可以让我像读同一本经典的书一样,每一天都在读,这种熟悉的程度后来才知道是一种深爱,才知道由于这些地名以及明晰的方位带来的肯定感,造成了我的喜悦和幸福。</h3><h3><br></h3><h3>我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喜悦也就在那样的地方歇息。很多时候,我会对一棵古老的松树表达我的疑问:那么古老,那么沧桑,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个时候就开始生长,它会知道多少事情啊!很多时候,我会估计到五分钟左右就有一条小溪摆在我的面前,那些虫子一样的小虾米,就游弋在浅水和石头附近,它们并不担心我路过的影子,除非我伸出手来抓它们,它们才会迅速逃逸,直到我蹲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它们又会漂浮在太阳的光影里。这种奇妙的感觉,使得我从小喜欢自由和自然的生活,在那种山窝之间的小溪里,一切事物彼此照顾,相互扶持,造物主不曾因为它们的细小而失去自己均匀分配恩典的慈悲。</h3> <h3>这种对于四周自然环境的熟悉,让我和我的父辈们一样,赋予了一切现象一种亲切和神圣的感觉。“神圣的树林到处都有。”神圣的石头到处都是。那些被母亲那样的乡下女性不断敬拜和触摸的山腰中的石头,发出来漂亮的光芒,一切恭敬和祈祷带来的形式,让这些厚道的女性和石头成为一体。于是,自然繁盛的力量,经过四季轮回重新展现春天孕育的景象,乡下女性不久就会挺着肚子再一次来到这里。她们将最好的酒洒在石头附近,缥缈的香火散开,山林里成串的麻雀伺机偷窥敬拜的点心。这种世代流传的生命形态,你在城市某一块人造的石头前,根本不可能发现。一个城市难以怀孕的女人,一定会想尽法子寻找各种治疗方案,打听久远的偏方,透过耳语带来的神经兮兮的信息,安慰自己。她们如果看见一个乡下女人勇敢得要和神见面,走在山路上,就知道那种虔诚所创造的真实回声。你在城市里听不见这种回声。风穿越大楼的时候,会有一种恐惧感。风穿越旷野的时候,所有的花穗臣服在这种风声里,空中混合着无比生动的生命因素,比如紫苏的种子会找到墙角松动的石缝,要不了好久,它们就在那里开始生根发芽,拓展自己的领土。这会使得任何一个乡下女人兴奋起来,只要做鲫鱼或者泥鳅的菜,就可以三步走到外面,掐起来几片叶子,在井水里过一下,撕碎,放在即将起锅的鱼上面。这种新鲜的美味,及时、单纯而充满着自始至终的快乐。</h3> <h3>然而,真正令我惶恐不安的是城市的地名。我好几次和朋友聊起纱帽街,聊起九眼桥,聊起三洞桥,或者黄瓦街,泡桐树街。我能够想见九个孔的桥下,曾经流逝过有关唐代著名诗人和一个极为漂亮,皮肤细腻,脸色温婉如玉的女性的故事,所以,我愿意在那附近逗留,甚至潜伏在夜色里,那些被流水弄得细碎的波光,一回又一回的从水底往上走,好像它们有一个目的地一样。那种被奇妙因素引领的感觉,可以让人美好得要跳进河水里。</h3><h3><br></h3><h3>我喜欢这些地名,充满着故事,令人追想。熟悉这些故事等于熟悉我自己,熟悉我自己就得熟悉这些故事。可是,如果在成都的望江楼附近有一栋大楼叫做巴黎别墅,或者在我的那个偏远的山村的中心,也有一栋莫奈花园,我就无地适从。我曾经在路过温州,看到很多以香榭丽舍命名的楼房,也在北方没有河流的发达城市里,看见莱茵河别墅。这种陌生得干枯贫瘠的名字,让我很不自在。这就是我远离城市生活的说不出来的理由。我要那些从久远时代就生根在这里的地名,比如三瓦窑,比如牛王庙,比如城隍庙,我要那些故事,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祖父母的故事,从我幼小的摇篮里就听到过的熟悉得散发鱼腥草味道的地名,比起其他名字来说,更有意义,更加踏实。城市让人浮躁,总是匆忙,总是看见男的在外面喝酒挣大钱,女的在家画着忧郁的画,总是听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娇嫩得要碎掉的声音。</h3><h3><br></h3><h3>我还要什么?还要黄昏临近,一家人可以坐在桌子上吃饭,聊天,一边的小孩突然紧绷着脸,一边的母亲就会大笑起来:这孩子在拉屎啊!一边的父亲则会说:真会选时候啊!这种生活,不论是城市,还是乡下,都应该一直保存,像奇妙的仪式一样。我还要一条路,蜿蜒而去,在水井巷,可以闻见酒香,在翻过外婆坨的时候,看见飘渺的炊烟,而不是孤立无聊的巴黎别墅。</h3><h3><br></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