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来拉萨

向楠的世界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h3><h3> 去医院做骨扫描。</h3><h3><br></h3><h3> 这是一项判断骨头是否癌变的诊查。做此检查的大多是有癌症史的人。</h3><h3><br></h3><h3> 骨扫描的程序是:先到注射室打一针后喝三百毫升水,两小时后照X光。</h3><h3><br></h3><h3> 两个小时实在太漫长了,我掏出一本书打发无聊时光。</h3><h3><br></h3><h3> 我前边已打完针的六七个女人,估计也是闲着没事,便相互询问其他人手术几年了。</h3><h3><br></h3><h3> 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大,我没法充耳不闻。于是便低头看两眼书,再抬头听她们说几句话。</h3><h3><br></h3><h3> 听来听去大致听懂了,她们都做过乳腺手术。最严重的一个不但肿瘤长到鸡蛋那么大且已全身转移。她苦笑着说自己真倒霉,不知还能活几天。</h3><h3><br></h3><h3> 然后,几个女人又问我手术几年了。我说十一年了。</h3><h3><br></h3><h3> “哇!”她们同声惊叹,又迫不及待地让我介绍经验。可我哪有什么经验?我一没练气功,二没打太极。我之所以活着,也许只是命运比较关照我而已。</h3><h3><br></h3><h3> 在我们闲聊时,我注意到一个自从进门就没说过话的女人。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在我前边刚打过针,用棉签按着针眼儿,安静又落寞地坐在一角。</h3><h3><br></h3><h3> 也许因为坐着的缘故,看上去整个人瘦小干枯。黑色的羽绒服披在身上,将她衬得更加瘦削。她头戴一顶粉红色毛线帽,帽沿儿压到了眉毛下边。</h3><h3><br></h3><h3> 望着她孤寂的样子,我有一种想要跟她说点什么的欲望,可没等我开口,她先说话了,“大姐,你说话真好听。”</h3><h3><br></h3><h3> 我见她裸着胳膊,就让她快把衣服穿上得了,屋里怪冷的。</h3><h3><br></h3><h3> 她低头看了下针眼,扔掉棉签,边穿衣服边用后悔的口气说,以为不能吃饭,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又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检查要做,我说没有。</h3><h3><br></h3><h3> “那你到我住的地方去吧,那儿有暖气,还能看电视,我特别想听你说话。”</h3><h3><br></h3><h3> 得知她就住对面的招待所,想想反正没事,我就同意了。我们一道出了医院大门,往她住的地方走。</h3><h3><br></h3><h3> 既然住招待所,那肯定是从外地来的。一问果然,她说是从拉萨来的。</h3><h3><br></h3><h3> “天啊!”我用夸张的语调惊叹了一声。“拉萨!那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啊。”</h3><h3><br></h3><h3> 女人笑了。“那你干吗不去呢?”</h3><h3><br></h3><h3> 我说年轻时没时间,后来腰又坏了,现在则是心脏和血压都不正常,怕经不起高原反应。</h3><h3><br></h3><h3> 女人摇头说:“其实没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坐火车去西藏很方便的,很容易就适应了。”</h3><h3><br></h3><h3> 我好奇地问她到西藏干什么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做生意。</h3><h3><br></h3><h3> 此时,我们正穿过马路,一辆汽车呼啸而来,女人忙一把拦住我。</h3><h3><br></h3><h3> 看得出她很会照顾别人。</h3><h3><br></h3><h3>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h3><h3> 女人带我走进胡同,再拐个弯就到了一个院子。原来,她住的是家庭旅馆。</h3><h3><br></h3><h3> “很方便的,什么都有,一天才二十块钱。”女人说着叫来房东,打开一间门让我进去坐,又拿出一摞报告单给我看,她则一头钻进了厨房。</h3><h3><br></h3><h3> 报告单上有名字和住址,女人籍贯是山东定陶。</h3><h3><br></h3><h3> 很快,女人端着一个饭盆进来了,是掺了红枣和各种豆子熬的汤。她客气地让了我一下,便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喝汤。</h3><h3><br></h3><h3> 既然特意请了我来,我以为她总要跟我说点什么,可女人低头喝着汤却不说话。我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吃惊地发现她在默默哭泣,泪水一串串滴落在汤里。</h3><h3><br></h3><h3> 我本能地想安慰她,可想想既然她不愿让我看到她的眼泪,我也最好假装不知道,留给她一点尊严。于是继续看报告单,弄清了她癌症的病理类型和分期,属于挺严重的那种。</h3><h3><br></h3><h3> 女人虽瘦小枯干,但仍掩不住美貌。生病前她一定相当漂亮,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心里同情地叹息。</h3><h3><br></h3><h3> “大姐!”女人忽然开口了,她望着我,目光里透露出深深的无助。</h3><h3><br></h3><h3> “我害怕极了,每天吓得要死,也没人能说。我老公不争气,我跟他离婚十多年了。我们那儿可以离婚不离家,仨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我在外边挣钱养活他们五口人。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老大老二都上了大学。我刚想喘口气,却得了这病。”</h3><h3><br></h3><h3> 我问她手术多久了,她说两个月,是在西藏军区总院查出来,又特意跑到北京手术的。“已经化疗完了,医生让我再继续放疗,可我不想治了。”</h3><h3><br></h3><h3> 我问她为什么。她把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整个额头。我看到在应该是眉毛的地方却光秃秃一片。</h3><h3><br></h3><h3> “你看,我化疗化得连眉毛都没了。我同病房好几个病人都长得特别漂亮,可才做了手术一年都转移了。我想我还治什么呢?我已经想好了,今天骨扫描,明天就会出结果,如果有问题,我就吃点药安静地走掉。”</h3><h3><br></h3><h3> 我一下急了,不由站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h3><h3><br></h3><h3> “我能怎么办?治疗太痛苦了。儿子去年刚去内蒙上大学,正好现在放寒假,说要来北京陪我,我没让。一个人的罪就一个人受吧,不想让孩子看着难受。可我心里难过,我的命怎么那么不好?什么也没干成就要走了,真不甘心啊。”</h3><h3><br></h3><h3> 女人的眼泪又成串滚落下来。</h3><h3><br></h3><h3>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h3><h3> 我不知如何安慰绝望的女人,便坐下对她说:“首先你正在化疗阶段,癌细胞不会在用药期间转移的。其次,就算真的转移了,继续用药也可以控制的。你知道歌唱家闫维文吧?”</h3><h3><br></h3><h3> 女人说当然知道,最喜欢听他的歌了。</h3><h3><br></h3><h3> 我告诉她,闫维文的妻子生病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他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获奖时。他妻子手术后复发过两次,可现在过去十六年了还活着。</h3><h3><br></h3><h3> 女人看我的眼神充满疑问。</h3><h3><br></h3><h3> 屋里气氛过于沉重了,我正想换个话题,门轻轻开了,是那个男房东。</h3><h3><br></h3><h3> 房东大概听到了我们的话,探头进来,操一口东北话说:“我就劝大妹子别老钻牛角尖儿,她不听。”</h3><h3><br></h3><h3> 我让房东放心,房东冲我咧嘴笑笑,掩上门走了。</h3><h3><br></h3><h3> 我让女人快喝汤,打了药至少得喝三百毫升水才行。</h3><h3><br></h3><h3> 女人刚喝两口又开始掉泪,说她从前爱唱爱笑的,可自从生了病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她很怀念从前的生活,怀念生活了好久的西藏。</h3><h3><br></h3><h3> “可是,”她抽泣着说:“再也没机会回拉萨了。”</h3><h3><br></h3><h3> “谁告诉你再也没机会了?等你做完治疗,恢复一段时间体力,完全可以再回到你从前的生活里。”</h3><h3><br></h3><h3> 女人说:“我也想啊,你没去过西藏,你不知道西藏有多美。”说着抬起头,充满向往地往头顶看了一眼,我也不由跟着她的视线往上看,看到的只是天花板。</h3><h3><br></h3><h3> 女人说,每当她累了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地上仰望天空。西藏的天很低很低,西藏的云很白很白,望着望着就觉得走进了云彩里,心会特别静,静得远离了尘世。</h3><h3><br></h3><h3> 女人的话令我的心躁动起来,真想立刻跳起来到西藏看云去。便对她说,“这样吧。等你病好了再回到西藏去。说不定我哪天真去西藏呢。到时候跟你一块坐在地上看云彩。”</h3><h3><br></h3><h3> 女人苦笑了一下,说自己是个生意人,从前无论见到什么人总跟人家交换电话,闯荡江湖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可生病后再也不跟人交换电话了。不定哪天就死了,留电话干什么呢?</h3><h3><br></h3><h3> 我说:“好吧。我们不留电话,如果有缘,说不定会在拉萨走个脸对脸呢。”</h3><h3><br></h3><h3> 我继续开导她,你这一生挺成功的,作为母亲多伟大啊,仨孩子让你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其实,只要做过一件感到自豪的事儿,这一生就没白过。</h3><h3><br></h3><h3> 我知道这话有说教的味道,但我与她同病相怜,所以不算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继续说教时,女人“哎”一声,眼睛亮起来,语音清脆地说:“我想起了一件让我自豪的事儿。”</h3><h3><br></h3><h3> 没等我问,她欢快地说:“我刚才告诉你我是做生意的,可没说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告诉你吧,建青藏铁路也有我一份功劳呢。”</h3><h3><br></h3><h3> 她从小马扎上挺直了身子,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h3><h3><br></h3><h3> “我做的生意,是给铁路工程队提供材料的。从青藏铁路开工那天起,我就一直跟着工程队走,从西安到兰州,再到西宁、格尔木、那曲,最后一直到拉萨。可以这么说,青藏铁路的每一寸铁轨都有我的心血。如果说这辈子做过什么骄傲的事,那就是这件了。所以我真舍不得离开拉萨。我最喜欢唱韩红那首歌《天路》。”说着轻声哼唱起来:</h3><h3><br></h3><h3> “黄昏我站在高高的山岗,</h3><h3> 看那铁路修到我家乡……”</h3><h3><br></h3><h3> 女人自豪地说:“那天路里也有我的印迹啊。”</h3><h3><br></h3><h3> “那你就回去啊。”我鼓动她。“咱俩约定吧,下次就在拉萨见,然后一块去看云彩。如果哪天我在拉萨街头见到你,你别不认识我哦。”</h3><h3><br></h3><h3> 女人笑了。“好,拉萨见。”</h3><h3><br></h3><h3>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女人收拾了一下东西,我们一同回到了医院。</h3><h3><br></h3><h3> 女人在我前边先进去检查。</h3><h3><br></h3><h3> 老实说,我比等待自己检查更忐忑不安,唯恐有什么不好的结果。</h3><h3><br></h3><h3> 女人终于出来了,她表情平静地说,“大姐,我等着你吧。我真喜欢听你说话。”</h3><h3><br></h3><h3> 我答应她等出来再陪她说话,便走进了检查室。</h3><h3><br></h3><h3> 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时,医生又叫进来下一个病人,是个操着河南话的老汉。老汉一见我就说:“外边有个女哩让俺告诉你一声,她身子不得劲儿,先回去了。让俺告诉你一句话,说是一说你就知道,让你一定要来拉萨。”</h3><h3><br></h3><h3> 我不由怔住了,心里突然空空的,仿佛丢失了一样东西今生再也找不到似的。</h3><h3><br></h3><h3> 老汉边脱外衣,边嘴里咕咕哝哝地说:“去拉萨干甚?生着病,跑到恁远的地方干甚?”</h3><h3><br></h3><h3> 可我心里清楚,这句话是一个暗语,是一个与生命有关的约定。我明白那个与我仅一面之缘的女子,那个恐惧着死亡,留恋着生活的女子不会轻言放弃了,她一定会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拉萨看云彩。</h3><h3><br></h3><h3> (图片源于网络,感谢原创者。)</h3>